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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起来吃早饭了。”袁老师煮了两碗米粥，把昨晚的剩菜和馒头蒸热了，拿出来放到餐桌上，扭头朝着卧室喊了一声。静止五秒，卧室里没有动静，袁老师脸色沉了沉，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卧室门。轻轻旋了一下门把手，打开一条缝，一秒内换了一张甜蜜讨好的笑脸，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菊花，焦黄的牙齿暴露出来：“老王，饭好了，起来吃吧，一会别凉了。”
被窝里的人蒙着头，一动没动。
袁老师渐渐收起笑容，把门缝开大了一点，挤进门来，脚步轻轻地走到床边。他眼神暗淡下来，有些呆滞。他没有去拉被窝，
眼前的这张床，还是朋友淘汰下来的旧木板床，床单被罩好久没洗了，被头上一层黑色的东西遮盖了被罩的本色，并且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
袁老师皱皱眉，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他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下，背有些佝偻。他从烟盒里抽出一颗烟，衔在嘴里，把烟盒放进口袋。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盒火柴。拉开火柴时，他的手有点抖，拿出的第一根火柴差点掉了。第一根火柴即便没掉也注定无用，袁老师划拉了一下，没着，便被扔到地上。第二根着了，发出淡黄色的火光。火光往里凑了凑，嘴里烟往外往下凑了凑，点着了烟。袁老师把第二根着着火的火柴甩了两下，甩灭，扔到地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鼻孔里冒出一缕缕亮亮的灰色的烟雾。
一颗烟入肺，袁老师一下子衰老了十岁，五十岁的人像个六十岁的老头，背更驼了。他默默地走出卧室，随手关上卧室门。
他回到餐桌前，坐下，安静地吃掉自己的早餐。把另一份放进锅里，盖好。
袁老师洗漱完，换下睡衣，穿上深蓝色中山装，骑车去了学校。
临出门时看看门后贴着的日历：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日。
袁老师是县一中高一的语文老师，他家在县城附近的农村。县城不大，很多人都互相认识，尤其是县城唯一的高中的老师，认识他的人更多了。路上不时地有人给他打招呼：“袁老师去学校啊。”“袁老师，早啊！”
袁老师一律用自认比较高雅的笑容回应：“去学校。早！”
遇到另一个村的一个女孩子时，却有了例外。女孩子以前是他的学生，为人木讷，反应有点迟钝，很多人都瞧不起她，嘲笑她。女孩机械地给他打招呼：“袁老师。”便没了下文。
袁老师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小荣呀，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听到袁老师的话，本来有些邋遢的女孩羞涩地扯了扯衣角，低下了头。
去学校的路必须经过一个早市。早市上卖什么的都有，不过最多的是附近农民卖的青菜和活鸡活鸭以及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活鱼。
袁老师立马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仿佛老婆此刻就蹲在那群穿着破破烂烂衣服的老农民堆里，高门大嗓吆喝着卖菜。这个画面曾是袁老师一生最大的耻辱。每天从这里经过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每次都是装着时间很紧迫似的，逃离这段路。
今天与往常不同，注定是悲催的一天。袁老师正着急地穿越这段路时，自行车撞上了一个人。他应该能躲开的，只是那一刹那，他脑子突然短路，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人仰面倒下，后脑“啪”地一声着地。
周围的人听到声音都齐刷刷看过来。
被撞的是一个卖菜的农妇，六十多岁，头发蓬乱，脸色黑黄。农民皮肉厚实，被撞到以后在地上躺了一会，抬起头看到是袁老师，就慢慢爬了起来。一位年轻女子跑过来，给她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婶子，没摔着吧？”
袁老师扶着自行车站着没动，也没说话。他轻蔑地看着农妇，心里想：“看她怎么讹诈我。”
农妇没说话，给她拍打泥土的农村女子转身怒目瞪着袁老师：“你怎么骑车的？不看路啊？把人撞倒了也不给扶起来，什么人哪？”
女孩说着上来抓住了袁老师的车把。
一些人围了上来，面面相觑，没有插话的。很多人认识袁老师，很多人的孩子在一中上学，或者很快来一中上学，他们巴结袁老师还来不及，怎么会得罪袁老师？
“臭农民！滚开！”袁老师一嗓子喊了出来。
袁老师也愣住了。往常这话绝对不会出口的。他祖祖辈辈是农民，自己再嫌弃农民，就是忘本，道德上是说不过去的，他明白这一点。当年他已结婚生女，以民办教师的身份考入师范专科学校，才脱离了农民身份。
他辛苦考了三年，终于跳出农民的行列，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学教师。年轻的时候，皱纹没这么多，牙齿没这么黄，袁老师也算一表人材。曾经有一老教师看中了他，想把女儿介绍给他。他回家跟老婆闹离婚。但是他老婆有两个哥哥，听说他要与妹妹离婚，狠狠地打了他几次。他老婆也有一把力气，开始去学校跟他撒泼打滚疯吵疯骂。学校领导要开除他，离婚的事才不得不压下来。
他讨厌农民，但是他是老师，为了维护自己形象，他平时对人还算彬彬有礼。今天不知为什么，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有人出来打圆场，拉开了女子：“算了吧，也没摔破。袁老师还要去上课。”
众人闪开，袁老师逃似的离开了人群。
那天，袁老师有六节语文课，上午三节，下午三节，讲课内容是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这篇课文已经讲了二十年，闭着眼睛也能讲一个小时。今天他有点兴奋，讲了很多。他只觉得自己嘴巴在不停地讲，具体讲什么，他好像有点把控不住。他突然讲起自己了父亲。他的父亲是老农民，留给他的背影是卑微的佝偻着的背影。他讲起他自己，当年奋力拼搏，考上了中专，离开了农村。他说自己的背影是挺拔的，是伟岸的，是骄傲的。
班里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农村。寒窗苦读十多年，就是为了离开农村那片土地，不愿意再像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农村人的日子苦啊，城里人每天吃大鱼大肉，农村人每天吃咸菜喝糊涂啃窝窝头。
班级里格外地静，学生们都崇拜地看着袁老师，暗搓搓地摩拳擦掌，也准备像袁老师一样考上中专或大学，跳出农门。
课间十分钟，袁老师没有回办公室。他胳肢窝里夹着教案和课本，来到另一个班级门口。几个女生正站在护栏前望着楼下，聊着天。看到袁老师过来，都转身回了教室。袁老师慢慢地跟了进去。
他来到一个高个子女生桌前，慢条斯理地说：“你一米几呀？”
“一米六。”
“个子真高。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没你高，你是校长。”
其他同学都低着头，抿着嘴笑。那个女生低下头去，面红耳赤。她是二愣子脾气，人不傻，知道袁老师的话夹枪带棒，不是好话，但是一时又找不到反驳的话怼他，心里懊恼，憋着一口气。
这堂课还是讲《背影》，袁老师还是继续临场发挥，讲自己的奋斗故事和励志精神。讲到得意处，准备接受学生们崇拜的眼神，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这道声音，把袁老师的脸狠狠地踩在地上，狠狠地搓了几下。
“袁老师既然跳出了农门，吃了商品粮，为什么还天天回农村？你住在农村，吃在农村，除了不种地，跟农民有啥区别？”
班级里六十多个学生齐刷刷地看着他，那眼神，像看猴。
袁老师的脸色本来有点暗黄，这会儿变成了暗灰。
袁老师奋斗一生就为一件事：跳出农门。也最痛恨一件事：没跳出农门。
高个子女生口无遮拦，报复他刚才羞辱自己的身高，没想到戳中了袁老师的伤疤。
“……”袁老师爆出一句国骂，把书本砸向那个女生。然后，转身，急急地走出教室。
教师办公室空无一人。袁老师“哐当”一声把门打开，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发疯似的把学生的作业本扯得粉碎，仿佛这些本子就是他老婆那张恶魔一般的脸。
他没跳出农门，这个女人是罪魁祸首。这个女人，阻挡了他改变命运的进程，拉低了他的层次。这个女人，是他命里的克星，让他一生的努力尽付东流。
偏偏这个女人身体特别壮，力大无穷，自己种了几亩菜地，几乎每天早晨去卖菜。积攒了不少钱，又自己张罗着翻盖了家里的房子。不高兴的时候就暴揍他一顿，说他的作用就是装点门面，除此之外一无用处。他恨她，抵触她，也怕她。他感觉自己活得窝囊透顶！
袁老师撕本子撕累了，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疑惑间，人已经来到面前，原来是村里的邻居二狗兄弟。
“哥，快回家，嫂子没了。”
袁老师怔了怔，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唔……”二狗兄弟也蹲下来，一手抚着袁老师的背：“哥，别难过。”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你嫂子去年查出高血压和心脏病，每天要吃降压药，常备速效救心丸，怎么还会这样啊？”袁老师哭得凄凄惨惨。但是想到自己用维生素药片，换了她的降压药，用鱼肝油换了她的速效救心丸，禁不住心头发虚。尤其是昨天半夜，她心绞痛发作，疼得浑身出冷汗，自己亲手给她服下十粒鱼肝油……
袁老师脸色愈发灰败。
放学铃声响了，陆陆续续️有其他老师进来。问清原因，大家都唏嘘不已，纷纷劝慰袁老师，让其节哀顺变。袁老师平静下来，在二狗兄弟陪伴下走出学校大门。
大门口乱糟糟地，学生哗哗地往外走。袁老师和二狗兄弟推着自行车，好不容易走出学生群，正要抬腿上车，一个女子拉住他的衣袖。
“哥，就是他撞的婶子！”正是早晨拉他车把的女子。女子身后站着一位黑塔一般的肥硕男子。
“你为啥撞了人就跑？！害我妈进了医院，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肥硕男子抡起铁拳砸向袁老师的脸，袁老师下意识地扭了一下头，躲过了眼睛，却没躲过太阳穴。
“嗡”地一声，接着“啪”地一声，袁老师倒在地上，车子砸在身上。左太阳穴挨了一拳，右太阳穴着地。“嗡”地一声，是脑子响，“啪”地一声，是头砸地。
袁老师再也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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