1990年的爱情

作者: 茉白慢慢 | 来源:发表于2022-12-23 21:2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名字:茉白慢慢,文责自负】

    01

    水蓝第一次见到方文斌,是在一片辽阔的庄稼地里。

    那是1990年初冬的傍晚,水蓝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从大姐家回来,经过一个村后的庄稼地。

    28岁的方文斌,穿着军绿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鼓着腮帮子练习吹唢呐,有些长的头发在风里零乱。

    水蓝不记得自己停下来站在那里看了方文斌多久,但她记得方文斌一直没有停歇,就那么昂着头,一双手握着唢呐杆吹得震天动地。

    一首《百鸟朝凤》,一遍又一遍钻进水蓝的耳朵,她一点儿也不腻烦,反而越听越喜欢,越听越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跟着唢呐声飞上了天,在云中穿梭遨游,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舒畅和兴奋。

    那也是水蓝第一次看到方文斌那么投入的吹唢呐,却原来在别人嘴里疯子一样的方文斌那么迷人,那么让她心醉。

    也就是在那一刻,20岁的水蓝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嫁给他,心被他牵走了,人也要跟着他。

    水蓝觉得这是她和方文斌的缘分到了,如果那天水蓝不去大姐家,如果她吃完午饭就回去,如果她从另一条路经过,她根本遇不到方文斌,她的心也不会突然就荡漾。

    02

    水蓝生得水灵,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美人,虽然性格执拗不温柔,但想要娶她回家的人还是趋之若鹜。

    去年父母做主为她订了一门亲,男方是五里外赵家村村长的儿子。那人长相普通,性格沉闷,但胜在家境好。那年头,也是要拼爹的,一个村长儿子的名头在方圆几里能横扫一大片。

    赵家人就是看重了水蓝漂亮,至于她性格怎么样,他们不在乎,反正水蓝过了门,全家人都会疼,外人也不敢怎么着她。他们跟水蓝父母商量过,准备年后开了春就把儿子和水蓝的婚事办了。

    谁也没有想到,水蓝要退婚,还要嫁给大她八岁,穷得叮当响又不是个正常人的方文斌。老两口被小女儿的话惊得下巴都差点儿从屋内飞到院外。水蓝爹直接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先不说双方没有矛盾的情况下退婚这事儿不靠谱,但就她想要嫁给方文斌简直就是个笑话。

    方文斌远近闻名的光棍汉,28岁了没结婚不说,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他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婶婶长大,吃得差穿得烂,小学勉强上了一年半,后面就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他腿还有一点儿残疾,说起话来又口吃,也就那么蔫蔫地长大了。

    十年前他叔去世后,堂弟把他赶了出来,他借着父母留下的宅基地盖了两间房子,一个人凑凑合合过日子。后来被人介绍进唢呐班帮忙,平时帮人管管东西跑跑腿,混口饭吃。后来又跟着班主师傅学吹唢呐,练了两年,也不过是个还没上台的后备。

    水蓝爹不同意花儿一样的闺女嫁给一个这样的人,水蓝娘也跟着劝,说:“闺女啊,这小伙子要啥没啥,你咋会看上她,还要退了那么好的婚事。”

    水蓝说:“多好?我看不好。我当时说了不同意,你们非要收人家彩礼。钱不是还在你柜子里的棉袄里藏着呢吗,退给人家,我不嫁他。反正看到方文斌,我心多跳了几下,这辈子我就要做他的女人。”

    水蓝爹拎起木棍就要打,水蓝娘也跟着骂,但水蓝反应快,腿脚灵便,不一会儿就跑出了屋子,推开院门往她姐家奔去。

    03

    至于方文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水蓝这个仙女一样的姑娘会看上他。

    那天水红嫂子来他院里,告诉他这件事时,方文斌整个人都是懵的,是又惊又喜又觉得不真实的那种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口吃得更严重了。“真的吗?”三个字从他心里如兔子般蹦了出来,话说出口却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和一个世纪的时间。

    直到水红嫂子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方文斌的额头上沁出了汗,心里乐开了花,眼睛眯成一条线,清瘦的脸上勾勒出坚毅的线条。

    水红也是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端详方文斌,他不得不佩服水蓝的眼光,这个男人原来如此俊朗,又有着同龄人没有的单纯和宁静。

    方文斌终于知道水蓝为什么会突然忤逆父母要退婚,还因此得罪了赵家。却原来是为了他,这让他受宠若惊,夜不能寐,他不知道水蓝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他能给她幸福吗?

    她那么好,而他却如此糟糕。

    方文斌的眸子里闪过泉水一般的清澈,却又如瀑布般流下泪来,是欢喜是激动,是被人认可被人温暖后的感动和惭愧。

    一如两年半的那一天。

    唢呐班主师傅看他是个勤恳又实在的人,问他愿不愿意学吹唢呐,好有一门手艺傍身,方文斌点头如捣蒜,说他觉得唢呐好,唢呐声能往人心里钻,把人的一辈子都能拉扯干净,能让人笑还能让人哭,是个稀罕东西。

    老师傅咧嘴笑笑,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骄傲和欣慰,多少人不过是个听个音儿,听个调儿,这小子懂得唢呐能吹尽人世沧桑,是个学唢呐的料儿。

    那天起,老师傅收方文斌为徒,说要好好教他,而方文斌也发誓要好好学习,不辜负师傅的信任和栽培。

    04

    学手艺是个苦差事,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平时要帮忙干班子里的杂活,练习只能在其他时间。但他下定决心,铆着一股劲,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村前的小河边,小树林,村后的庄稼地,有时候也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只要他有时间,他就疯魔了一样地吹啊吹。

    只是唢呐班人多,总也没有机会轮到方文斌上台,老师傅虽然看中他,但他教了方文斌不过一年时间就重病缠身,卧床不起,唢呐班交由他儿子接管,说话没了分量。

    老师傅喜欢方文斌,他儿子却怎么都看不上这个没爹没娘又残疾的倒霉蛋。三个月后老师傅去世,他儿子干脆把方文斌踢出了唢呐班。

    方文斌离开得并不孤独,因为他手里握着老师傅送给他的一把唢呐。

    从那以后,方文斌更加刻苦的练习。一年四季寒来暑往,凌晨的迷雾里,黄昏的晚霞下,都有他的身影。他穿着破旧的衣衫,闭着眼睛抬起头,身体和脑袋跟着节奏摇摆,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今两年过去了,他还没有正式上过台,老师傅当初对他那么好,他不想辜负他,但却一直没有实现他对他的承诺。

    他也怕将来的自己,会像现在没给师傅脸上添光一样,让水蓝失望后悔。

    水红嫂子来他家里后的第三天,水蓝怒着一张脸冲到方文斌面前,她不说话,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他。

    她穿着玫红色的夹袄,用印着蓝色碎花的手绢扎着头发,圆鼓鼓的脸上红红的,鼻尖沁出细微的汗珠,眼睛里是埋怨和期待。

    方文斌只用一瞬间就躲开了她的目光,再抬眼时,脸红成了夕阳,眉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水蓝被他好看的眉眼晕染得一颗心柔和下来,水汪汪的眸子迎上去,一颦一笑一低眉,方文斌的院子里犹如春来花开艳,明朗朗一大片。

    05

    水蓝等不及,让方文斌春节前就把她娶了。

    那天方文斌穿着一套藏蓝色的新衣服,披红挂彩,亲自吹着唢呐,让水蓝做了他的新娘。

    俩人心中的热情多旺盛,旁人的闲话就有多茂密。

    都说水蓝傻,好好的一个漂亮姑娘,村长儿子不嫁,嫁给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还说水蓝眼瞎,方文斌长得干巴瘦,残疾,说话都不利索。

    也有人说方文斌运气好,能娶到水蓝这样的大美人,是死了爹娘换来的,就是这不相配的一对日子以后不知道能过成什么样。

    水蓝大大咧咧地跟方文斌说:“世上人都长着一张说人的嘴,怕别人过得好,笑别人过得差,咱不理他们,咱俩的日子咱俩过,只要你好好对我,我把这颗心碾碎了喂你吃。”

    方文斌又是哭又是笑,说他以后一定对水蓝好,还要好一辈子,要是碾碎一颗心也得是他,他的心他的肉都能给水蓝吃。

    俩人说完又抱一起亲,就好像那一刻,这个世界只他们两个人。

    婚后,两人一起打理小院,水蓝负责方文斌的衣食起居,方文斌负责玩命地练习吹唢呐。那个冬天短暂又漫长。

    一场雪融化后,麦苗露出头,冷还是冷,却有了春天的气息,新鲜又勃勃生机。

    方文斌是在水蓝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接到了第一单活。

    一个听了老师傅一辈子唢呐的老人,想在他八十大寿的时候再听听熟悉的调子。他的儿孙喊来了老师傅的儿子和其他徒弟,老人家刚听就直摇头,说不是那个味儿。

    他们都跟老师傅学过,却没有一个真正刻苦用心,只是会吹,却总有一种飘忽的感觉,经过耳朵无法停留。

    有人介绍方文斌,说要不让那个疯子试试,也算为老人的心愿尽力了。

    方文斌带着老师傅送他的唢呐来了,谁也没有瞧上他,脸上仍是鄙夷,嘴边也都是讥笑。

    方文斌管不了那么多,他拿出唢呐,轻轻擦拭后,抬眼看到了坐在正中间的八十岁老人,恍惚间,他觉得好像是师傅在看着他。

    一声唢呐想起,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老人家老泪纵横,院子里的人也从未如此认真听过方文斌吹唢呐,一个个音符出来把他们的心抛上高空又拽入地上,身体穿过树林和河流,飞到天上,四周是唱歌的鸟。忽而又有一只甩动着翅膀的凤凰鸣叫。

    大地开始辽阔起来,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是头顶裂开一道缝,有暖阳照进来,人们拉着手唱歌,庄稼丰收了,新衣服穿上了,被围起来的老人和孩子,一个笑得欣慰,一个笑得兴奋。

    方文斌在众人的震惊和欣赏中停了下来。

    有女人笑着哭了,男人跟着鼓起掌来。

    老人家觉得老师傅又回来了,而且比从前更加能钻人心。

    06

    水蓝生下儿子的时候,方文斌已经组织了一支自己的班子,他做班主,在各个村子里演出。不管是红白事,还是老人过寿都开始请方文斌过去。

    人们渐渐忘了方文斌曾是他们看不上的那个疯子。

    可是方文斌没忘自己当初对师傅和水蓝的承诺。

    他仍然不间断地练习唢呐,也对水蓝更好了。

    水蓝生完孩子,他一个大男人伺候月子,不管是哄孩子睡觉还是洗尿布,更或者给水蓝做饭洗衣服,他都力求做到最好。

    水蓝出月子后胖了十来斤,方文斌却更瘦了,一双眼睛凸起来,脸颊凹了进去,可他却高兴的不行。

    方文斌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有这种幸福,漂亮的老婆,可爱的儿子,还有一门能养家的手艺。

    方文斌比以前能挣钱了,但他依旧坚持每天晚上给水蓝洗脚,她来月事时给她洗头吹头发,用一双温热的大手给她暖肚子。

    他能买更多漂亮衣服给她了,红的绿的蓝的,她喜欢的,他都买;他觉得她穿上好看的他也买。他还给他买漂亮的发卡,新兴的头皮筋,甚至手帕,袜子,但凡他觉得好的,他都买回家给水蓝。

    水蓝还记得方文斌那天从集市上回来,兴奋地叫她出来,原来他看到了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觉得水蓝穿上一定很好看,用打算买农具的钱给她买了它。

    水蓝穿上它,瞬间觉得天都开阔了,但刚迈开步子就差点儿摔一跤。方文斌眼疾手快,慌忙扶住了她,让她小心点儿,说这种鞋子她之前没穿过得先适应下,不要着急,还说水蓝穿上比电视里的明星都好看。

    水蓝拿开方文斌的手,说他眼光就是好,这双鞋子真的好看极了,她得赶快练习穿着它走路,等下到街上转一圈,让人瞧瞧水蓝男人的眼光,跟她水蓝一样好呢。方文斌吃吃地笑了笑,水蓝歪歪扭扭在院子里走路,笑声大得能穿透云层。

    07

    后来水蓝又给方文斌生了一个跟她自己一样漂亮的女儿,夫妻俩儿女双全,两个人依旧浓情蜜意,恩爱无比。

    方文斌渐渐在当地小有名气,请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班子也随着不断扩大,生意更好了。

    他自己也比从前胖了不少,头发修剪得整齐又精致,穿着水蓝亲手给他做的衣服,合身又得体。

    很多人才渐渐发觉,原来方文斌是这么帅气的一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口吃的毛病也没了,两条腿也不过是长度稍有不同,他走路慢又刻意注意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异样。

    方文斌家从前那个只有两间屋子的小院,已经盖起了五间大瓦房,门楼修得又高又宽敞,院子里经常有他跟水蓝两口子的说话声,笑声,还有孩子叽叽喳喳的玩乐声。

    他们两个把日子过成了谁也没想到的好。

    08

    日子一晃就到了2002年,那一年方文斌正好40岁。

    他的唢呐班子渐渐走了下坡路,那时候突然就流行起年轻漂亮的姑娘穿着很少的衣服上台跳舞,震天的音响声盖过唢呐声,闪烁的灯光刺得人心发慌,但台下很多人却跟着手舞足蹈,拍手叫好。

    方文斌固执地坚守自己的东西,可是任凭他练得如何炉火纯青的唢呐,都比过小姑娘胡乱的扭腰。

    他的生意淡了下去,人也开始跟着消沉。

    那时候他们的一双儿女也都上了学,跟着旁人一样,对自己父亲的唢呐也没了从前的喜爱。村里谁家办事请人唱歌跳舞,兄妹两个也跟着去看热闹。

    水蓝没有责怪孩子,更没有责怪方文斌,她跟他说,有人请咱就好好吹,没人请,你就吹给我听,再不行吹给咱家猪娃子们听,它们跟我心意相通,一准都喜欢你和你的唢呐声。

    这几年水蓝学了一手养猪的本事,在村前盖了三间猪舍,她一个人在里面养了二十几头猪。之前方文斌大多数时间都是外出带班子吹唢呐,家里地里的事情大都是水蓝一个人操心,她忙前忙后,还要照顾这些猪娃,方文斌不用问,但看她这几年眼角长起的皱纹,头上的白发也懂她的辛劳。

    方文斌咳嗽了一声,说:“老婆大人说得对,没人请我就帮你一起养猪娃,猪娃长成大猪卖钱给你买漂亮衣服,你想吃啥咱就买啥,等孩子放假了,我带你们娘仨出去,咱也学学人家,洋气的,旅旅游去。”

    水蓝脸上晕出两片红,笑起来像一个刚怀春的少女,方文斌觉得这些年,水蓝还是那么美,那么让他一看就心疼到骨子里去。

    院子里栽着一棵月季,已经有一人高,分出好多叉,开出许多花。水蓝给他们浇水,方文斌用一只瓷盆端过来满满一盆水,放在水蓝脚边。

    水蓝扭过头看着他笑,比所有月季花加起来都灿烂。眼前的这个男人,总能让她为之着迷。从前是他对热爱的忘我,后来是对承诺的坚持。

    他还是从前那个他,她依旧喜欢他。

    未来的日子,不管还有没有人,有多少人请方文斌吹唢呐,水蓝都觉得他俩的生活仍旧有盼头。

    多年后,水蓝靠在沙发上,握着手机,看着方文斌吹唢呐的视频,眼里闪出泪花。他还是那么闭着眼睛仰起头,十分专注地吹那首她百听不厌的《百鸟朝凤》。

    那个视频点赞量上完,评论上千,水蓝看到大姐水红的一个留言:“方文斌的好,是水蓝发掘出的好。”

    此时方文斌正从厨房端出一盘又一盘水蓝喜欢的菜,喊她:“老婆,快吃饭了!”水蓝抬头看她,勾起嘴角笑笑,回复她姐一句:“那可不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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