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记事

作者: 风休 | 来源:发表于2024-01-11 07:5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68期“憾”专题活动。

    老伴走后,我就再无牵挂。唯一的儿子也在二十五年前因意外而身亡,如今老去的我,可谓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是时候事了拂衣去了。颤巍巍摸出手机,给房产中介所去了个电话,我便静静等待。

    我已经退休了好几年,住在城里总觉得浑身别扭,不是说城市不好,可是我更向往那些田园风光。相比城市,我更爱乡村,如今老伴不在了,我能选择一下生活了。人吧,少点遗憾岂不是更好?

    十天后,我的房子卖了出去,从此那套房子更换了主人,与我再无瓜葛。与新屋主商量了一下,新屋主同意了给我一段时间去处理屋子里的杂物。我找了家搬家公司,让他们帮我托运行李。一个家,多多少少的东西,我还是有必要带走的。小件的、有纪念价值的东西,我习惯了随身携带;大块头的、笨重的我统统由那几个健壮的小伙子来帮我处理。

    订好了机票,已是日落时分,我信步走向一条老巷,我的老朋友安便住在这里。

    “安,安,在家吗?”我扶着门框拍了拍安家的大铁门。

    很快,安趿拉着双拖鞋走了出来。

    “你咋来了?”安边问边给我拉开了门栓,“真的要走了?”

    “临行前,来看看你。”说罢,我从安的身边挤了过去。如果说我是个正常的老人,那安就是个胖老头了。他那个滚圆的大肚腩,我不止一次嘲笑过他,但他总是不以为然。安小我三岁,与我不仅是多年的知交好友,还曾经是儿女亲家,彼此间自然不必过多的客套。

    “安,我明天的飞机。”我慢慢坐进沙发里,“别烧水了,我不渴,喝多了难得跑厕所。”

    安见我如此,把电水壶随手搁置在一旁,就坐到我的对面,说:“伙计,以后再想见面就难了。”安那只随意搭在硬椅边上的胖手,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回音。

    “你知道的,自从我老伴走后,我便不太想回那个冷冷清清的家,城里头我是一天也不想多待,这里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唉,晃悠悠的,原来我们都变老了。”安收回那只胖手,轻轻地拍了拍溜圆的肚皮,说,“但我每餐还能整两碗饭。”

    “以后少喝点酒。”安的肠胃一直不好,但他又是个酒鬼,每餐的饭食,不整上一两杯,按安的话来说,他会整晚整晚地失眠。

    “还能有几年好喝?”安侧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台边的那张全家福。

    我们突然间安静了下来,除了墙上那个老式座钟时不时会发出些“滴答滴答”的声响。

    安的女儿,我的儿媳妇,与我儿子在那场意外中一起走了,连一句话也未曾给我们留下。

    “他们肯定希望我们好好活着。”我把聚焦在那张全家福上的目光收回。

    “会好好活着的!亲家,以后记得多多给我来电话。”安的目光依旧落在那张全家福上。

    “自然,一定!”

    我又坐了一会,便起身走向大铁门,“安,其实你可以搬去和我一起住的,彼此间还能互相照顾一二。”

    “亲家,我考虑考虑,暂时我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

    “你慢慢考虑,天黑了,我该回去了。明天你不用来送我。”

    “我才不去送你,走走走,看着你那张讨人嫌的脸,我就心烦!”

    城市的夜晚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纸醉金迷。只是这样的繁华,对我们这种暮气沉沉的家伙来说很是多余。

    次日一大早,我早早来到了机场。意外的是,安也早早等候在此。

    “不是让你别来了吗?一把年纪了,也不嫌羞?”我轻轻给了安一拳。

    “我想来就来,你还能管到我头上来不成?”安一点亏也吃不得,大巴掌重重拍击着我的肩膀。我偏瘦,拍得我骨头生痛,忙退后了几步。

    安抢过我行李,他说他觉得要来送送我,于是整晚都没睡好,早早便来机场蹲我了。我心里感动,但我不会去夸他,谁叫他年纪比我小。

    广播响起,我拍了拍安的肩膀,便走了出去。在通道尽头处,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安,他站在那使劲冲我挥着手。看他那副模样,似乎应该能比我活得更长久,心里一轻后,我笑了笑再懒得去搭理他。

    约摸七个小时后,我下了飞机。有人来机场接我,只是他们都是些陌生的小伙子。我的新家就是托他们帮我找的房子。很快,我来到了一处小村。

    与那几个小伙子告别,我从此有了新家。这个小村子人烟稀少,正是人烟稀少,才合适我的要求。房屋是钢筋混凝土的结构,约百十来平方,共两层,每层都是三房一厅一厨一卫。老是老了点,我检查了一下,还算收拾得干净。原屋主因在外成家立业,所以就想着把这套老屋处理了,刚好便宜了我。房屋所在的小村,算是一个比较偏僻的村庄,但觉得我住这里是刚刚的好。

    房屋周边已经杂草丛生,应该是太久没人前去打理的缘故,以致形成了如今这般壮观的模样。原屋主说,说边上的地块原来是他父母弄的菜地,只是他父母走后,便也一直空着。他说我想种菜种什么都由得我,说都一并由我作主。当然,为此我多花了好几万,把他口中的菜地一并买了下来。我可不想他哪天回来说菜地是他的,我不想他以后还有反悔的余地。其实我来了这里,我就知道我那几万块钱是白花了,到处是空着的土地,也没见有人去种什么,谁有那个闲功夫来为难于我。

    这是个死气沉沉的小村,我一路走来也没见着几个人,只在村东头见着一位与我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年轻人都不喜欢呆在村里。

    “冰箱坏了?”我插上冰箱的电源线,发现冰箱的指示灯还是不亮。没办法,我又给那几个小伙子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头交待他们帮我买些东西,我初来乍到,一切都太过于陌生。其实我来的前几天,电话里头曾一再叮嘱他们帮我检查下房子缺些什么,该添就添。但钱花是花了,但终归不太符合我的要求。

    太阳落山前,一辆皮卡停在我面前。皮卡上的东西,我自然都花了钱。一台冰箱,一个气瓶,一台单炉……我紧缺的是这些东西,其它大米粮油,其实早早安排人送了过来。本来厨房有老式土灶,奈何我刚来,许多东西都欠缺。很多东西我还要购置,但我不急,一步一步来便好,谁能一步到位呢?

    我熬了点白粥喝下,便草草睡下。夜晚很静,再也无那些烦心的噪音,有的仅仅是些不知名的夜鸟和鸣虫在鸣啼。可能是太劳累了,我很快入了梦乡……

    次日,我迟迟才醒来。起来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我很久没起过这么晚了。也不在乎,我不用再卡点去上班,我已经有了自由之身。“能睡就是福啊!”我还是煮了点白粥,顺手弄了碟青菜,一切很是清淡,但我很是满足。

    吃饱了才好干活,我把我的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归置妥当,心中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只等那些迟来的行李的到来,这应该就像一个家了。真不枉我心心念念要离开城市,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充斥着甘甜的味道。

    于是,我又给安打了个电话,我须得告知他我这里的好。果然,安有点羡慕我了,只是依旧不肯离开他那个冷清的家。也随便他吧,反正我自己觉得心情愉悦便好。

    我开始整理房子,我不想睡二楼,于是把一些自觉无用的东西扔到二楼,我只收拾一楼便可。

    又是几天过去,一辆厢式货车驶进了小村,我城市里的家当来了。我安排他们把一些大件的东西归置好,至于一些小东西,我觉得就不用给他们添麻烦了。

    很快,我给他们结清了帐,此事便告一段落,这里终于有点像个家了。拿出手机,连连拍了好几张照片给安发了过去,我炫耀着我的新生活。

    渐渐与几位老人熟络了起来,彼此间没事就多走动走动。于是骗得一领居老张帮我清理了屋子周边的杂草。当然,也不算得是骗,我请他喝了小酒的。老张与他婆娘住在我不远的地方,老张说他有一子一女,算是儿女双全。女儿早已经出嫁,儿子也成婚了。只可惜老张的女儿嫁在了外省,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至于他那个儿子,听老张的口气,那是相当的不满意。因为老张的大孙子他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有机会见着,这应该是老张对他儿子不满的原因吧。我不好八卦,老张愿意说便说,我也从不追问他什么。

    老张家果树颇多,总是隔三差五给我送些果子过来,他为人还是很客气的。自然,我也总提溜着些农具,帮他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老兄,我累了,我坐会。”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再也顾不上形象,一屁股坐在地头上。

    “说了你边上看着就是了,你非要下来。”老张一下一下挥着锄头,地上的土块便一下下被翻了过来。

    我给自己倒了碗茶水,使劲往嘴里灌去,清凉的茶水入了肚,才稍稍恢复点气力。“当锻炼身体了,哈哈。”

    “别嘴硬,农活我们乡下人都习惯了,你们城里人做不惯的。”老张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地挥舞着锄头。

    我还是起身,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二的,不就是使使锄头吗?一回生二回熟嘛,我不信我干不了农活。于是我暗暗与老张较量了起来,我是不是心虚?为什么偏要与他较量一番?所以,地翻好后,我掌心许多地方泛红泛白了起来。老张看见了,笑着说,“要起血泡了哦。”当然,他不会管我,因为他的手掌一点事也没有,“你手掌上的皮太嫩了点,比不得我们。”老张叉开五指,点指着手里硬硬的老茧,我知道,他是在炫耀。

    “什么时候种?”我拎着茶壶几步追上老张问他。

    “急什么,得太阳晒一段时间。”

    “呃……以为翻了土就能马上种。”

    “唉,你们城里人。”老张叹息一句,便不管我,他回家去了。我自然不好尾随他,因为我也有家啊。

    门前拧开水龙头,使劲把脚上的泥土冲掉,然后又拿把大刷子使劲刷着鞋底。我翻土时还是习惯穿着鞋,而老张总是光着脚干活,于是事后我总要比他多了份洗鞋的活。

    老张过来邀我去他家吃晚饭,我假装推辞着,想不到老张说:“那随你便吧!”老张扔下话掉头便走。

    好在我一把年纪了,不然非和他上手试试不可。你多劝几句我不就过去了么,邀人邀到一半甩手就溜,这会是人干的事?没办法,我只好亲自下厨弄晚饭。

    饱腹后,我悠悠地打了个饱嗝,吃得有点撑了,我似乎比以往更能吃了。应该干的体力活多了一点,所以饭量自然跟着变大。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搬了张躺椅坐在门前。是初夏,凉风习习,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如果不是掌心间时不时会传来些痛痒,那我的心情肯定就会更加的美丽了。

    一轮月牙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了东山头,看着很是静美。我双手枕在脑后,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那轮月牙,“月光光,照地方,马来走,轿来扛……”我低声念着首童谣,心情变得非常的好。想了想,掏出手机便给安打了个电话。安应该是一个人在喝闷酒,听得出来他不是很开心,于是我又把翻地时的照片给他发了几张……自然,安没有回复我。他依旧眷恋着他的家,他依旧许多东西放不下。

    经过几天的暴晒,那些翻过来的土壤已经变得很是松散。老张乐呵呵邀我前去观礼。

    “怎么整?”我拄着锄头问老张。

    “把大块点的土块都给敲散。”

    这个我在行,挥着锄头往碍眼的土块一个一个地敲了过去。半个小时后,我们开始浇水。待泥土湿润后,老张把割来的红薯苗细心栽进土壤里。

    “哟,老黄,这活你也会?”老张的老伴端着碗,一边扒拉着一边取笑着我。

    “有什么难的?不是有手就会?”我一边回应着她,一边继续种着我的红薯苗。

    老张的女人走了,我们继续干着我们的活。

    “老张,你婆娘走了。”我笑着提醒道。

    老张抓了把土砸在我的大腿上,然后小心翼翼说:“小点声,不想活了?”

    “哟,感情是母老虎一只。”我拍了拍大腿揶揄道。

    “嘿嘿,老黄,小心她下次给你下药。”

    “什么药?”我好奇问老张。

    “你惹毛她,你可能就得拉肚子了。”老张眯着眼无良地笑着,“当然是巴豆粉。”

    很快,红薯苗都栽进了土里,老张弄来了些沤好的农家肥,均匀地洒了下去。“好了,只要这几天不下雨,就算种活了。”

    “下雨不挺好的?”

    “你懂个球。”老张也不解释,自个离去,走出很远回头问,“等会过来搞两杯?搞了只鸭子哦。”

    我自然不敢再客气,连连称好,不然那煮熟的鸭子定将与我无缘。忙回家稍稍收拾了下身上的脏,便拎着瓶老酒晃悠悠往老张家里走去。

    日暮时分,我与老张坐在一棵老桃树下,你一杯我一杯的,好不痛快。

    “少饮点,多吃肉。”老张的婆娘抢过我们的酒瓶,让我们多吃点菜。

    “唉,这瓶酒不错,再给我满上一杯?”老张一口饮完杯中的酒,把空杯伸到他婆娘的跟前讨酒。

    “无妨,是养生酒,度数不高。”我满嘴的油,正撕扯着手里的鸭架,“唔,味道着实可以。”我百忙中,伸出大拇指使劲夸了她一句。

    月将圆未圆,夜风徐徐,头上的树叶轻轻摇响,我很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老张,感谢盛情款待。”

    “见外了,你吃得了多少?”老张捏着根牙签,呲牙咧嘴对着牙齿七捅八捅的,“牙签不要?”

    “嘿嘿,不习惯。”我牙齿没什么缝隙,所以用不着牙签。

    老张的婆娘很是勤快,很快把满地的狼藉收拾干净,又端上来了些凉茶。

    凉茶口感很好,用的都是山里货,每一片叶子,每一段根茎,都是老张山里弄来的,用他的话来讲,山里头这些东西多的是,且比外面药房卖的那些药性更好,何须花钱去买。那些泡凉茶的药草有好几种,他好几回介绍过给我听,但我只记得“山鸡米”与“金钱草”,其他的草药名我是听过后便会立马遗忘,太拗口了。

    “好了,好了,山鸡米,金钱草……”我适时打断了老张的话题,因为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接不上话茬了。

    老张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沫,然后用嘴唇碰了碰杯中的茶水,继而一口干了,气势上可比饮酒豪爽多了。

    “你喝酒时这么豪爽就好了。”我也端起茶杯,只是浅浅地抿上一小口。这惹得老张说我为人太假,还说我假斯文,于是我们有了争执声。好在他家婆娘适时端上了切好的西瓜。西瓜放井水里浸泡过,在这个夏夜,饭后来上一两块,那真是再美好不过的事了。

    觉得我如果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老死而去,那是不会再有遗憾了的。生死对于已经一把年纪的我来说,其实已经看得很是平淡,死亡对于我来说,其实真的挺随便的。唯一希望的是,万一我死去,有人能及时发现我的尸体,我不想乌泱泱乱飞的苍蝇与乱拱乱钻的蛀虫把房间弄得太过于狼狈。

    夜色渐浓,我与这对好客的夫妇告别,便踩着明晃晃的月光,哼着不靠谱的小调往家里走去。

    日子如流水,我已经算得上半个小村里的人了,虽然说我才来不久,但已经得到大伙的“肯定”。我的到来,多少给小村注入了点新鲜的血液,也让他们茶余饭后多了几分可以打发时间的话题。他们想些什么我自然都清楚,只是不愿意过多去计较,只要不当着我的面说些难听的言语就好。

    “外地人又怎样?那几个老不死的。”老张气冲冲灌了几口凉水,不由分说就要给我去讨回公道。原来老张听到了些闲言碎语,正为我打抱不平,“也不看看村上还剩几口人,天天搬弄是非。”

    “淡定,你不随便人家念叨就是?我都不生气,你有什么好气的?”我按着老张,忙又替他满上了一碗凉水,说,“这处房子,是人家诚意卖给我的,我也真金白银花了钱出去,白纸黑字,我随便他们怎么说,没事。”看着老张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总觉得好笑,但细思后,心里又很是温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我也坐了下来,抓起旁边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天愈来愈炎热了,树上的蝉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几个年纪比我稍大的老家伙,以为我强占了这处房子,猜想原屋主因好赌在外面欠了我很多钱,于是我就占了房子住了进来。

    “乱七八糟的,不用理会。”可能是天气炎热,老张一直鼓着眼珠,他实在是缺心眼。我好一阵安抚后,他才嗡声嗡气地离去。

    地里的红薯苗算是活了过来,老张经常傍晚时分拉着长长的水管,为它们浇水。我自然有样学样,经常抢老张的活来干。

    老张心里不爽,拿着锄头在我屋边上又为我翻起了土。不过老张说,我的菜地太久没种过菜了,需得好好养上一段时间。我当然都听他的,任他把一些“好东西”埋进土里,我知道他埋的好东西都是些上好的农家肥。老张这家伙,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因为日头有点晒,所以屋里的我经常能隐隐约约地闻到地里的气味。

    “老张,有点呛鼻子啊!”我蹲在地头上指着地里的肥料告诉老张。

    “哟嚯,这点味道都受不了?那你不干脆回城里好点。”老张嘲笑我。

    我弄了块泥块,往老张身上砸去,自然没扔得中他。老张说,地养上一两个月,就可以种东西了。好吧,我掐指一算,那时候应该是中秋前后了,红薯苗应该是不适合再栽进土里了吧。

    我拍了几张照片给安,问他要不要来种点什么菜,安回了个“滚”字给我。我知道安羡慕我,哈哈,总有一天,我要把他勾搭过来。安斗地主的水平还行,来了与老张一起,那岂不是……嘿嘿,我觉得我挺无良的,总是不愿意放过安。

    一个星期后,地里刺鼻的气味似乎是消失了。我不知道是我的嗅觉适应了气味,还是气味真的消失了,我也不至于无聊又弄些肥料回来做试验。

    村里有一老人去世了,小村上来往的行人一下子便多了起来。老张的儿子带着一家子也赶了回来,老张的孙子原来都是个壮小伙了。也是,老张不小了,孙子应该这么大了才是合适。老张很开心,我却有点难受。如果我儿子儿媳妇还活着,我想,我的孙辈的年纪也许也有二十来岁了吧。

    我前去主人家那封了个红包。老人外地的子女也都赶了回来,请来的法师们正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我对他们的风俗挺感兴趣的,就时刻跟在老张的身边。

    “老黄,你还爱凑这个热闹?”老张看着我时刻追着他转,就停下来要我自个找地方坐坐。我尴尬地笑了笑,就找了处荫凉的地方坐了下去。身边的人我没几个认识的,自然不必浪费口舌。但时不时有老人的亲属来给我倒些茶水,这让我不得不经常起来谢过他们。好在,我满头的白发,让远远的人早早知晓我也是一位老头,年轻人自然不喜欢与老头的我交流,我也乐得个闲适自在。

    跪的跪,拜的拜,时不时传来些压抑的哭声……这样的场景我是头一回见,虽然说不止一次参加过葬礼,但百里不同俗,这边葬礼上的习俗,与我那边的风俗习惯又截然不同。

    一约摸四十来岁,穿着打扮像是道士的中年男人,拿着把桃木剑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念念有词。虽然说我离高台还是有点距离,但我能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但他到底在念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可能是用方言念的《往生经》什么的,我不能确定,因为他念得贼快。

    天黑前,主家早早准备了些饭食,我自然与老张同坐一桌。老张可能是累了,脸色不太好看。“玛德,那几个不孝子在堂屋里差点打了起来。”

    “啊?不会吧,这不正办丧事吗?会让人笑话的。”我给老张倒了杯米酒,其实心中的八卦之火在熊熊燃烧,我挺希望老张能告诉我些秘密的。只是左等右等,老张只是闷闷坐着饮酒吃菜,我自然不好意思再去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外人,自然不好随意出入主家的大门口。我并不怕晦气,只是我与主家一家顺着族谱往上摸个十代八代,自然一丁点关系也无,哪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乱窜人家的灵堂。

    去世的老人,我曾远远见过几面,未曾交谈过,我自然半点伤感之意也无。我的伤悲自从那些至亲之人走后,便很难再拥有。人总是有老死的那一天,这位老人也九十好几了,也算得上是喜丧。我想,我肯定活不到他的那个年纪。

    夜色渐浓,地上用木块堆起了个大大的柴垛。很快,熊熊燃烧的烈火冲天而起……

    火堆燃起的火光,引来无数的夜蝉前仆后继地往火堆里瞎扑腾,偶尔几声蝉鸣甚至会引来些小孩上前捕捉。蝉的习性与飞蛾相差无几,见着那些跳跃的火光,就连命都不要了。小小的它们会有遗憾吗?

    老周火堆边上捡了几只,拍去灰,顺手递给我一只,说:“试试,还可以。”说完他把一只小蝉往嘴里一抛,“咔嚓咔嚓”就嚼了起来。

    我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翅膀已经烧没了,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炭化。托着凑近鼻子,有微微的肉香。我知道蝉是能够吃的,但从来没有吃过,看老张吃得津津有味,嚼个不停,我口腔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涌出了些津液,再也不顾它脏不脏,整只蝉填进嘴里,然后满嘴的香。“挺好吃的。”我边嚼边用胳膊捅了捅老张,示意他再去火堆旁弄几只回来。我自觉脸皮薄,不好意思去和小孩子们抢,所以只好使唤老张前去。

    老张当真是好人,到火堆边上对着一众小孩就是一通坑蒙拐骗,很快就捧着好大一捧烤蝉回来。我狠狠地表扬了他一番,就一点也不见外地从他手里顺走了一大把烤得外焦里嫩的蝉。这东西当零嘴很是不错。

    老张见我喜欢吃,说这几天闲下来了,就弄些来下酒,说这东西做下酒菜那是相当的不错。我自然满是期待他能早点闲下来。

    木柴噼里啪燃烧着,火堆下方多出了许多红彤彤的木炭。有人来估算了一下,觉得火炭的量应该是足够了,就把上面一些未燃烧干净还冒着浓烟的柴火扒拉到一旁。有人弄来了铁铲,把泛红的木炭沿着直线铺将了出去。很快,一条约一米宽,长约六米的“火路”铺设完毕。

    这条火路是用来检验大伙的勇气的。老张说,谁要是胆子够大,可以上前一试。当然得先把鞋袜去掉,游戏规则是只允许光着脚板在那条火路上行走。

    我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双脚,自然不敢上去。还是那些年轻人有激情,只见他们三下两下把鞋袜一脱,站在起点处跺了跺脚,然后就冲进那条火路上。我看得有趣,只是不好为他们鼓掌加油。我想,其实只要脚跑得够快,应该受不了什么伤害的。也确实如此,许多冲过火道的人,又继续怂恿其他人去跑,说只要跑得够快,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当然,总有那么一两个倒霉的孩子,脚板给烫出了大大的水泡,只是谁也不在意,应该大伙都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凄婉的哀乐一直未曾停歇,火路上奔跑的身影也在这个夏夜里,似乎让火神青睐有加,给他们赋予了无穷无尽的勇气。这不,老张拎着鞋一瘸一拐走了回来,他年纪大了,腿脚怎么可能比得上那些壮小伙呢?

    “嘿嘿,老张,几个泡?”光线不太好,我瞧得不是很真切,于是只好开口询问老张。

    “你还不如我呢,不信你去试试。”

    “算了,我老胳膊老腿的,就不参与了。”我实话实说,并不会为此而难为情,毕竟我那满头的白发是如此的打眼。

    继续吹吹打打,也一直闹闹哄哄的,我无心再凑热闹,与老张请了假,最后远远打量了几眼那口摆在大堂正中的红棺,便悄然离去。

    次日,琐呐开道,老人的棺木被抬到了山上。百般乐器,琐呐为王,不是升天便是拜堂。琐呐那明亮且高亢的声音一直在山头上缭绕盘旋。坟坑是个长条状的,新下葬的棺木,一般是平躺着埋进地下。要想坟圆,估计得等上十年八年了,只有棺木中的尸体腐烂够彻底的时候,才会请来风水先生“捡骨头”。骨头当然不是真就扔了,而是一块块拼装进一个缸子里,再然后是重新找个地方,开挖出一个洞,埋下装骨头的缸。这是老张告诉我的流程,告诉我长坟与圆坟的区别。以前还真搞不懂他们有什么区别。这下好了,我算是弄清楚了。

    小村再次恢复宁静,似乎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样。我羡慕那个老人,至少有后人为他把后事处理得妥妥贴贴的。我呢?算了,那个时候我应该是无知无觉了,想那么长远干嘛。我还是想安来陪我,城里头的他一样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啊!他来与我相伴是再好不过了,谁先死谁有福啊!如果他先死去,我肯定也为他请来一帮法师吹吹打打闹上几天,我怎么会亏待他呢?如果是我先走一步,我也绝对会相信他的人品。

    于是我又开始盛情邀请安,至于他来与不来,我无法左右。

    地里的红薯苗茂盛了起来,它们生机勃勃的,绿油油的叶子看着着实令人心生欢喜。地下的红薯我亦有份,这是老张亲口许下的承诺,老张真真是善解人意。

    天黑时,老张兑现了早几天前的一个承诺。他拉着我在小村里乱走乱逛,引得群狗乱吠。我们自然不作理会。我提着个小小的塑胶桶,紧紧尾随在老张身后。因为老张一直说要我小心脚下,说怕我踩着蛇了。我对蛇这类长虫,一直是心有畏惧,只好缀在老张的屁股后面。我们出来是为了抓蝉蛹,老张说蝉蛹的味道最是鲜嫩多汁,比成蝉的味道要好上许多。老张真是能干,桶里很快多了几十只蝉蛹。它们都是刚从地穴里爬出来的,身上有些都还带着湿润的泥土,算它们气运不佳,来不及一展歌喉就要先下油锅。蝉蛹喜欢爬到一两米高的树干上,然后身体会慢慢从黄褐色的硬壳里挣脱而出。刚破壳的它们,身体大多都带着点碧绿色,黑夜褪去,太阳升起时它们将获得新生。可是,我们不打算把它们留到天明,因为我们今晚的酒都早早准备好了。

    老张带着我在树林里来回穿梭,老张说,他很多很多年没干过这样的事了,只是答应了我,才不得不重操旧业。我在他旁边一直夸他能干,不知道他听着会不会上头。

    “好了,觉得够了,哎呦,眼都花了。”老张拿着手电往桶里照了照,“好几斤了,得咧,回家。”

    半个小时后,一大碟碧绿中带着黄焦色的炸蝉蛹摆放在餐桌上。我们依旧坐在桃树下,我们依旧喋喋不休天南海北胡侃一通。老张多灌了几口酒,便也胡言乱语了起来,他嘴里念得最多的还是他那个远方的大胖孙子。

    老人吧,心心念念得最多的还是“隔辈亲”的孙字辈,至于他的儿子,至始至终没见老张提起过。他算是好的了,我呢?于是,那一瓶酒我们造完了。

    细细碎碎的小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我推掉老张递来的雨伞,踏着夜色慢慢往自己的家里走去。虽然说是我自己的家,但一直以来总是冷冷清清的,不禁让我时不时就生发出一点点的伤感。

    人生处处是惊喜,一大早的,安给我来电话。安在电话里头仅仅说了几句,但便是那几句话,让我整天都乐不思蜀的。安的那几句话便是:老黄,帮我收拾间房子,不日就到!

    安说完马上就挂断了电话,他的小心思啊,还挺多的。

    于是我帮安在一楼收拾了间房子,被褥床单什么的统统给他换上了新的、大红大红的。安就是喜欢红色,其实我早早给他备好了,只是他一直犹豫不决。城市其实就像只大号的笼子,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安到来的那天正下着小雨。怂恿老张杀了只土鸭,很快大伙都混熟了。安腆着肚子,举着酒杯口花花说道:“相识便是缘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你不回去了?”我举着酒杯问他。

    “看老子的心情了,住得舒服我就住着,不舒服就回去。”安斜睨看向我,一脸的不屑。

    “喝酒喝酒,来来来,干了。”老张给我使了个眼色,一口就把杯中酒干了。

    安的到来,我们终于凑够人头斗地主了。刚巧又是雨季,我们躲在房间里鬼哭狼嚎大杀四方,我们这样发泄着多余的精力。我们是如此的清闲,这让老张的婆娘看不下去了,天天骂我们三个老不死的,老不正经的,说我们闲得就要发霉了。我们自然不惧她,我们三张嘴她一张嘴,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她骂归骂,时间一到,厨房的炊烟依旧准时升起。我与安拿了些钱给她,让她闲着的时候,就多弄点饭菜,那样我们才好去蹭饭,我与安慢慢地变得无赖了起来。其实我们有手有脚,完全可以自己丰衣足食的,但我们懒。但老张轻松了,因为本来他一个人的活计,现在多了我们两个帮凶,他自然整天乐呵呵的。

    中秋节那天,老张的儿子没见回来,让他那天的心情都特别的不爽,说他那个反骨仔家都不回了。我与安正襟危坐,不敢吱声,生怕一出声下一刻就会引火烧身。其实他还是想见见孙子的,只是估计他得等到过年时才会有机会。

    “走,红薯个头够大了,我们挖红薯。”老张行事果决,似乎我们又有活可干了。

    我们拿锄头的拿锄头,拿镰刀的拿镰刀,背箩筐的背箩筐……老张的婆娘要来帮忙,我们几个三下两下把她轰到一旁。这点红薯地,哪够我们三个造的,且是用不上她。

    我们先把红薯藤割了下来,老张挑了些好看的红薯藤放在一边,其余的统统弄回家,他猪圈里的猪还饿着呢。

    我下地不再穿着鞋,我也光着脚,感觉脚板紧紧贴着泥土,心里的烦恼都会减轻几分。但安还是穿着鞋,我嘲笑了他几句,他也不带理的,自顾扒拉着刚翻出来的大红薯。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才会脱离那双鞋的桎梏。

    我吐了口唾沫在掌心间,然后双手使劲搓了搓,便高高抡起锄头。当然,这得益于老张教导得好,我学习得也认真,吐唾沫的技巧也算是学到了精髓。倘若有以前的人见着我如今这般模样,非得坚起大拇指夸我一两句。

    花了两个多小时,我觉得腰都快断了,我们终于得到了两箩筐的红薯。看着两箩筐战利品,我与安是满满的收获感,而老张却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天黑下来了,东山头的圆月愈升愈高,当圆月高挂天中央的时候。老张抬了张小方桌出来。蜡烛纸钱,苹果葡萄点心……我悄悄摆了几只大红薯在方桌上。很快,蜡烛燃烧了起来,我们恭恭敬敬地拜着月神。乡下的月辉似乎格外的明亮,即使无灯火,四周依旧是雪亮雪亮的白。

    中秋过后是国庆,国庆那天,老张的脸又变黑了许多,因为他依旧看不见他的大孙子。

    我与安上集市买了两条小土狗。小黑狗归安,我选的是小黄狗。因为我们太闲了,总得找点事情来做做,养条缠人的小狗自然是个好选择。

    安给小黑狗起名为“乌老大”,我只好给我的小黄狗起名为“黄老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似乎一切都很是平淡。

    老张有口池塘,占地面积九亩多,池塘方方正正的,差不多就是个大的正方形。九亩的池塘不小了,在农村里这样大的一口池塘很是罕见。我们几个时不时就溜到池塘里钓鱼,以改善我们的食谱。钓竿其实用的就是普通的竹竿,我们在竹林里弄的。老张的那口池塘,听他说还是他爹给他留下的,现在的田地可不敢随意拿去开挖成塘了。

    有一天,安扯着我来到池塘边上,问:“老黄,你说,我们花点钱把岸边修整修整,再种点大树,会不会好看?”

    安的话让我眼前一亮,难怪每回来钓鱼总觉得心头不爽,原来是岸边的杂草杂树影响了我的心情,只是一想到要花很多很多的钱,我就肉痛。

    “要很多钱呢!”我蹲下身子逗弄着脚边正撒着欢的黄二,思考了一会,问安道,“舍得拿钱?”

    “又不用精装修,怎么简单怎么来就好。”

    “我再想想!”我抱起黄二向远处走去,其实我是用步子去丈量池塘的边长,我那颗曾经一度死寂了的心让安撩拨得火热火热的,我觉得我算不上是十足的守财奴。

    几分钟后,我停下了脚步,我一共走了一百五十七步,我心里有数了。安还在我边上一个劲地喋喋不休,他不知道我其实有了初步的规划。

    “怎么样?真的可以,真要是弄好了,以后来钓鱼不是更爽?”

    “哈哈,安,池塘谁家的?”我打断安的喋喋不休,反问他。

    “老张的啊,你问这个干嘛?”

    “你要修整他家的池塘,那你问我干嘛?你应该先找他问问他的意见吧?”

    安风风火火地走远了,带着他的乌老大。

    安很快又回来了,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果然,安说老张随便我们弄,还说老张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着,有钱没地方使。

    我们都老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浪费。第三天开始,一辆辆的卡车从石场出发运来了大量的碎石。我们只打算在湖岸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碎石即可,当然,一些岸边的边边角角也请了些工人来用水泥砖石加固了一遍,可不想铺在上面的碎石被雨水冲刷得到处都是。

    卡车的碎石倾倒在岸堤上,然后铲车跟着整理铺平,最后才是工人上场,我们都希望尽量铺得平整一点。

    只花了六天,岸堤变了样,上面全铺满了灰不溜秋的碎石。

    “有点丑啊。”老张站在湖岸上说了一句实话,其实说实话我与安也觉得是有点丑。

    “下雨天走上面就不会弄得满脚的黄泥了。”安拍了拍老张的肩膀宽慰他。

    “等明年吧,这个季节也不合适种什么了,等明年弄点好看的风景树种下,那样看着就舒服多了。”我的计划已经告诉过他们,只是现在是深秋了,并不适合移栽树木,一切只能等到明年开春再说。

    老张依旧忙碌,似乎他永远有干不完的事。池塘边上的事,只好我与安去操心了。

    “老黄,到时候我非得养几只嘎嘎叫唤的大鹅,哈哈。”安蹲在一堆碎石上,说,“大鹅能顾家,以前一直羡慕那些家里养有大鹅的人家呢。”

    “现在就可以养啊。”

    “不不不,怎么说也得先把这里弄好再养,我得给大鹅们一个美丽的家。”

    “矫情!”我觉得我有黄二就够了,什么大鹅,我一点也不稀罕。

    “想好明年种什么了不?”安一屁股坐到碎石上,也不知道那些石子硌不咯他的屁股,只是阳光洒在他那黝黑的脸膛上,他看上去很是舒适惬意。

    “我肯定不种果树,老张种了那么多。”我想了想便说,“银杏树,红枫树,流苏树,又或者种几棵柳树也是挺好的,等它们长粗长大了,那这里肯定就美极了。”我憧憬着那个画面,心里真的有点等不及了。

    “也是,这可能是我们唯一有机会能留下些什么的机会了。”安知道我想干什么,他很支持我,路面铺的碎石的一应费用,全是安掏的腰包,我也随便他,这些都还仅仅是些小钱而已,明年购买风景树的钱款才算得上是大头。我和安算过,一切弄妥当的总费用,应该也对我们没有什么影响。毕竟我们的房子都卖了,且还每月都有退休金可领,不至于让我们伤筋动骨,所以我们也着实不慌。

    “尽情地造吧,千万别有遗憾便好。”安盯着平静的湖水开口支持我。

    冬天来了,早晚变得特别的寒凉,钓鱼的事我们都不爱干了,只是经常溜着狗走在湖岸上指指点点,恨不得马上就是春天。

    年关将近的那段时间里,老张变得格外的兴奋,他的那些亲人将要回来过年了,那应该是他一年里最期盼的事了吧。

    老张弄了辆破旧的电三轮,载着我与安一道上街。年到了,多少我们都要买点年货装装样子的。

    街上难得地热闹了起来,有钱没钱,劳作了一年的人总得给家里添置点什么。安把车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我们下车步行前进,街上人来车往的变得很是拥堵。

    我们先买了春联,然后买了些香烛纸线,当然,我们还买了些烟花炮竹,老张买得最多,也不知道他那个大孙子还爱不爱玩,他开心就好。帐是我结的,因为这段时间我与安总在老张家蹭吃蹭喝,总得找个机会回报回去。只有这样,彼此间才能勾肩搭背地尿进一个坑里。

    我们果然勾肩搭背一起理了个发,老张说我们得精神点,说我们脚下的路还很长。理发店里,我对着镜子才发现自己也变黑了好多,许是太阳晒多了。我很久没照过镜子了,我在镜前站了好一会,才慢慢适应了镜中的自己,我是太久没见过自己的模样了,以至于一时半会会惊讶于自我的变化。我发觉自己变得更老了,脸上的老年斑又多了不少,但似乎我又变得比以往更加的精神了。

    离开了理发店,我们找了家看着还算干净的小饭馆吃吃喝喝了起来。我们诉说着从前种种的艰难,也憧憬着以后的万般美好。酒足饭饱,我们大包小包往电动三轮车上堆着东西,我们微醉了,也不再去区分车上的东西是谁谁谁的。

    “老张,万一有交警拦下,你可就得进去过年了。”安开玩笑道。

    “不至于,谁理我们这些老头,我也没醉。”老张不知道是不是心虚,还是把车拐向了小路。当然,他开得很慢很慢,生怕出意外。

    我们安全地回到小村。

    除夕前三天,老张的亲人回来了,他整天呲着口黄牙把笑容挂在脸上,生怕谁瞧不见一样,也懒得齿我与安了。我与安总是逮着机会就取笑他,然后他就笑得更是灿烂,让我与安是好一阵的无语。

    小村的人又多了起来,这里那里总能见着小孩追逐嬉笑的身影,我与安口袋里揣着大把大把的零食,一见着那些半大的小孩,总会从口袋里摸些零食出来分发给他们。自然,“谢谢爷爷,谢谢爷爷”不绝于耳,弄得安与我哈哈大笑,原来不经意间,我与安多了那么多的孙子孙女,算得上子孙满堂了。

    老张拿来浆糊,帮我们把春联贴起,说我们这两个老不正经的,春联也不会张贴,什么都等着他来弄。他气呼呼的,似乎我们影响了他与孙子增进感情的美好时光。我们自然不理会他,只是开心地打扫着房子的里里外外。

    看小孩子们爱玩烟花炮竹,除夕夜里,我与安搬来许多的烟花炮竹摆放在空地上。然后假装我们不敢点火,就让那些胆大的半大的孩子去点火。

    小孩子们在黑夜里也不在乎那呼呼乱刮的北风,升腾而起的烟花映着他们红彤彤的小脸。他们正青春年少,活该他们玩烟花炮竹。声声炮竹音,打破了沉寂已久小村的宁静。

    “亲家,新年好!”安仰头盯着夜空时不时爆开的烟花,突然莫名其妙开口向我拜年。

    我拍了拍安的肩膀,说:“老伙计,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老张也抱着个大大的烟花向我们走来,我循声看去,那个小张带着小小张也来了,手上都扛着烟花。

    “老张,新年好!”安与我同时向他们问好。

    “黄爷爷,安爷爷,新年好!”小张与小小张放下烟花,也走上前来向我们问好。

    于是,我与安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了他们,自然换来了好几句的“谢谢”声。

    小小张也跑去放烟花了,看来,没成家的永远都是孩子啊。

    小村的硫磺味愈发变得浓郁了起来。城里归来的小孩子们的欢笑声充斥在这个充满年味的小村里。城市里,他们应该很难有机会享受到这份欢乐,我希望他们能永远记住这些欢乐的时光,即使这些欢乐一年才有一回,且是那么的短暂。我与安那晚也很开心,因为我们也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欢乐了。

    远处,不知道谁家燃起了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光映黄了那片空间。爱热闹的小孩们慢慢转移到篝火堆那边,我与安想了想,并没有过去,各自洗了把脸便回床睡觉去了。

    过年,意味着亲戚间得互相走动起来。我与安只是往老张家去拜了个年,便无需再去走动。远方的同事朋友与我们互相发了几则拜年的信息后,我们很快又空闲了下来。

    热闹过后便是平淡,年终究是要过完的。老张的脸又黑了起来,似乎谁欠了他的银子不愿归还一样。我与安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那几天我就揪着安去池塘边上扣扣索索的,我们惹不起老张,避一避他还是能办到的。只是那几天,我感觉我的味蕾受到了毒害一般,只因安弄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

    “小张们”带着老婆和孩子走后,小村又恢复了宁静。我和安准备去县城,因为我联系了一家专门卖风景树的卖家,她的种植园就在县城的郊区里。选择她,自是曾多方比较过。

    到了县城,下了大巴车,卖家早早已在出站口等候我们多时。我与安上了一辆墨绿色的皮卡后,便直奔她家的种植园而去。园主是位女性,姓唐,约摸四十来岁,一头黄色短发,看上去很是干练,我与安就以“唐小姐”来称呼她。

    路上又颠簸了快半个小时,我与安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唐小姐,我们要些什么树种,你应该也清楚了,我们少走点流程,直接带我们去挑选就是。”

    “两位老爷子,不歇一会,先喝点茶水吧,一路过来,我想两位也有点劳累了。”唐小姐坚持让我们休息一会,我们只好依其言,结结实实喝了半个小时的好茶。

    然后唐小姐才带了个人与我们前去挑选树种。我挑的数量并不是很多,假设每十米栽上一棵风景树,不算边角的话,那总共四十棵风景树就够了,但我还是准备凑够五十这个数。树有大有小,价格上自然也是天差地别。从几十块到几万的风景树一应俱全,甚至有些老树已然是十几万开外。

    我与安还是觉得自己太穷了,那些死贵的风景树看看就好,我们还是觉得挑那些几千块钱一棵的树就好。但挑来挑去,我们又转悠到那些高大的流苏树下。

    “唐小姐,优惠点吧,你看我们老胳膊老腿的,来一趟也不容易,是不?”安适时讲起了人情世故。

    唐小姐思考片刻,说:“两位老爷子,树,你们先挑选好,然后我作主给你们最优惠的价钱,不会蒙你们老人家。”

    于是,我们很快把所需要的树都标上了记号。我与安,共选了二十棵扶苏树,白红各十棵,然后剩下的就是红枫树和柳树各十棵,最后我随便挑了十棵银杏树。我还是更喜欢扶苏树这一树种多一些,安自然尊重我的选择。

    “两位老爷子,原来总价是七十五万多,你们看看明细表。”唐小姐递了本子过来,上面是她们算好的价格明细。

    其实主要还是扶苏树值钱点,其他的树种倒也不值什么钱。扶苏树我都挑胸径约二十五公分左右的植株,自然价格就稍高了。柳树、银杏树与红枫树我就随便了一点点。

    安接过本子,看了看,然后递给我,我仔细看了看问道:“那优惠后总价是多少?”

    “给你们八五折,平时给人最多是九折,总价是六十三万多,给六十三万就是。”

    “六十万吧,帮我们送去种好!”

    “好,六十万就六十万,我们只负责运送。”唐小姐说,“真的很优惠了。”

    “唐小姐,你看看我们这两副老骨头,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其实这些树我们完全不需要都行的,只是老了没事干,就瞎折腾,帮帮忙,找人帮挖点坑,帮种上吧。”

    “是啊,唐小姐,我们以后可能还要买点,帮帮忙。”安拍了拍手道,“照顾照顾老人。”

    唐小姐走到一处角落里与边上的人低声交流了好一会,才走回来,伸出手,微笑着说:“成交!”

    回到唐小姐的办公室里,喝了点茶,合同也打印好了。签了合同后,我们支付了她们20%的定金,只等气温回暖,她们就会着手安排。

    唐小姐差人开车把我们送回了小村,大事算是定下了,我与安便是默默等候。

    三月里,百花盛开,天气也变得暖和了起来。唐小姐安排的人驱着好几辆厢式货车带着我们圈选好的五十棵风景树来到了小村。事情并不繁杂,毕竟人家专门就是干这个的。他们刨坑的刨坑,栽树的载树,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与安只是拉着老张在边上观望,什么事都不需要我们去插手。

    两天后,池塘边的堤坝上每间隔着一定的距离都被种上了风景树,当然,它们现在只是像一截截的枯木竖立在堤坝上而已,因为它们的许多枝桠都被裁剪掉了,更不用说还会有多少树叶能被留下来。剩下的五棵树,我让唐小姐的工人们把它们分别栽种到了我的房前屋后。其中有一棵特别高大的粉色种的流苏树,我特意让他们栽种到了我门口右边的空地上。

    我与安都莫名地兴奋着,似乎我们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老张倒没有什么表示,默认了我们的胡闹。

    把余款划给那些人后,我们的交易便也算是告一段落。当然,往后的三年里,他们还会定期下来对这些树种进行一定的维护。主要是修剪枝条,造个型什么的,也会顺便检查一下病虫害,他们得让那些树都成活,自然也得上心一点,这些都是写进了合同里头的。不管怎么样,我与安还是在风烛残年里又完成了一件事,虽然看着不是特别的靠谱,但花了钱的我们,也只能是无怨无悔了。希望种了下去,静待它们发芽,静待它们重新生机勃勃的再现。

    雨水渐多,省去了给那些树浇水的环节,我与安又清闲得不行。安还是上街买了两只鹅回来了,说是一公一母,我是分辨不清哪只是公哪只是母。小公鹅叫“张三”,小母鹅叫“李四”,安与我一样惫赖,给这些动物起名那是一个随便。安一直大腹便便的肚子似乎小了一圈,这让他很是高兴,一见着老张就撩起衣摆使劲拍打着肚皮,真是辣眼睛。

    四月的春风掠过小村,驻留在池塘边上。那些花了大价钱栽进池塘边上的风景树,有些树零零散散抽出了些嫩芽,我们发现了这个情况都点了点头,因为我们对它们充满了旖旎的幻想。

    四月正当时,附近山头的人多了起来。淫雨霏霏的季节里,清明节悄然而至。我与安只好站在房顶上,遥望远方,我与他的亲人都在远方的墓地里静静地躺着。以往的清明节,安总陪着我去坟头烧上点纸钱,今年看来是不需要了,希望他们不会怪我与安的选择。两条土狗的油水足,身形日愈看着强壮了起来。它们也每天与我们形影不离,至于张三与李四,和刚弄回来的时候还是差不多。我嘲笑过安,问他是不是买的是鸭子,怎么一个多月了也不见长大。安郁闷得恨不得一巴掌把我糊上墙去。

    池塘边上的树木,绿叶终于展开,虽然说叶片不多,但我们相信它们活了过来,果然春天里最是适合它们生长。它们还需要时间去强壮自己,我知道,三年以后它们肯定会在池塘边上一展那婀娜的身姿。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睛间就入了夏,蝉叫声又稠密了起来。于是我们又拎着老张打着手电漫山遍野去抓蝉蛹,因为安从来没机会吃过,所以我特别想他也能试上一试。

    安果然上瘾,在有蝉的季节里,时常兴致勃勃一个人打着手电外出,我要他留神点,别让蛇咬到了,安说他不怕,直到有一次他骂骂咧咧地归来。我问他骂什么,他说有蛇。好在,他没踩上去。于是他再想吃炸蝉蛹,他非得揪上老张同去不可,这让老张与我有机会嘲笑他胆子不够肥。当然,安的性格,随便我们嘲笑,按他的意思,只要我们不妨碍他吃上炸蝉蛹,就什么都无所谓。

    树上蝉鸣声变弱的时候,季节变更到初秋。池塘边上的红枫树不多的枫叶也化成了红色,看着挺是好看的,真希望满树满树的红的那个壮观景象早日到来。

    秋去冬来,又是年。安的鹅终于有点像鹅的模样了,只是太霸道了点,乌老大与黄二经常挨它们拍着翅膀追着咬啄。好在,对我与安的态度还算可以,不敢乱啄我们俩。只是老张的屁股时不时会挨上一两下,每次我与安都尽量憋着笑意,等到老张走远了才敢放肆地笑起来。

    时间就这样又过去了五年,那口池塘不时会有些人来拍照打卡,只因那个池塘边上的风景着实是太唯美了。所有的树种经过几年放肆的生长,都已经变得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洋洋洒洒把它们的美丽展示得淋漓尽致,不经意间它们的美竟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我们又买了些乱七八糟的花种随意撒下,季节一到,总有多多少少的小花在那些角落里绽放。那些树下,我们两年前便请人来装上了不少的石桌石椅,让那些前来打卡拍照的闲人有了临时歇脚的地方。

    心血来潮的安,还拉着我与老张弄了条足够大的竹舟。于是,我们就经常湖上泛舟,舟上饮酒。此篇文章的结尾,正是我醉醺醺后在竹舟上书写记录下来的,这样记录下来后,也不枉我们几个老头曾经的一番辛苦。

    清风徐徐,湖水悠悠,一岸繁花正绽放,如此美景,当是人间无双绝色。所以,我们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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