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真相

作者: 仙灵 | 来源:发表于2022-03-21 12:41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01

65岁的张春花昨晚做了一个梦,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到处都是血,血色中有两张床紧挨着,一张床上躺着她的老伴李明亮,一张床上躺着她的儿子李华,他们都很瘦,瘦得不见一点肉。老伴在不停地咳血,那血一直从嘴角往外流,她想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在这样的血色中,老伴咽了气,她哭着喊着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这时,一旁的儿子开始七窍流血,流得很慢,流了很久,就是不停歇,她拿起纸拿起毛巾拿起身边一切可用的东西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上,最后只能眼看着儿子一点点化成了灰,堆在那张床上。

哭喊着惊醒过来的张春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翻来找去,没有任何收获。最后,她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呆呆地一动不动,皱巴着脸思索着。那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如秋天里掉光了叶子的枯树皮,满是褶皱。浑浊的双眼无神地望向院坝中央,不知是在看那一块块斑驳的青苔,还是刚刚破土而出的青绿草丛,抑或是无人知晓的虚无之处。

当李芬拎着刚从集市买回的肉走进院门,就看到了张春花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像有块大石头压着,堵得慌。她快步走上前,说着:“妈,你咋在门口坐着呢?倒春寒,小心感冒!”随后,牵着张春花的手走进屋子,扶她到藤椅上坐好。

张春花回过神来,抬头看清面前的人是大女儿李芬,一把抓住了她准备抽出的手:“阿芬啊!我昨晚做了一个好吓人的梦,梦到你爸和你哥都生病死了!可是我明明记得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啊!醒来发现家里就我一个人,你爸去哪了?你赶紧给你哥打个电话,问问他身体好不好。你说这个梦是啥意思啊?他们俩会不会出事了啊?”

李芬听着母亲的诉说,嘴角不停蠕动着,张了张嘴,试了几次也没能说出话来。她把手挣脱,转身往灶台走去,大声说着:“妈,我买了肉,中午做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说完,泪水就滚滚流下,她不想让母亲看出异常,没有去擦泪,一切如常地洗肉、切肉,随后生起了火,满屋子飘起了肉香。

张春花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径自坐下,皱着眉头思索着,那认真的样子,像极了一年级的小朋友,拧巴着脸思考为什么1+1要等于2。突然,她高兴地跳起来,大喊着:“我想起来!你爸去部队开大卡车去了,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你哥昨天还给公社打了电话,说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都好好的呢!都说梦是反的,对,反的,这个梦的意思是啊,他们身体都好好的,能长命百岁呢!”

正在拨火的李芬听了母亲的话,拿火钳的手一哆嗦,拨散了灶里的柴火,一截没烧完的青冈木滑了出来,带起点点火星,掉在地上。李芬赶紧把青冈木夹进灶里,又用脚踩了踩茅草上被火星粘上的地方,一股股青烟冒出来,熏得她直掉眼泪。李芬抬手擦了擦眼泪,喃喃说道:“是啊,谁不希望他们能长命百岁呢。”

张春花似乎没有听见李芬的话,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突然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动作麻利地帮忙拿碗布筷,还揭开锅盖去翻炒锅里的肉。午饭更是罕有地吃了大半碗米饭,小半碗红烧肉。李芬看着母亲快活的样子,陷入了沉思。

饭后,李芬照顾母亲躺下休息,收拾好碗筷后,来到屋后竹林,掏出手机给在外地的妹妹李芳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李芬听出是水泥搅拌机发出的,李芳在电话那头大声嚷着:“姐,啥事?我正干着活呢!”李芬把母亲今天的情况简要跟李芳说了,然后补充道:“我们要不就一起骗着她,让她以为爸和哥真的还活着,这样她心里也好受些。”

李芳无所谓地答应着,就要挂电话,李芬赶紧继续说道:“小妹,过几天我也要和你姐夫出去打工了,妈咋办?让她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我想着还是我们俩轮流把她接到身边照看着。”

李芳一听这话就火冒三丈,大吼起来:“哥走了,你是大姐,要养你自己养,我可不管她!想当初,我找她借点钱周转,她硬是半毛钱没借给我,谁知道过几天就凑了几千块钱给她那短命的儿子送过去了!从小到大,我们俩没少挨她的打骂,还有做不完的活,哥就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读书也只让他去读!活该她到老了没有儿子养!”

李芬忍不住打断了她:“再怎么说那也是咱妈,她辛辛苦苦把我们养大,李芳你这是人说出的话吗!当初读书也是你自己成绩差不想读了!”

“反正我是不会管她的!她不是一直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吗?再说,她才60几岁,也没病没痛的,还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吗?”李芳说完,挂了电话。

李芬拨过去,再无人接听。她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叹着气收起手机,慢慢走回了家。

02

李芬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母亲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双手合十枕在脸庞,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飘散着,她的心里泛起一阵难过。短短五年时间,母亲的天就完全塌了。李芬想起这五年间发生的一幕幕,不怪母亲会把它当作梦境,李芬也觉得像是大梦了一场,期待梦醒后,父亲和大哥都健在。

李芬记得那年母亲60岁,他们一家人都在云南。大哥李华是大包工头,正好赶上基建的东风,干得风生水起,李芬和丈夫杨诚,还有小妹李芳、妹夫陈东都在帮大哥打工,也都住在大哥自建的一座小院里。母亲生日那天,大哥在酒店摆了十几桌,遍请亲朋好友,好不热闹。然而,同年十月,母亲生日后不到半年,久咳不愈的父亲开始咳血。送到医院检查,肺癌晚期,且已发生骨转移,建议放弃治疗,准备后事。儿女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才65岁不到的父亲,平时身体倍棒、每天还能骑车到处钓鱼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就是癌症晚期了呢?辗转去了几个上级医院,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最后只得接受事实,按照父亲的意愿把他送回了老家,在当地的医院保守治疗,由更细心的李芬照料。

父亲的病一直瞒着母亲,只说是患了一种比较难治的感冒。然而,眼看着160斤的人逐渐消瘦到不足80斤,1米75的个子,骨瘦嶙峋地躺在床上呻吟,母亲感到不对劲,逼着李芬告诉了她实情。李芬只说是癌症,这两个字足以击垮母亲,她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每天不停念叨着“不可能”“命苦哟”“造孽哦”,整天骂天咒地。本就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父亲更加烦闷,性情大变,脾气越来越坏,后来检查才发现已经发生了脑转移。那段日子,李芬过得身心俱疲——要照顾患病的父亲,每天帮他翻身、清洗,要劝慰哭丧着脸不断唠叨的母亲放宽心,还要忍受父亲的各种责骂。

那年春节,所有后辈都相聚一堂,提前给父亲过了热闹的65岁生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吃不下什么东西,体重只有60多斤,感觉情况不乐观的大哥从云南赶了回来。

春暖花开的三月,农家小院四周栽种的果树,李啊,梨啊,桃啊,争相盛开着花,花香弥漫,蜂群嗡嗡不绝,一派生气勃勃。而小屋里,却弥漫着化不开的悲伤。某个晚上,父亲大喊着疼,哀求李芬给他用杜冷丁,可是前一针才刚打了不到两小时,李芬不同意打。父亲便用虚弱的声音骂着李芬,母亲看着父亲难受的样子也在旁边哭着让李芬用药,最后大哥被烦得不行,大吼一声:“你就给他打嘛!”于是,李芬给父亲注射了最后一支杜冷丁。父亲的疼痛缓解了,安静地睡着了,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办完父亲的丧事,大哥把母亲接到云南去了。失去老伴的母亲,天塌了一半,而天的另一半就是大哥。所以,每天母亲都会在小院门口坐着,等着大哥回家,谁让她进屋都不行。大哥只要一回家,母亲就寸步不离,大哥上厕所她也会在门口等着,生怕大哥也消失不见。第二年,大哥生了小儿子,母亲照看小孙子,有事可做,注意力稍微转移了一下。

不料半年不到,大哥查出得了鼻咽癌,且已发生淋巴转移。为了给大哥治病,大嫂变卖了房产,贱卖了工地上的材料,还欠了一屁股债,却没能阻挡病魔入侵的脚步。放化疗了两年,病床上的大哥和当年父亲的形象如出一辙,只是咽部被早早侵蚀的大哥,已不能言语,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吃东西也只能通过插进胃里的管子一点点注射进去。

大哥在冬天去世了,终究没有熬到过春节,享年43岁。按照当地的规定,人死必须火化,母亲哭天抢地地阻止,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被推进焚化炉。母亲把这一切都怪在大嫂身上,说她是克夫命,把各种难听的话都朝着大嫂喷去。大嫂也不容易,带着年幼的孩子,还有那么多债务要偿还,大哥去世后,她没有任何义务再照顾母亲,于是母亲就跟着李芬和李芳两姐妹过生活。

一直重男轻女的母亲,以前并不待见李芬姐妹俩,李芬还好,作为长姐,习惯了逆来顺受,但李芳就总是给母亲甩脸色看,常常自己一家在外面吃好吃的,而让母亲在家里吃冷菜冷饭对付了事。因此,母亲也更愿意待在李芬家。

这次李芬两口子回老家过春节,母亲也吵着要一起回来,但是又不愿意待在李芬婆家,执意要回自己家。拗不过她,李芬只好把好几年不住人的娘家老屋收拾好,再每天来回十几公里两边跑。

03

连日奔波的李芬靠在架子床的床柱上睡着了,她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父亲颤颤巍巍地站在她的面前,伸出干枯的手摊着,哭喊着:“芬啊,我痛!芬,我痛啊!你给我来一针吧,就一针!你行行好啊!”李芬要向前去握父亲的手,那手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前的人也变成了母亲,凶神恶煞地说:“李芬,那为啥要给你爸打那一针?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打了那一针,你爸才走的!你个砍脑壳的!”

李芬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自从父亲去世后,她总是做这个梦。虽然其他人都没有责怪她,她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李芬一直认为是她打的那一针导致父亲离世,如果不打那一针,也许父亲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李芬摇摇头,去看床上的张春花,却只看到凌乱堆着的被子,她赶紧下床出门去找。李芬在家东边的地里找到了正拿着锄头挖地的张春花,满头是汗,满腿是泥。那块久未耕种的地里长满了杂草,地的一个角落被挖出了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小沟渠。李芬上前夺过锄头:“妈,你在这挖地干嘛?还出那么多汗,感冒了咋办?”张春花抬起头,露出久违的明媚的笑容:“我种点菜,等你爸从部队回来就可以吃到我亲自种的菜了,可比他部队里的好吃!”

李芬强忍着泪,好声劝着张春花:“好,好,好,咱们要种很多菜,等爸回来吃。那得要先去买菜籽啊!”张春花想了想,也对,就跟着李芬回了家。李芬烧了热水给张春花洗手、洗脸,说着:“妈,过两天我和杨诚要继续去云南打工,你到时候还是跟我们一起出去吧。”张春花摇着头:“我就待在老家哪也不去!我要种着地等你爸回来!”

李芬还想再劝,内心又挣扎着。他们在外打工居无定所,哪里有工地缺人就往哪里跑,也都住在工棚里,要再带着一个老人诸多不便。李芬思忖着,妈身体还很好,年龄也不算很大,确实如李芳说的还能照顾自己。唯一的顾虑是她头脑有时候会不那么清醒,老家附近也没啥人居住,万一出事了咋办?她又想起了那个梦,深深的自责让她做不到把张春花一个人扔在老家。思来想去,李芬决定还是要把张春花带在身边。

李芬拿毛巾给张春花擦着脸,劝着她:“妈,哥不是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嘛,叫然然,你记得不记得?你不想去看看呀?哥还特地让我一定要把你一起带到云南去帮他看孩子呢!”

张春花听了,一下子快活了起来,念叨着“去看小孙子,去看小孙子……”就走到里屋要收拾东西马上离开。李芬哭笑不得,也不阻止,任由张春花打包好了行李,她则去烧火做饭了。

04

大雨中,张春花正独自沿着台阶攀爬着一座高山,手中的黑伞毫无作用,冰冷的雨水直往她衣服里灌。四周都是白花花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在靠上正中央贴了一张照片。她不认识那些人,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往上爬,她已经很累了,她想停下来,可是有个声音告诉她她必须继续。突然,所有的石碑都消失了,雨也停了,太阳出来了,她感觉到一阵眩晕。等她再次清醒,看到面前有一座很大的石碑,上面贴着李华的照片,满脸是血,狰狞地望着她笑。

张春花大叫着醒来,发现她不在老家熟悉的屋子里,这是一个简陋的还四处透着风的用钢板随意搭建的房间。她四处望了望,屋子里各种工具、衣物、锅碗瓢盆杂乱地堆放着,角落的小桌子上有一碗粥,一碟咸菜,两个馒头。她想起来了,她是跟着她的大女儿李芬来到这里的。

张春花想着刚才的梦,她担心着李华,决定要去找他,亲眼看见他才放心。她把两个馒头揣在兜里,趁门卫不注意,溜出了工地。

正挑着灰桶运送水泥的李芬,听到在架子上做木工活的丈夫杨诚的大喊声:“李芬,妈又跑出去了!往菜市场那个方向!”李芬一听,扔下灰桶就跑着去追张春花。

已经记不得这是张春花第几次跑出去了。李芬跟门卫大哥打了招呼,不让她出门去,她却总能找到机会溜出去,而一出去就找不到路回家。等到李芬两口子劳累了一天回到住处,发现张春花不见了,还得满大街去找她。李芬给她买了老年机,可她要么扔在家里,要么带在身上也不会接电话,写了纸条放身上她也不知道拿出来问人。有一次,李芬两口子找到深夜也没有找到人,只得报了警。警察查询了监控,发现她竟然坐公交跑到邻镇去了,天黑后在街上乱转了一阵,还好身上有钱,知道找个旅馆住下。

李芬边喊着“妈”边追上去。60几岁的张春花,腿脚还不错,听到身后女儿的呼喊,非但没有停下来,还加快了脚步。李芬好不容易追上她,抓着她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妈,你要去干啥啊?”张春花低着头,嗫嚅了半天才说出话来:“我要去李华那看我乖孙。”

“前几天不是才带你去看过吗?而且嫂子住在另一个县,要坐一个小时的巴士才能到!”张春花听了李芬的话,露出很茫然的神情,任由李芬拉着她回到了住处。李芬再三叮嘱她不要单独跑出去,又转身要去工地上干活,她是小工,按天算工资,总是不在岗其他人会说闲话的,少不得待会还要少休息多干一点。

张春花却拉住李芬的衣角,小声地说:“上次去没有看到李华,我好久没有看到他咯,我想去找他。我记得他就住在前面,拐过去的那条街,那里有个白色的房子,他不住在那个楼房里。”李芬呆愣了一下,她不知该怎样跟张春花解释那个已经不属于李华的房子并不在这个镇子里,李华也不在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儿已经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最后,李芬还是没有告诉张春花真相,只安慰着她:“大哥搬家了,楼房那边住着更方便一些。你不要再跑出去了,等我们得了空闲再带你去看小然然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张春花仍然会隔三岔五跑出去,偶尔能够在附近某个小巷子里找到她在跟其他老人闲聊,大多数时候会找上好几个小时在好几公里远的地方看到她在那里挨家挨户问人。渐渐地,杨诚心里很不痛快,提议把张春花送到李芳那去,不能总是李芬一个人养着。无奈,李芳一直赖着不养,打电话不接,去她住的地方也总是吃闭门羹。杨诚又提议把张春花送回老家或是送到养老院,被李芬一口回绝了,她做不到不管自己的老母亲,他们也因此经常吵架。

每次出工,杨诚总是担心张春花偷跑出去,经常往大门外张望,在这样的状态下,最后出了事。杨诚从三楼高的架子上摔了下去,在一片惊呼声中倒在了堆在地面的建筑废渣上,一根裸露的钢筋穿过了他的右小腿,导致右小腿粉碎性骨折,手术后安上了钢板进行固定。伤筋动骨一百天,杨诚是没法再出工了,而包工头除了负责手术费用外,并不承认误工费、营养费一类的,而且杨诚也只属于临时工,没有签订合同,打官司都没用。

家庭的负担都压在了李芬身上。这个刚过40岁的中年妇女,微微发福,既要干着日复一日的重体力活,还要照顾不能走动的丈夫和头脑不清醒的母亲,每晚躺下后腰背都酸痛得不行。

又一次,张春花跑到了邻镇,李芬在警察的帮助下快天亮时才找到在街边长椅上躺着的张春花,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李芬看着是又气又心疼,上前轻轻拍醒张春花:“妈,醒醒,你咋跑这么远睡在椅子上啊?”张春花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说:“我梦到你爸说要从部队回来了,我要赶紧回家去摘菜给他做饭啊!我记得坐那个蓝色的车子,在这个路口下车,往前走,走到一个水库,水库下面有个小水沟,跟着小水沟走就能回家了。可是,我找了好久走了好远都没有找到那个水库,问了好多人也都说不知道。芬,你说那个水库去哪了啊?”李芬被问得哑然无语,母亲对父亲的记忆永远停在了20几年前,思来想去,还是任由她保留着这样的记忆吧,于是说道:“妈,我们现在在云南呀,在大哥这里!我给爸写了信,说了这里的地址,爸从部队回来会直接到这里来的。”张春花这才跟着李芬离开。

回到家,李芬给张春花换好衣服,决定无论如何要把母亲送到小妹李芳那里去,她一个人实在是照顾不过来了。于是,李芬收拾好张春花的衣物,带着她坐巴士直接来到了李芳上班的工地堵她。到了工地上,李芬不给李芳拒绝的机会,直接扯开大嗓门嚷到:“李芳,你姐夫摔断了腿,我要照顾他,实在没多余的精力照顾妈,你就帮忙照看几个月,等你姐夫好了我就再接回去!”

李芳还是好面子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只得接下张春花这个在她眼里的烫手山芋。李芳把张春花带到了住的地方——他们在城中村租的一间小房子,把沙发放下来当作床。平时出工去就把门反锁,留张春花一个人在屋里,有时候留点饭菜,有时候啥也不留,让张春花自己做。张春花手脚倒是利索,做点饭是没问题,就是经常不是忘记放水就是忘记插电,炒菜用的燃气灶她不会用,就只能吃点白米饭。

自从把张春花送到李芳那去了之后,李芬过了一段舒坦日子,虽然李芳每天在微信上一会发语音一会发视频,抱怨着张春花的种种“恶行”——诸如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把厨房弄得到处是水,上了厕所从来不冲,把各种水果零食藏在沙发底下发霉发臭。李芬看着听着,当没看见没听见,这些都是她之前每天经历的,只是从来没有给李芳说过而已。

05

张春花最近总梦到李华,有时梦到他浑身插满管子躺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有时梦到他浑身是血向她爬过来。昨晚她梦到面无血色的李华被扔进了火堆里,她拼命上前阻止,却被两个女儿拉着往后退。她挣扎着醒来,总觉得这些梦是不好的兆头,她暗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让李芳带她去找李华。

张春花搬着凳子一直坐在门口等着。李芳下班一打开门,张春花就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臂,哭喊着:“芳啊,你今天无论如何要带我去找你哥啊,我好怕他出事呀!”

这已经不是张春花第一次吵着要去找李华了,李芳被她吵得特别不耐烦,再加上今天出工时和其他小工因为活的轻重吵了架,她咆哮着说:“哥已经死了!化成灰了!你去地下找她吧!”随后,不顾张春花痛苦的模样,李芳把父亲的去世,大哥的去世,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张春花一时失了心,趁着李芳在屋里大发脾气时,跑出了家门。

等李芳骂够了,转身发现张春花不见了,赶紧叫上陈东去找,直到天黑也没有找到。第二天,李芳才告诉李芬,她们又找了大半天还是没找到,只好报了警。根据监控,只查到她往一个很偏僻的小村镇走去,之后就没有了踪迹。她们来到最后张春花失去踪迹的小村镇,发现那里离李华下葬的陵园不远,难道她是去那个陵园了?她们去到陵园,果然在李华的墓碑前看到跌坐在地的张春花。当年李华下葬,他们开车往返,也不知道张春花是怎么记住了这个方位并且一路找过来的。而且整个陵园有一两千座墓,李芬都不记得李华的墓在哪,还是去管理处查询后才知道,不识字的张春花又是怎样准确找到李华的墓的,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李芬走上前,蹲下来扶住张春花的肩膀。张春花僵硬地转过头,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面容,用没有任何焦点的眼睛望着李芬。李芬忍不住失声痛哭:“妈!”张春花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声哭喊,转过头,喃喃地说:“走啦,都走啦,都不要我啦,我才命苦哟,我这是造了啥孽哟,我也走吧……”李芬掰过张春花的头,哭着说:“妈,你还有我呀!我还在,我不会不要你的!你跟我回家好不好?”张春花还是不理,继续喃喃说着:“都不要我了……”李芳站在一旁,也忍不住撇了撇嘴背过身去。最后,在警察的帮助下,她们把体力不支晕过去的张春花送到了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张春花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早期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

经此一事,李芬把张春花接到了身边,李芳也良心发现,得空会买点营养品来看望张春花,只是仍然不愿意接她到身边照看。

张春花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她会记得丈夫和儿子都去世了,一整天就呆呆地坐在门口,拉着经过的每一个人说她的悲惨遭遇,说她命有多苦,还会胡乱说着女儿对她的不好,把李芳做的坏事冠在李芬头上。有时候,她会幻想着丈夫和儿子都健在,就会凭着乱七八糟的记忆,到处游荡着去寻找任何可能出现的记忆中的影子。她也偶尔会有清醒的时候,接受命运的安排,接受李芬的照顾,还能帮着做点家务。

李芬会观察着张春花的言行,然后配合着她,顺着她的话,告诉她心里认定的真相。而真正的真相是什么,对张春花而言,已没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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