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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不大,从胡同口往里走,敲开一扇铁门,步入下行楼梯到头,右拐,就可以看到。小型剧场演出基本都是这个规模,像是河沟夹缝中生存的鱼,长不大,也没什么出息。我其实看过几场,大同小异,人们大多拿着啤酒杯,围坐在圆桌前,目光一致,靠享受台上演员的自嘲和小丑式表演而心情愉悦。它还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脱口秀,站在台上的人也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脱口秀演员。我曾经因为自嘲而感到胃疼,时间起码是一周,前胸后背之间出现了一个黑洞,吸收着一切肌肉组织,拉紧身体的疼痛,又像上满弦的发条,紧绷到一定程度突然就失灵了,莫名其妙得好了。但是过后引起了一种悲观的情绪,并且一直持续很久。我觉得这一行不适合我,甚至什么也不适合我。
胡倩呆坐在椅子上,盯着台上穿着西装的男人。他拿着话筒,把它努力往自己嘴里塞,惹得周边啤酒杯中的液体不断往外倾洒。她的侧脸被头顶的射灯照得煞白,额角像是脱掉了大片头发,鼻头尖锐,像个巫婆。我这个习惯还是改不了,总是善于发现身边的丑陋,不分青红皂白。我喝了口啤酒,端正了自己的态度。我们从进来坐下,到目前为止,台上的演员从男人换到女人又换到男人,胡倩一直没笑。据她自己所说,她已经感觉不到生活的一点波澜。我不信,她既然还能用波澜两个字,而不是直接说,我觉得真没劲,或者是真他妈无聊,就说明她还有救,起码留有从小以来的素养和尊严,还有我个人盲目的喜欢。
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和胡倩的重逢让我的感受发生了逆化,可以做到完全不顾忌额头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所带来的时间与陌生感,而开一个只有学生时代才会说出的玩笑话,例如你的屁股红了,也会期待她回头看看自己然后捂着脸跑进女老师办公室寻求帮助的糗样。调戏她从我满心欢喜的回忆里蹭一下跳出来,又瞬间被现实击溃。她已经结婚三次,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诧异。她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看我。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很奇怪她怎么做到脸部肌肉在做完哈欠运动后迅速恢复平静,不拖泥带水。我说,有作用,起码你困了。她眨眨眼说,我睡不着的,只是困。我点点头,尽管不好理解。她继续说,找个安静的地方吧。此刻女人也上了台,两人一唱一和,像二人转,开始吵闹起来。
我们沿着楼梯上行,推开铁门时夹到了一只尾巴。猫很瘦,通体黑色,黄色眼睛在夜里冒着绿光,蹿起,痛苦地嚎叫,瞪着牙齿,然后跑掉。胡倩站在原地没动,在路灯所不及的阴影里。我说,我们夹到了一只猫。她说,黑猫很不吉利,我们不应该这样。我说,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到目前为止都是清白的。她知道我在调侃,我一晚上都在调侃,包括买了这两张毫无用处的双人票雇人调侃,她明白我的目的。她说,我不担心什么,我老公不会找我。
同学聚会在几天前进行,饭店很大,苏志伟开的,具体地说是苏志伟老婆的家业,现在是他的。他本身很抠门,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饭店是自家的,我们同学聚会也不会举办起来,更不会有人张罗,每人交给他二百块钱,用来支出期间一切费用。我还要多花几百坐火车,从北方赶回来,我当然没说聚会的事,不想惹没必要的麻烦,临走时我拿了一个旅行包,塞进了老婆准备好的内衣物,孩子需要买的特产清单。临海老家有场脱口秀,邀我去做个观众。我是这么说的。家庭成员有义无反顾支持其他家庭成员梦想的决定,这是全家一致的,我也是这么忍受胖儿子每天敲击钢琴,一切无可厚非。坐上火车时我并没有想太多,胡倩在我脑子里早就成了一个符号,直到苏志伟给我发私信说了说胡倩的近况,我才像一只脱了皮的毛毛虫,拥有振翅的欲望。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苏志伟说,胡倩的事估计只有你行,她早就抑郁了,老公家暴,你是讲笑话的,还和她谈过恋爱。火车上密不透风,人们七倒八歪地互相依靠,像是没有支点的木偶。我心生紧张回复苏志伟说,是脱口秀演员。之后撤回更正,曾脱口秀演员。
顺着胡同往外走,我注意到胡倩很小心翼翼,她踩着一块一块的阴影,很忌讳把自己暴露在灯光下。也许是刚才的射灯无法闪躲,她现在灵活地像只兔子。我说,咱俩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她在我前面几步的地方站好转回头说,我们要去哪里?饭店的桌子圆形,很大,胡倩坐在角落里。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一圈位置没有一个角落,你还是会感觉她在角落里,哪怕她向左右移动几个位置,依然是在角落里,不爱说话。吹牛逼和夸夸其谈之后,我看着胡倩。她在对着筷子发呆,样貌明显变老,但是因为脑子里留有年轻时的印象,新旧的冲突和印叠会让她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这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我决定保护她。整个过程突然就有了目的,也不知道将走向哪里。
临海整个城区都发生了变化,建筑物的更迭非常迅猛,如洪水涨潮,势不可挡。商业区围绕着以前的三角花园拔地而起,现在如果想去公园散步必定要在各商店间转几圈,散步的想法也将提前得到满足。中学扩建到郊区,旧址外租,建起了汉庭,因一次大火又被改造成废墟烧烤,已经认不出原来的面貌。没什么好提议的,这些也都是聚会时大家嘴里讲的。
我说,随便走走吧。胡倩说,你还要待几天?同学聚会都过去四天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她把我问住了,本来以为今天的脱口秀她可以笑得很开心,结果出门还夹到了一只猫。她这种问法也很像我的老婆,带着一种不满的质疑,略有追责的意味。我说,我想和你多待几天,不过也没几天了,给儿子买的特产放不了太久,要不还要重买。她说,那你给你老婆买了吗?我说,还没有。她说,那我们去给你老婆买吧,我很久没有给别人挑礼物了,这个应该会有意思。我说,你送我的手表我还留着,换了三次电池,走的分毫不差。她说,有吗?她好像笑了,胡同的灯实在太暗,看不清,不过也隐去了她脸上的倦态,不像是极度失眠的人。我当然是骗她的,她是送过我一块手表,在下一个女朋友知道后吵闹着丢进了垃圾桶,早已不知所踪。我故意说的详细,这符合一个谎言的标准,我骗过很多人,不过这次,起码情绪是真诚的。
出了胡同,我们在九点左右的街道上继续走,除了灯光的明亮有些不同,别的都差不多。说好去买礼物,转了几个路口后,更像是去寻找三角花园。我找了好几个机会想问问她真实的近况,单纯地从外表来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个病我没接触过,在我的理解意义上也许就是丢了几百块钱,开了几张罚单,下水道堵塞,木地板泡水鼓胀一类的吧。终于在一处好像坏掉的路灯前站了五分钟后,我说,胡倩,你有想过离婚吗?她立马警觉起来退后三步说,你是在嘲笑我吗?你觉得我过得不幸福吗?跟你有关系吗?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浑身一紧,好像又开始了胃疼。我没敢说话,不过可以看到她的手腕处略有淤青,怪路口的光太强吧。她没有帮我挑什么礼物,我们在路口处分开,我步行走回旅馆,她打车回了家。我也没再多问,我宁愿苏志伟是骗我的,也许就是骗我的吧。
我打开电视,正在播放一档脱口秀节目,这跟小剧场的完全不一样,你要说什么和你想说什么是不一样的,也是要区别好的,在电视里,你不是你,甚至观众不是观众。想起了胃疼的原因,也许就是虚伪吧。手机里传来电视台的信息,问我到底想好了没有,他们准备好了稿子,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坐在凳子上,配合演出,我就可以重拾演员的身份。老婆也和我通了电话说这事,电话里她也是那么温柔,我无法反驳,答应尽快回去,当一个演员。心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楚,和胡倩的见面其实也就那样,约她出来看了场小型脱口秀,有和没有差不多。我关了电视,倒在绵软的床上,沉沉睡去。
没有梦到什么,结束返程,仅此而已。
起床后,阴晴互嵌,天气不好。没过多久下起雨来,我收拾好行李坐在床上等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我拿出手机给胡倩发了个信息说,昨天过分了,请谅解,今天要走了,祝你幸福。我又看了一遍,一一删除,回复说,祝你幸福。发完信息后,我打开电视机,看了一会关上,又打开。走到窗前,窗外乌云密布,雨如铁丝,径直而下。手机发出信息声,老婆说南方大雨,出门小心注意。我回复说,好的。在我即将出门时,胡倩来了电话。我接通后,她说,我送你的手表,你换了几次电池?我说,什么?她把我问蒙了,我随便编的,突然一下是答不上来的。她说,我知道你是个骗子,但我还是要问你,你爱我吗?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便问她现在在哪。她的声音颤颤巍巍,很虚弱。仅剩几日,她说。
我赶到时,她正站在一中旧址废墟烧烤中像一座雕塑。暴雨从她的头顶倾泻,头发全部结绺,眼睛睁不开。我走近后为她撑伞,也清晰地看到她头皮的几处疤痕,包括脖颈后的红肿,像是新增的。令我惊讶的是她衣服上的红斑,被稀释成团。我来不及猜测发生了什么,伸出手去帮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她说,你给我讲个笑话吧。我说,什么?她说,现在,你给我讲个笑话吧,看看我会不会笑。我想了一会说,小明理了个发,同学说像个风筝,他很委屈,跑到外面哭,哭着哭着飞了起来。她笑了,笑得几近疯狂,嘴角向耳根拉扯,歇斯底里,像个疯子。我努力为她撑伞,不让她来回摆弄的身子再次浸湿,同时看到了她手腕处的割痕,流着深红色的液体顺着牛仔裤一直到废墟的泥坑里。她说,我杀了他。我说,你杀了谁?你的手怎么了。她说,我杀了他,那个臭男人。你们都是臭男人,你,你也一样会打我。就算是我和你结婚,你一样会因为我生不了孩子打我。你们是那么喜欢小孩,嘴上说的好,实际上,虚伪,谎言,无耻。胡倩断断续续说完,迈着腿冲到一堆石头上,我跑过去撑伞,她像一个演员,在石堆顶端手舞足蹈。血一直在流,我开始相信这一切。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把所有藏起来的恨和泪全部涌了出来,无法控制地奔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她跌倒在石堆上,坐下,看着我。我拿起手机准备拨打120,她说,王川,你走。我说,你需要去医院,不管你做了什么,值得吗。她说,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你走。她开始试图推我,但是手伸不过来,又回缩成一团。她说,别看着我死,求你了。我把伞就给她,后退几步,置身于暴雨中。雨线瞬间模糊了双眼,她变得看不清了。我不相信她杀了谁,她也许连伤害自己都是鼓足了勇气的,我还是打了急救电话,站在原地等。我能听见她笑,伞歪了下去,遮住了她整个身子。
手机响了起来,我接了电话,是我老婆。她听了一会说,你上车了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胃开始疼起来,整个胸膛又变成黑洞,吞噬着身体,和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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