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 霎那即永恒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4-01-14 15:5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非首发,首发“百家号”,ID:随风静水,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七期【冬】

    天越来越冷,北方大雪纷纷,南方雨雪霏霏。定居北方后,年年冬天,雪会如期而至,虽不再物以稀为贵,那“雨的精魂”却让我无论置身何处皆为之动容。

    尚未冬至,北方已迎来一场又一场大雪。无意中将手机照相模式设置成黑白,给银装素裹的世界赋予更为干净的色彩。黑色树干、树枝映在雪地上,不再有凋零之感,只为点缀白茫茫的大地,一个素描的世界,唯有单纯的黑与白;一个纯净的世界,雪白大地映入冬日阳光,浸染岁月柔情,记忆重现我人生中最初遇见的那场雪。

    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九岁之前我从未见过雪。那年冬天,尚在睡梦中的我和妹妹被母亲叫醒,“下雪了,快去拍雪景。”放眼望去,窗外一片银白,已有小伙伴在玩雪了。我与妹妹着急走进白雪皑皑的童话世界,却被母亲强拉着换衣裳拍雪景。我穿着母亲做的花棉袄、外婆做的棉鞋,戴着母亲织的毛线手套走进雪地中,母亲追赶上来,给我和妹妹在花棉袄上面各披了一条浅粉色的毛线三角形围巾,是父亲出差买的,为了那条围巾,我们才同意拍雪景。

    那天,雪地上的人纷纷攘攘,仿佛庆祝盛大的节日。孩子们忙着玩雪,大人们忙着拍照,孩子大都是被大人们强迫照雪景。照片洗出来,黑白的。我们穿的花棉袄没有色彩,围巾、树与衣服上的花朵点缀着洁白大地。母亲站在后面,妹妹在前面,我在中间,我们都笑得很甜。那时雪是背景,现在我们成了背景。那时雪是道具,看不到雪的美,更不懂雪的冷。那一年雪后,我的手脚开始生冻疮,每年看到长满冻疮的手脚,就想到那场雪。

    不下雪的冬天悄悄过去。工作后,手不再长冻疮,我渐渐远离了长冻疮的日子,也慢慢远离了我人生中最初见到的那场雪。

    在我拥有自己的小家后,一到节假日,总是睡到自然醒,不再受父母约束,好是惬意。那年临近春节的一天清晨,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听到父亲兴奋的声音:“下雪了,赶快起床拍雪景。”我激动地跑到窗前,纷纷扬扬的雪花正缓缓飘向大地,屋顶、树上已披上银白沙衣。成年后再见雪景,并未让我马上冲出家门,玩雪、拍照,而是打开取暖器,让明亮、温暖的灯光照亮、照暖整个陋室,倚窗看雪花飞舞。路上有行人撑着伞,也有三五成群的孩子玩雪,被大人强迫拍照,那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远眺雪的美,却并不想体味雪的冷。那时的日子连微澜也无,喜欢一切美的东西,也只看到它的正面,不懂美也有两面性,反面则不想翻起,抑或也是不敢,以为日子就是倚窗望雪。中午,眼瞅着雪下得稀薄了,被父亲催着拍雪景。印象中惟有零星的雪花,我穿着深蓝色的斗篷、剪着短发的妹妹穿着鹅黄色的大衣,和我们冻得通红的脸颊映在雪地上,却怎么也搜索不到父亲的身影。他尚未等到翌年冬天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而我的记忆中竟没有父亲人生最后一场雪的印象。

    十年,对于成年人,尤其是做了父母的成年人,不过是指缝间的事。又一年冬,也是在寒假,也是在睡眠中,儿子和我被先生唤醒,让我们去看雪景。刚上小学的儿子生平第一次看到雪,其兴奋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年的雪比十年前的那场雪下得更大,景色更壮观。我总想着把美景一幕幕、一幅幅留存下来,儿子却只顾玩得欢,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同意让我拍照。儿子穿着红白相间的防寒服,没戴帽子,任雪打在头上,手握一把小水枪,冻得通红的小脸露出调皮的笑靥。我穿的是绿色的防寒服,戴了一顶浅灰色贝雷帽,开心的笑容却无法寻回初次见到雪的激情。虽说是照片是彩色,画面大部分皆是衣服的色彩、脸上的笑靥,皆是点缀白茫茫的大地,它才是真正的主角。那一瞬,雪是儿子的背景,我是雪的背景。

    光阴荏苒,背景互换,主角永不变。2012年初冬,我首次领略到北方的雪。北方的雪也与北方的人一样,厚重、爽气。南方更多雨夹雪,雪不易积起来,即使积起来也很快融化,雪更不会年年冬天如期而至。漫天鹅毛大雪,我只在北方看到,旋即地上就是厚厚积雪。窗外白雪皑皑,路上行人寥寥,室内温暖如春,我已无赶紧奔向雪中拍雪景的冲动,连窗户也不敢开,知道它不会稍纵即逝,仅隔窗观景。窗外竟然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在光秃秃的树上飞来飞去,还在树枝上修了一间房子,挺结实的样子。这群不怕冷的小东西,怎么不往南方飞呢,它们仿佛才是这场雪的真正观众。

    2012年北京第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尚未等到融化,第二场大雪又铺天盖地。从窗内望见阳光映照雪地,室内的暖气给人温暖如春的假象,遂走向雪地,方真正感受到北方冬天的冰寒,却又不得不惊叹那个洁白无瑕、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孩子们埋起的小雪人,镶着红玻璃球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芒。松松软软的雪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脚印,无论我怎样轻轻落脚,皆会印上深深的足迹,还有鞋下的污迹,尤其是车子碾过后的污迹。雪,似乎只应天上有,一落入凡间便难免染上污秽,接了地气就有了俗气也有了烟火气,不再高冷,而我爱的恰是雪的干净。

    整个冬天,北方大都一片白茫茫,待到春天,雪会融化。阳光、月光轮番映照雪地,给它赋予新的色彩。阳光下的雪地泛着微黄的光,温润之感冲淡了雪的冰寒。月光下的雪地,隐去白昼被人踩过、被车碾过留下的污迹,积满白雪的草地,枯枝的影子映入雪地,还有鸟儿栖息,泛着银紫的光,梦幻的色彩,仿若童话世界,让置身城市之中的我恍惚走入远离尘嚣的乡村。

    又十二年从指缝间滑过,在北方竟看了十二年的雪。今冬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也比往年猛。我不再像往年撑伞遮雪,真真切切去感受雪的温度。清晨上班路上,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差点滑倒,手冻得拿不稳手机,也要拍雪景。抑或光阴瘦了越想留住霎那的美。

    清晨雪的色彩是白与绿,最调和。尽管大部分树叶掉光了,却总有一些树常年绿色,最常见的松柏在大雪天透出点点绿,泛着莹绿的光,比春天的绿更绿,像诗人的眼睛。诗人在冰天雪地也能吟出歌声,哪怕微弱。那是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也是北岛、顾城……俄罗斯的冬天最为漫长,犹如俄罗斯的文学,生出像雪一般干净的诗人。诗人的世界充满童话,从童话到童话仅在大雪天。

    中午雪的色彩是白与红,最靓丽。故宫的红墙与大雪天不调和地调和,现已成了摄影者的天堂。尤其是有阳光的午后,枯枝与雪映在红墙上,天蓝得醉人,暗香疏影孕育春的华美。时常在红墙边看见身着古装在雪天款款漫步,倩笑娇颦的女子,脑海却浮现身着红袍,在茫茫大地踽踽前行的贾公子。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呀!

    黄昏雪的色彩是白与黑,最寂寞。黑色树干、黛色远山,耸立在大片白雪上,静寂的素描世界,繁花褪尽,却有淡淡鱼肚白的华丽。那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黑白分明,留下永远黑色的背影,于混沌世上活在自己白雪世界的木心先生,那个最为干净、纯粹的人。

    绿、红、橙、紫……点缀白茫茫雪地,惟有黑,与白相互映衬,永不褪色。夜色中的雪景最素净,大片的白宛若大片的寂寞,那时的雪不再轻盈,而是沉重。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白夜、饥寒的穷人、被伤害与被侮辱的人,也是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彻骨的冰寒让我渴望壁炉闪烁的微蓝炉火,围着壁炉烤火的家人,窗外大雪纷纷、室内笑声盈盈,那是狄更斯小说的结局,仿佛昔在、今在、永在,欢喜那样的小团圆。

    世界原本素朴,是我们将它变得五彩斑斓、光怪陆离,却又在眼花缭乱的色彩中迷失了方向。走过一场又一场雪,记忆不断重现依然是黑白照片中的雪。所有的热闹终将过去,夜深人寂、生命走到尽头时,每个人皆会面对彻底的孤独。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暂忘了身后喧嚣、斑驳的世界,唯恐眼前这个干净的世界稍纵即逝,又待雪花漫舞时。

    一场大雪也似一场梦,也是梦醒时分。雪终会融化,空灵、清冷、沉重、孤寂……美在霎那,霎那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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