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

从青岛开车回济宁鱼台，路上花了我五个多小时。好久不回老家，也不想开那么快，只当是一次长途兜风。

这次回老家有三件事：一是回来看父母，尽尽孝；二是各地转转，解解乡愁；三是见朋友，主要是见杨俊。

杨俊——我仔细回忆这个人的样子：长相英武帅气，表情坚毅果敢，衣服干干净净，性格达观，总是爱为别人着想。

我们约在孝贤大道的学府新城见面。那里有个餐馆叫“四海香”，专做鲁菜。杨俊之前就在那儿上班，我们也是在那里认识的，想想四海香的微山湖乱炖、鸭蛋炒粉皮、香鹅，我就已经“垂涎三尺”了。

进门后，我才想起“四海香”饭店在疫情期间关门的事情。是啊，这里已然变成了“石家菜”。杨俊当然知道这事，却不点出来，就是不想坏我的兴致。

他特意调了休，说是要好好陪我这位“好大哥”。二人入座后，我看了看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多了些憨厚和沉静，看样子，头发刚刚理过，剪得整整齐齐，能看到脑袋后面的小疤痕。我打算倒茶，他抢过壶来先给我倒，整套动作得心应手，没有一个步骤是多余的。他的右手和左手是有些不一样，但不仔细瞧绝对看不出来。

我们叫来了服务员。饭店换了，我不知道吃什么，经杨俊推荐，最终点了羊肉白菜、炒乌鱼片、萝卜丝疙瘩汤，酒还是52度的“孔府宴”。点菜时，杨俊主动站起来接过服务员手里的菜单，他慢慢看着，确定点什么了慢慢说，服务员记下之后再点下一个，服务员记好后，还不忘说谢谢。

看到这一幕，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是两年前了，文联的朋友老余想去微山湖搞休闲鱼庄，就找几个关系好的年轻人给出出主意，实际上呢，我们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多聚聚、吃吃喝喝罢了。

至于为什么去“四海香”也是有理由的，这家饭店的老板就是我的高中同学胡婷婷。上学时，我们关系很要好，只不过毕业后就一直没见过。我去了青岛科技大学学法学，她去了山东管理学院学酒店管理，后来在一次回乡途中遇见，这才记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我问她毕业后打算干什么，她说要回家开饭店，毕竟她父亲就是退下来的鲁菜大厨，这也就有了“四海香”。

来吃饭的那天，正是杨俊接待的我们，那个时候胡婷婷在路上办事还没过来。点菜时，我看到这小伙子记菜不用纸笔，一只手总放在腹前，语气铿锵有力，地道的方言说得人心里特别舒坦，还善意提醒我们：“份量可大！别点多了啊！”

胡婷婷告诉我，刚开业的时候，杨俊挎着包坐在店门口，吃着卷饼，时不时往里看，她就想着上前问问要不要进来吃点饭，要是不方便，下次付钱也行。杨俊嘿嘿一笑，没讲话，胡婷婷就接着问他家住在哪儿、家里有谁，问着问着，杨俊这才不好意思地打岔：“老板，你这里缺服务员不？”

那天杨俊进来后连着吃了三份盖饭，吃得打了饱嗝，胡婷婷这才放心。胡婷婷问他有健康证没有，他说有，今天没带，问过两天行不行。胡婷婷懂他的意思，就先答应了下来。

拿了健康证，杨俊就来饭店上班了。无论是接待、点菜、上菜、收桌、捡烟头、扫地、回收酒瓶——是不是他的活他都抢着去干，脑门上总是挂着汗珠，大家关心他，他却冲大家嘿嘿笑着：“没事啊，俺不累。”

又过了几天，我被胡婷婷单独邀请来，说是店里准备推鲅鱼饺子，让我也来尝尝鲜。吃饺子时，我和杨俊坐在一张小桌。那天雨下得大，饭店提前打烊，我就提议跟他“提一杯”，杨俊见我是老熟人就答应了，还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晚一会儿回去。

边喝边聊，听了他的经历我久久不能释怀：这孩子是怎么挺过来的？他到底背负了多少压力和痛苦啊！

那是2017年的7月22日，在读高中的杨俊刚刚放学到家，他父亲同事的妻子打来电话，让他赶紧看看新闻。杨俊二话没说，打开电视，字幕上显示着：“江苏沿江以北地区遭受大风、冰雹等强对流天气，致使苏海门渔02726在返航途中倾覆，1人成功获救7人失联。该船只在7月15日上午9时12分出发，7月21日凌晨4时19分时已无动态。”看到这几行字后，杨俊满眼金星，立马扶着桌子，喘着粗气，心怦怦跳。确认结果后，他担心起来：母亲知道可咋办？

那时候，杨俊的母亲还在唐马镇卫生院对面卖早餐，有豆浆、水煎包、蒋家粥、鸡汤豆腐脑等，食物干净实惠，食客络绎不绝。可得知这个消息后，母亲整日悲痛，一时间早餐店也难以维持，只能关门不干。后为了生计，母亲就硬着头皮在家干着不挣钱的活，做拼布画、干采摘短工。

杨俊知道：妹妹杨玉已经上了有名的济宁育才中学，接下来正是花钱的时候，他狠心决定：不读高中了！赚钱！经镇子里的老乡介绍，他去了徐州的一家钢厂打工，每个月定期给母亲寄钱。

造化弄人。由于入职前没有经过正规培训，全凭“老带新”，杨俊在厂子里操作机械臂时，机械臂出故障爆炸，他没有立即蹲到工作台下，飞起的铁片将他的右手炸得血肉模糊。工友送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右手断了五根筋，伤势过于严重，只能做腕关节截肢手术。当时，情况紧急，工友只得冒充家属签字。后来厂子不想赔钱，再加上知道杨俊不懂法，也没劳务合同，就一直拖延此事，不予解决。双方僵持了很久，在众多工友的帮助下，厂子里才拿出一万八千块补偿给杨俊，又替他付了医药费。

他当时接受不了自己失去右手的事实，想过装上一个“装饰手”来抵消母亲的疑虑。他问了价格，国产的都要四千多块。他不舍得，留下三千块做康复费用，把其余的钱都寄给了母亲，说是跟老板提前预支的工资。

杨俊当时不敢回家，怕母亲承受不了，就一个人躲起来，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直到身体恢复、适应。就在他准备离开徐州的时候，钢厂老板的母亲偷偷来看了他，给了他一张银行卡，说是里面有八万块钱，还说要带他去齐鲁医院安装“机电感应手”，这才又让他重拾了面对母亲的勇气。

听说，厂长老母亲一辈子信佛，自从出了这事，她每天都要去佛堂跪拜祈福。

到家后，事情就“败露”了。老乡早就告诉了杨俊的母亲，但她一直不相信，可当母亲看到他“不一样的右手”时，顿时腿一软，瘫倒在地。母亲嚎啕大哭：“老天爷啊！不公平啊！为啥这么对俺啊！”

为了照顾母亲，杨俊想到了在县城里谋个职业，他当时对别人讲：“我是手没了，又不是命没了，怕啥！”

命运接二连三的和他开玩笑。母亲整日哭泣，得了青光眼，视力越来越差，就要把自己哭“瞎”了。而杨俊却天天嬉笑着开导母亲：“娘，你看我这手，多好看多高级！一点都不影响啥！”

杨俊心里当然难受，却不敢给自己时间顾影自怜。听闻多吃蜂蜜、冬瓜等食物可以降低眼压，他就天天换着不同食材和制作方法给母亲食疗；得知用决明子、菊花、桑叶、薄荷水熏蒸可以治疗青光眼，他就早晚各给母亲做一次；据说青光眼患者要每天心情好，他在饭馆下班后，回到家就陪母亲说话，讲讲在饭店里打工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稀奇古怪的事。

那个时候，一个朋友告诉我，临沂市中医院有个大夫会治这个病，我就赶忙联系了杨俊。他听罢，给胡婷婷请了假，带着母亲就去看病。据说，大夫开了毛果芸香碱滴眼液还有些中药，喝了三四个月就见好了，大夫当时还说：“幸亏这孩子孝顺！”

酒过三巡，杨俊把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吃不完的拿盒子打包整理好，盘子摆放整齐，桌上的垃圾也清理掉了。我起身正要去结账，他拦着我说自己早就结了账了。此时，他已微醺，心情更加放松，跟我说起了自己的新生活。

他现在的工作是一名导游，旅行社在百货大厦附近，名叫“逍遥游”，工资三千多，闲了干半天，忙了一天，没有固定休息日。

无论是闵子祠、樊迟墓、鲁隐公观鱼台、超化寺；还是孔庙大殿、孝贤文化主题公园；亦或是太公庙遗址、博物馆，都是他经常带队去的地方。在去鱼台县博物馆时，他讲起金代“石婆婆”的故事，事后有一个年轻人在网上投诉了他。我问具体原因，他说那人在网站上评论自己：讲历史摆架子，总把右手插兜里。他刚开始挺委屈，但很快就释怀了，毕竟也是自己的问题。后来，有个叫“老鱼”的人写了一篇文章回应这事，那名游客看了后特意打电话向他诚恳道歉：“我简直太不是东西了！”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没想到旅行社的生意反而因此更好了起来。

去年五月份，杨俊去看了县里的残疾人技能竞赛，想着在电商产业园为母亲谋职，做布贴画。当时找的我，让我问问家里的“人脉”。我答应了，立马找了熟人，发现这工作并不难安排，杨俊母亲的布贴画我见过，绝对称得上是艺术品。

杨俊说，为了方便照顾母亲，后来房子买在了县政府西的阳光花城，二手房，115平，三室两厅一卫，赔偿金付了首付，现在一个月只用还不到两千块。厂长老母亲给的卡每个月还会多出三四千块，但杨俊没动那钱，因为一直联系不上老太太。我劝他：“该用就用，你有资格用，回头我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到家后，我再次打开了那条短消息，内心五味杂陈。上面写着：母亲告诉了我这孩子的遭遇后，我真的悔恨不已！我不敢去见杨俊和他的母亲！我也只能用这种最庸俗直接的方式，尽量多偿还一点。母亲病逝前特意嘱咐我，不能让孝顺的孩子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