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剧

世间的事真是难以琢磨，有些人或物你不喜欢，却终将结下不解的缘，有些你很向往，却有缘无份。

文｜女钢铁侠

她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爱上辉，而且还被他骗了。

记得她第一眼看到辉的时候，内心不仅没有喜欢，而且充满了强烈的反感。辉是她最讨厌的男生类型，没有之一。

那是她到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

同事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办公室，辉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戴着耳机，两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上身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卫衣，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把整张脸裹夹得像个包子。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帆布鞋，后跟都快磨平了，走路摇摇晃晃，没有重心，像个不倒翁。

不精致，吊儿郎当，没有亲和力，这是她对辉最初的定义。

其实做他们设计这行，大多数人都这身打扮，只是穿在辉的身上既不酷也不文艺，倒是让他穿出了几分痞子的味道来。

公司里的女同事们却是个个妆容精致、服装得体、香水的味道一个比一个浓烈。可是女同事们都不太友好，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对她这个新人态度冷淡、视而不见、拒她于千里之外。

第一天上班，由于对乘车路线不熟，走得匆忙，只背了个包就出门了。之前说好的，员工自带水杯，她忘了。办公室很干燥，她口渴得要命。

“请问在哪里可以打水？”她笑着问对面的女同事。

“那边！”女同事头也不抬，用手指着靠窗户的方向。

“有……那个……？”她想问到哪里可以拿到纸杯，可是，看到女同事继续忙着自己的工作，她不忍打扰。

她来到直饮机旁，打开下面的放纸杯的柜门，里面空空如也。

她去前台问还有没有纸杯可以用，前台告诉她：“纸杯用完了，明天去买。”

渴着吧，她想。

她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可是心里很委屈。

“没带水杯是吗？”坐在她右手边的辉说。他的声音很低沉，有点沙哑，但却能听得出掺杂在里面的同情。

她点头，嘴角向上提了提，想努力挤出一个敷衍的微笑来。

“我这有个杯子，是买东西时赠送的，是新的，没用过，如果你不嫌弃，可以临时对付一下。”他弯下身去，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卡通形状的杯子，递了过来。

看着一个大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粉色小猪造型的杯子，她突然有点想笑，但是想到这个杯子可以解决自己的喝水问题，她把内心的小恶魔又打压了回去，而是向他回应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谢谢你！”她接过杯子。

“不用谢，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了，我留着也用不上。”辉憨厚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工作。

杯子设计得有点土气，如果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或许会非常喜欢，粉是那种很俗的粉，从色值上看应该是Magenta 80。猪的造型傻乎乎的，不乖巧，也不讨人喜爱，还好烧制得比较光滑，喝起水来，口感不错。

渴了很长时间，终于喝到了水，竟然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甘甜。她不禁再次把目光投向了辉，辉恰好也在看她，她向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辉冲她微笑了一下，继续忙去了。

她要换掉那个杯子，用它喝水，与自己的风格不符，很滑稽。她喜欢古典风，无论穿衣还是配饰均是如此，卡通图案她接受不了。做设计的大多都是这样，很在意穿着和用品的款式与颜色，穿什么样的衣服、用什么样的东西，代表了自己的设计品味，马虎不得。

下班回到家，她把之前上班用的杯子找出来，准备带到公司里去。她把杯子用纸包好，塞到了包里，再不能忘了。

第二天，当她准备把小猪杯子收起来，换上自己的杯子时，辉正巧从旁边经过。

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把杯子举起来，对辉说：“我有杯子了，这个……”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杯子。

“你随便处理，我不要了。”辉表现得很无所谓。

她有点尴尬，想想扔掉不礼貌，就用纸把小猪杯子包起来，放进抽屉里。

她把自己的杯子摆到了办公桌上，那是一款基调是白色的杯子，上宽下窄，酷似咖啡杯，外面装饰着漂亮的古典花纹，设计感实足。那是她刚上班时在一个精品店精挑细选的，手工限量版。

“杯子很漂亮。”辉在旁边说道。

“谢谢。”她笑笑，假装开始工作。

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辉喝水的杯子，是一款纯黑的马克杯，估计价值不过几块钱。看来他家庭条件一般，而且是个很节俭的人，从他的穿衣打扮也不难看出。

不过，她开始不讨厌这个人了。

晚上，她们部门加班，当她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疲惫地走到公交车站，晚高峰已经过去了，街上行人稀少，候车亭下空无一人。她望了望来车的方向，不见车的影子。

突然，她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在她的周围若隐若现，她环顾一下四周，原来是一个醉汉来到了她的身后。那人好像有些站不稳，还不时地打着饱嗝，酒气直冲她的鼻孔，她往旁边动了动，想离他远点儿。

“为，为什么，要，和我分手？”醉汉问道。

她再次看了一下周围，只有她一个人。原来是在同她讲话，看来醉得不轻。她继续向旁边躲了躲，她更害怕了，可是车还是不来。

“不要离开我。”男人跌跌撞撞地靠近，用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吓得拼命挣脱，可是男人仍抓住不放。

“放开她！”这时，有一个人影冲了上来，把她和男人分开。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辉。

这时，公交车开了过来，辉拉着她迅速上了车，留下那个醉汉，还在底下骂骂咧咧。

“你男朋友？”

“不是，我不认识他，我没有男朋友。”

“以后再加班，咱俩一起走。”

“你平时也坐35路？”

“嗯。”

“谢谢你！”她很感激，非常庆幸辉的及时出现。

两人找位置坐了下来，开始闲聊。

从谈话中得知，辉毕业后就去了深圳，在那里工作了三年，去年刚回来，这里是他在家乡的第一份工作，回来之前女朋友和他分手了。他说：“失恋后，我也曾颓废过，就像刚才那个醉汉，那天我一个人喝了一瓶白酒，醉了一天一夜。”

辉在说这些的时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轻描淡写，还带着一丝调侃的味道。

这个人还不错，包容、心地善良，而且勇敢，他开始重新定义了辉这个人。

一天晚上，同事们都忙完了工作，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公司加班，两人合作一个项目，客户催得紧，明天必须交稿。

对于加班的人来说，凌晨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人也是最不清醒的时候，困意不断地袭来，眼皮开始打架。可是工作还要继续，不能睡。当她努力与睡眠做斗争的时候，辉端了两杯咖啡过来。公司里专门为加班的员工准备了速溶咖啡。

“来，喝杯咖啡，提提神。”辉把咖啡递到她的面前。

她接过咖啡的瞬间，抬头发现辉脸上的胡茬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平添了几分成熟与性感。霎那间，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脑海中飘过，令她没来由地心跳了几下，她吓得连忙把咖啡凑到嘴边，不敢看他。

当工作接近尾声，已是凌晨四点，寒意和困倦交替而来，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发现身上披着辉的外套，很温暖，上面散发着淡淡的烟草的味道。她扭头看向辉，辉也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辉，她有点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充斥着她的全身，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辉了。但这不可能，她喜欢精致、阳光、优雅的男士，而辉完全不合格。

那天他们回去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在家休息一天，再次上班的时候，她发现辉没有来。

他是病了吗？睡觉时着凉了？或者是出什么事了？看不到辉，她甚至不能安下心来做任何事情，她的脑子里全是辉。

接连两三天，辉都没有出现，她开始担忧起来。慢慢地，这种担忧转变成了思念，像潮水一样，在她的心中迟迟不肯退去。这次，她确定自己爱上辉了。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她来得很早，刚打开电脑，正要准备工作，就听到门外传来辉的声音。她忙向门口望去，辉和老总一前一后，正谈着什么。

辉一边和同事们道着早，一边向办公桌这边走来。当她和辉的眼神碰到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脸也不争气地发烫，她连忙对辉说了声早，便假装忙起了工作。

她好想问辉这几天做什么去了，为什么没来上班，但她却不好意思开口。

同事们自然是要问的，原来辉跟着老总出差去了，去见一个外地的客户，而且准备在那里建一个办事处，听辉的意思，他将被派到那里去。

辉要走了？她感到难以置信，久别重逢的喜悦转瞬间变成了泼在心头的一盆冷水。一整天，她都闷闷不乐。

晚上下班后，一起在车站等车，两人都沉默不语。车一直没有来，看来又是晚高峰，堵车。等车的人很多，一个个踮着脚向来车的方向张望着，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

“一起走走？”辉提议。

她点头表示同意。

初秋的夜晚有点微凉，路边的梧桐树已经有几片枯叶落了下来。路灯刚刚点亮，透过硕大的树冠，在人行步道上投下了一片片斑驳的光影。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不断地随着灯光的变换，忽左忽右。

“什么时候走？”她终于开口。

“下个月。”

“去多长时间？”

“三年。”

“……”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辉停下了脚步。

“你和我？”她有些惊讶。

“是的。”

“……”

“做我的女朋友吧！”辉用两手抓住她的双肩，深情地望着她。

“我……”她感到很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不用急于回答我，还有几天时间，你可以考虑考虑。”

她有些为难，和他一起去外地工作，不现实，她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相隔两地，两人的感情就会淡漠，像刚发出的小芽，没有经过施肥灌溉，慢慢地枯萎。三年，足以改变一个人，包括感情。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那天，他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不知不觉走出去四五站。最后，辉怕她着凉，在最近一站坐车回去了。

剩下来的那几天，她一直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很难取舍。她是个很现实的女孩，不是一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那种类型。两个穷设计离家在外，薪水又不高，生活会很艰难，回来后一切还得重新开始。在爱情与面包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后者。

辉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他俩再次并肩走在梧桐树下。

“辉，对不起。”许久，她才说话。

“因为……”她想再说点什么。

“不用解释，我明白。”辉的声音有点伤感。

辉那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她一直送到了家门口，直到她上楼了才离开。

再次见到辉的时候，是公司的年会，辉离开公司三年后。

晚上的酒会，同事们都精心打扮了一番，她也一改以往的休闲装束，化了妆，盛装出席。那天辉也穿得非常正式，西装革履，和从前的辉判若两人，原来辉打扮起来还是很精神的。几年不见，辉成熟了许多。

“裙子很漂亮。”辉看到她，走了过来。

“西服的颜色不错。”两人相视而笑。不知为什么，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她的心底又有小火苗重新燃起，她的脸被烧得发烫。

辉刚要再说点什么，这时有人过来，和辉耳语了一下。辉歉意地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同事青青凑了过来，和她说起了辉。

“小雅，你知道吗？有个重大新闻。”

“什么重大新闻？”

“大家都在传，辉是李总的儿子。”

“怎么会？”

“说的就是啊，间谍！当初背后说李总坏话的时候，他都在场。”

“……”

她听了青青的话，有点不敢相信。她开始回忆与辉共事的那段时光，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可以透露出他是老总的儿子，不可能，这一定是谣言。可是，大家都在背后议论，看来多半是真的。

酒会时间过半，辉再次来到她的身边，他说里面太吵，建议两人到外面聊聊，然后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拐角处。

两人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街道上一排排的车灯，长长的轨迹，像两条奔向不同方向的金色河流，如梦如幻。

“你还好吗？”她不知道说点什么。

“挺好的，刚去的时候不习惯，现在适应了。”

“都说李总是你的父亲，这是真的吗？”她转移了话题。

“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是真的了？”

“对，是真的。”

“为什么要隐瞒？”

“不是有意隐瞒，我并无恶意。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我从未打过小报告，那不是我的风格。”

“为什么好好的富二代不做，偏偏假扮员工呢？”

“不是假扮，这是我和父亲打的一个赌。当年，我父亲让我从深圳回来帮他，但我不想立刻做管理，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一点点做起，我父亲虽然同意了，但他说我坚持不了两天。事实证明，我做到了。”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可以磨练磨练自己。”

“这么说，是我误解你了，抱歉。”

辉笑了笑。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可以找到一个真正喜欢自己的人，而不是因为我是富二代。”辉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你说的没错。”她感到很惭愧，不知道辉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当初她为了面包而放弃了爱情，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这些年，还是一个人吗？”过了一会儿，辉问道。

“嗯。”

“你呢？”

“明年准备结婚。”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还以为辉回来后，两人可以再续前缘，重新开始，没想到，他竟然要结婚了。两人的缘份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哦，恭喜你！”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失望，她说得有点勉强。

“她来了吗？”

“来了，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辉说着，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他俩回到酒会现场。

前面一个漂亮的女孩迎了上来，竟然长得和她有几分相像。

“你上哪去了？一直找不到你。”女孩对辉说，温柔得像只小绵羊。

“介绍个人给你认识，这是总公司的设计师王小雅。”

“徐薇薇，我的女朋友兼同事，也是设计师。”辉笑着说。

“你好！听辉说起过你。”

“你好！”她笑笑，心里感到很难受，如刀割般痛。她不想充当电灯泡，谎称去卫生间，逃开了。

自从拒绝辉以后，这些年，她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像辉那样，对她那么好的男人。她经常会想起辉，想他的时候，她就把那个粉色的小猪杯子拿出来看一看，后来索性把自己的杯子收了起来。

而且，她还发现，那个小猪杯子杯口宽大，喝完咖啡，很好清洗；而她自己的那个杯子，杯体又高又细，咖啡渍很难清除，只是金玉其外罢了。

可是，就在昨天，她去接水的时候，手一滑，杯子没拿住，摔在了理石地面上，粉色的小猪滚出去很远，手柄摔断了。

那天，她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酒，一杯又一杯，她头一次发现，原来酒杯里的人影都是倒着的，倒着的辉，倒着的女孩，倒着的所有人。她想把他们正过来，可是酒洒了一地，红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