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醒来,驼爷第一桩事便是伸手去拧枕头边的收音机旋钮,除了滋滋作响的电流声,听不清半句早新闻。
他起先以为昨夜心里搁了事,醒早了。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胳膊,抬起手腕往眼跟前凑,表却往下滑了足一寸。驼爷心一惊,秋天穿单衣的时节还不是这样。忘了收音机和早新闻,他有些怔忡地盯住自己的胳膊瞧:一节骨架撑着一张打皱的皮,不知什么时候还长出了几块褐色老人斑。
桂华披了袄子坐起来,慌里慌张把驼爷的胳膊往被子里塞,“胳膊甩外面也不怕冻着。你这身子骨多娇气你自己不知道?眼看过年,再感冒咳嗽起来又是作贱我。”
说完又把收音机拿过去,学着驼爷以前的样,把天线拉出老长,左边掰掰右边晃晃,没一点用。
“昨晚猛子在你床边玩时砸掉到地上,怕给摔坏了。那孩子的手……下个月去乡政府,打商店过时,我重给你买只回来。”
“坏就坏了。不买。”驼爷像和人置气,几个字说得硬挫挫的。
他刚刚看过表,是六点没错。
这四十几年来,他都还保持着年轻当兵时的习惯,准点起床,一丝不苟。当然现在不用起床了,用,也起不来。前年先是得了气胸,一点力不敢使,卧床了一冬,心念着屋前梨花开了,下床瞅瞅,脚滑过树下的青苔泥地,又摔坏了尾椎骨。这以后,就只能躺着了。但每天还是六点醒,先听新闻,桂华起了床就把电视开到戏曲频道,让他听个响,地间灶头的活儿忙歇了再转来陪他说两句话。
驼爷少不得叹这日子难打发,桂华骂,“躺还躺出闲气了。”
刀子嘴豆腐心说的便是桂华这样人。多忙多累,惦记着给翻身擦洗,夜里一只五瓦的灯泡长明灯一样点着,端水接尿,心里实心实意地伺候你,嘴上却不肯卖个乖,生怕落了人便宜。
驼爷就不再抱怨,心想顶不过是日复一日,躺着呗。却没想身体原来已经开始悄悄萎缩,胳膊都像根枯枝儿了,腿肯定也好不了……怪不得桂华这两次把他从床上往轮椅上搬时,没从前那般费力气。
人啦!你以为你看开了,准备就这么囫囵着往下过,嘿,日子不定还不干了!驼爷心里好一顿堵。
不是他怕死。生死他想得明白,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何况他是见识过硝烟弥漫弹片横飞,死过一回的人。只是,桂华刚才话里又提到了猛子。
“越老脾气倒越大。说你两句还说不得?嫌昨天天好没推你出门晒太阳?昨天多忙呢,脚后跟打到屁股跟。”桂华前倾着身子费力地套那件厚棉袄,嘴里嘟囔。
驼爷躺在床上也知道桂华忙,尤其入了腊月开始数夜的这些日子。她又一向是不肯马虎的人。扫屋,榨油,做了包子馒头,炼花板油炸肉圆炸藕圆……
昨天跑了趟乡政府,替他领工资交党费,还领回一堆零碎“老干部”福利:对联,红喜旗,八只茶杯……从前驼爷腿脚好时,跨上二八大杠,东西往车把儿上一挂,来回不过脚两蹬的功夫,利索得很。桂华看着人高马大,一辈子却没学会骑车,只得靠一双腿,来回奔二十好几里,还没声没响地把猛子领回了家……
驼爷把收音机重新放回去,想想把手表也摘下来,一并放到枕头边上。哐里哐当凉蛇一样往下滑,还戴手上干啥。
“你往里放放,别让猛子再把表也给你砸了,一会儿那几只猴子也要到家。电视先给你开着,忙妥来给你穿衣服。”
2)
桂华下床打开门时,屋外还一天儿灰白。黑猫似被门外的寒气扫到,从门洞里钻出来,竖起尾巴喵呜着往桂华腿上贴。桂华想起什么,又往里屋跑。
猛子睡在靠北窗边的床上,睡相乖觉得很,小嘴微张着,小鼻子一翕一动,眼睫毛可比女娃娃的都还长。这么看,哪看得出半点傻?想到“傻”,桂华往上拉被头的手就一滞。
猛子是姑娘家的孩子,生下来便查出软骨症。大城市的医生说具体原因不好说,但和父母亲烟酒过度很有关系。那当然就是父亲的错了,桂华想,那姑爷,哪次不是烂醉如泥?年纪不大两根手指头给烟熏得焦黄。
心里疼得烈火烹油般,整日整夜地烧得睡不着,嘴上翻来覆去骂,“报应,早说那人嫁不得,她肯听人半句也不会这样。”
骂了谁听?就驼爷听。驼爷那时还没得病,可不像现在这般火气全无,动不动地要嫌桂华啰嗦,“还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有什么用?钱有得剩就多拿些给她。”
提到钱,桂华就不说话了。“不患多寡患不均”在她家体现得淋漓尽致。这几年,亏了国家政策好,提高了伤残军人的补助,驼爷退休下来一个月领五百,慢慢地七七八八算起来竟也涨到了九百来块。
钱多了,桂华反而开始捉襟见肘。三个儿子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个个有事没事回来在桂华面前哭穷,当然出面哭穷的都是儿媳妇儿,不是你家说两个孩子上学负担重就是他家说厂里效益不太好,要么想翻修房屋,家家“钱不称手”,家家找母亲“借一点”。一点一点“借”出去,桂华手上竟不剩几个现钱。
偏偏在外面又落了个风声大的壳儿。村里碰上什么摊派总优先从桂华家收起,一是说家里有,富;二是说老干部老党员,起个“带头宣传作用”。多舌的人便说驼爷年轻时这背驼得值,天天舒舒服服躺着,一个月挣人家一个壮劳力还不止。桂华刺回去,“舒舒服服?你们谁愿来换?天天靠巴掌大的窗户望个天晴天阴,我宁要我家驼爷站得直直的呢。”
还剩下半句桂华就不讲了。驼爷的背怎么驼的?当年那两颗子弹是好吃的?
桂华恨是恨这些人嘴上讨贱,但人活脸,树活皮。摊派该多少,钱也硬气地拿出去,她不给驼爷丢那人。
所以哪里有得“多拿点”给姑娘?
昨天去乡政府时,她特地兜了个远圈去了趟姑娘家,自从姑娘肚里怀上二胎,她还没得空去看过。在姑爷家门口,碰着五岁的猛子正抓着竹枝儿在泥地上画线,脑袋歪着,口水线一样往下滴,手里的竹枝儿画两下掉一下,嘴里念念有词,一身衣服黑得看不出布眼。桂华心揪得呀,打颤。
姑娘见了桂华潸然落泪,说自从肚子里又怀上了,婆家便不让猛子睡堂屋了,在厨房边上搭了张铺,还特特请了神算先生回来划了符,怕妨了肚子里的……这要过年了,大人没新衣就罢了,也不肯给猛子买一丝。“姑爷怎么说?”“他听他娘的。”桂华便戳着姑娘额头悄声骂她眼瞎人还没出息,下午刚领来的热乎钱留下五百块,二话不说把猛子领了回去。
“姑娘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平时怕也是有苦处。我不领回来怎么办?让那家没良心的把这么小的孩子当阿猫阿狗待?”晚上说起来桂华还一口气咽不下去,眼泪水在眼里闪,“下午去乡政府,听王书记说你那补助以后年年都还有得加,娃咱先领着,当个人一样领,以后再是以后的说法。”
桂华一脸决然的样,倒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
她从来下了决心做什么事都这么一副风吹不倒的样子,刚毅,像个男人。可桂华今年六十六了,再不肯服老,照顾一个老的再加一个小的,怎么能够?
驼爷急。想到自己萎缩的胳膊腿儿,更急。
3)
桂华先去厨房生好了炭炉,今天这炉断不了火,一天都要一壶一壶地烧开水。
昨晚她已经煮好了大肉,块块三指宽的肥膘,在钢精锅里冒着油花儿。等打发床上的一老一小把早饭吃完,就把灶上也架好柴火,咸鸡咸鸭腊肉香肠先剁块切片用碗盘蒸上,蒸完放到火筒里保着温,再去烫鸡杀鱼烩大肉烩青菜圆子。
桂华在脑子里盘算了又盘算。也是没办法,一个人。这里风俗又讲究“早团年”,中午饭不好太晚。
三个儿子都在别处的镇上安了家,要说远也不是天远,但回来一趟确实不容易,行船搭车,早上出门不到小中午到不了家,指望不上他们帮多大忙。
有时猛一下想想,桂华也疑惑当初靠驼爷身上两处子弹孔得来的“福利”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驼爷本名叫陈义忠,人都喊他驼爷,是他年轻时就驼了背。
参加抗美援朝那年,没逃得脱,肩胛骨中一颗弹,后背中一颗弹。看着昏死的驼爷脸白如纸,前胸后背的血水汩汩往外冒,人人都以为他断断活不了,部队也给往回寄了遗书包,“愿为保家卫国,献出一切和生命。陈义忠。”
桂华接到冷冰冰的信时,死活不相信驼爷人没了,走的时候可是全尾全须的!打仗要死人,她懂,可是说亲说给驼爷时,娘是要了八字寻了高人仔细算过的,高人说是段好姻缘……哪有好姻缘就几个月的?
桂华天天晚上在河堤上烧黄纸。腊月的天,风隔着河岸吹过来,就跟刀在脸上割开了血口子。烧完七七四十九天,桂华再烧七七四十九天,人却是在老陈家扎下了根,不走了。
等到抗美援朝结束一年多后,驼爷竟回家来了。人黑瘦黑瘦的,弓着背,原来是驼了。
跟驼爷一起带进家的还有本粮管所的工作证,小红本本,描金的字。四邻八乡的传起来这桩事都说桂华命好,等到了人,人还鸟枪换炮,捧上公家的铁饭碗了……
等三个儿子陆续到了工作的年龄,国家又特批照顾,都给安排去了别镇的粮油系统。
那时桂华是万分高兴的。
可如今,桂华私底下没少叹气。先不说别的有儿子的人家能把重活儿粗活儿丢开手去,一年到头这个时候也早该是济济一堂欢声笑语了。他家三个儿子就赶回来吃个团年饭,一吃嘴一抹,又都一哄而散,回去了。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
种谷防饥,养儿防老。现在倒反了。就说驼爷这样了,非但没哪个儿子客气下说句接去照顾的话,还个个惦记老头一个月那千儿八百。
桂华一想心就寒。但不敢让驼爷知道半分,他得的那毛病,是万万不能动气的。桂华现在也就逮着无关紧要的小事,故意在他面前大上两嗓子。
昨晚她想了一宿,今天等他们都回来,话要撂清楚。这把猛子接到身边了,谁也不能再往这里伸手了。驼爷的身体,算悉心照顾的,还是一日日往下瘦。他哪天一撒手,她一军属一个月能拿几个钱?猛子既是横了心接来了,那就得用心领。
用心领,既是要用心,还要想法留两个钱出来。
炭炉子已经燃了起来,桂华蹲在边上能看到红红的火苗儿窜到壶底了,她站起身拍拍起灰的手去弄早饭。
4)
伺候停当了驼爷和猛子,桂华把挂在墙檐下的咸物一件件收进厨房,案随刀动,铿锵铿锵听着就热闹了起来。
大儿子一家四口最先到的家。
桂华正在鸡棚里抓那只一冬不下蛋的芦花鸡,几只鸡扑棱着翅膀在鸡架上飞上跳下,桂华半天没逮到。听见大儿子喊,才从鸡棚探出头,俩小孙子看见奶奶头上身上沾的鸡毛咯咯笑个不停,又受了启发,边儿上玩老虎棒子鸡去了。桂华重钻回鸡棚,伸手随便逮了一只出来,“就这只吧,早上一点功夫都跟这几只鸡后面跑掉了。”
大媳妇指挥俩孩子,“先去喊爷爷。”
孩子便小跑着冲进了爷爷房里,先趴在床沿玩一玩收音机,摸一摸手表,注意力便和猛子一样,集中到电视上去了。
桂华让大儿子杀青鱼,自己用滚烫的开水把鸡浇了,等到硬翎细毛一概脱尽,拎到案板上剁酱起来。
二儿子和小儿子也陆续进了家门,都抱怨车上人多,鞋面被踩了好几脚。
人一齐,桂华便转去灶下添火,三个媳妇儿一个烧鱼一个烧鸡一个准备青菜辣椒葱姜蒜,孩子们全聚在爷爷房间看电视,兄弟三个手脚麻利地帮着把春联和红喜旗儿贴好,就站来厨房门口抽烟聊天了。
“爸看着精神还好。人瘦些。”
“猛子眉眼越长越像小青,眼仁儿乌黑发亮的。真可惜了。”
“过年五岁了吧?”
“今年怎么把孩子送来这边过年了?”老大开了口,也只能他开口。
桂华便说了昨天去姑娘家的事,“小青自小窝里横,出外倒成了个没脾气的,样样由得人。肚子又大了……”
三个媳妇儿都没吱声,低头专心忙着锅里手上的菜。
桂华用力把一根芦竹在膝盖上折断扔进灶膛,“猛子我接来的,我领。又不是当真傻得天地不知,送进学校去多少能学点东西,自己名字总要会认吧,不然长大咋活下去呢?”
“妈你还打算往长远了领啊?你这年纪,再照顾两个老弱病残……” 大媳妇说。
大儿子从门口朝里挑一下眼睛,“大过年,说话有没有个分寸?”
“今年包给几个孩子的红包都减了半,你们也别有意见。不是我存心护谁帮谁,你们统共兄妹四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小青现在有难,能不先帮她吗?再说,这几年贴给你们的也都不少。”
一阵沉默。
“你做主,该帮的帮。我们又不图你啥,绝不多说一句。”老大终于率先表了态。
这回轮到媳妇儿剜他一眼,但到底兄弟几个都跟着点了头。
灶膛里芦竹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把桂华脸映得红红的,她话说出来,人也就松了一口气。她也不图啥,得他们这句话就行。
一桌饭就在言语之间准备好了。
儿子们帮驼爷把棉袄裹上,搬进轮椅里,推到圆桌边上。儿子媳妇一个个轮着举杯,孩子们也端着饮料奶声奶气祝爷爷长命百岁,奶奶身体健康。除了猛子。猛子的手还抓不稳东西,但孩子知道今天是高兴的,笑得口水又串了线样流下来。
傍晚人都散去,桂华坐在床边陪驼爷。
“儿子们都支持我把猛子先领回来,你心里别发急。”桂华哄驼爷说。
驼爷想,什么都逃不过桂华的眼睛呢。
“我还种着后屋几亩地的人,身子骨好得很。”
“这么说,至少能往 80 岁活。”驼爷伸出枯手,拍一拍桂华。
“你当你能先跑了不成?可得多活几年,多给猛子攒下点钱。”
驼爷点点头,看着户上随风飘舞的红喜旗儿,觉得那几道红把外头的灰天都给点亮了。
网友评论
看完心里有点堵,真实,细腻,让人联想到生活。写的太棒了,老太太和驼爷的固执,心软妥协和无奈。还有孩子们的心理活动,写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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