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太阳才临初升，就有两个头戴棉帽身裹大衣的影影绰绰的人影踯躅行进在去往中山路的街巷上。他们向东走，等到晨光扑面的时候，才认清那是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
与老街面上低矮破旧的房舍相比，中山路上的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招待所几乎可以形容为巍峨耸立。从街角拐过来，她们眼前豁然显现了偌大的一座建筑物。
“哎呀妈呀，总算到啦！”总共不过就是一两里路，桂兰觉得分外劳累，或许是起早了的缘故。她粗重地喘着哈气抬头数数那楼房倒底有几层高，棉帽子一摘，连脑袋上都在冒白气，若不是在隆冬季节，准以为是头发燎着了。
张洗非自报了家门，说是跟梅兰芳先生有约，传达室的大爷瞅了瞅登记本上的人名和时间，再定睛看了看张洗非母子二人，吼了一声：“咋来这早嘞？吃饭了没？没吃先吃饭去。吃了上休息室等着去！”
“吃了吃了，我们这就去那啥室去等着去。”
“去吧！”老大爷冲里一摆手，让她们进了门。
——就在桂兰等得焦灼不安之际，休息室墙角的一架老式自鸣钟“铛铛铛”打了三响，同时，休息室的门也被人打开来。
“请问哪一位是张洗非女士？”许姬传问道。
“我是，我是。”张洗非忙答应着，“梅先生来了么？”
许姬传轻轻笑了笑说：“他在会客室等您，请跟我来。”
“好，好。”张洗非忙不迭地站起身，拉上桂兰，随着许姬传的脚步就离开了休息室。走廊里，她还小声嘱咐了桂兰：“兰儿呀，刚才咱们说好了的，你见到梅先生一定要客气，不能顽皮。等我们大人说话的时候，你就还到这房子里来，等着妈。”桂兰使劲点头。
梅兰芳气度雍容地站在会客室门口，身边还站着他的夫人，见到许姬传走来，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他稍微分辨了一下。许秘书走到他们面前，对双方进行了介绍之后，就走到梅兰芳的身后恭敬地站立着。
梅兰芳含笑地向张洗非抬起手：“张洗非同志，你好啊，我就是梅兰芳，你的信我看到了。”
张洗非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作着与梅兰芳见面时的功课，在她的想象中，梅兰芳或许是坐在房间的椅子上接见自己，隔着一张桌子。她去过街道上的办公室里，就是那样的摆设。然后梅兰芳就会向他询问一切她能够想到的问题，以确认自己的身份，她再如此这般的作答。现时的场面，到出乎了她的意料，梅兰芳竟然站在门口等她，而且说话的语声还是那么亲和，并且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张洗非一时之间没有敢直视梅兰芳的脸，也没有马上伸出手去，不是不懂礼貌，她还不习惯这种拉手礼。她下意识地给梅兰芳行了一个屈膝礼。头方才抬起来。她见梅兰芳伸出的手仍没有落下，双臂才剪刀般地抬起，和梅兰芳的手微微触了触，触到了一个男人几根绵绵暖暖的手指。
“哎呀，手这么凉。赶快到屋子来坐。来来来。”梅兰芳略略有些惊诧，他推开会客室的门，把张洗非母女二人热情地让了进去。
宾主坐定，服务人员奉茶完毕。张洗非才敢好好看看面前的梅兰芳。
“啊，就是这双眼睛！”张洗非心里打了一个激灵，她清晰地忆起曾经看到过的梅兰芳的那双炯炯有神，可以穿透旁人心灵和迷倒众生的眼睛。虽然岁月蹉跎，面容泛老，也掩不住这个名叫畹华的伶界大王的那份精气神儿。心中不禁喜悦万分。刚想寒暄，旁边的桂兰却先忍不住了。
“梅先生，我是妈妈的女儿，叫桂兰，我今年十六岁了。梅先生，呃，还有这位太太，见到你们我很高兴。梅先生，我妈妈为了见您，昨天晚上简直一宿没睡。”
梅兰芳夫妇和许姬传都笑了，梅兰芳不禁赞叹道：“好个伶俐懂事的小姑娘！”
“兰儿，再莫要胡说。”张洗非反倒是像受了窘的样子，忙去拦桂兰的嘴，“你把这茶水喝了，就去外面等我去吧。梅先生你总也见到了。”
“好，我听妈的。那你们唠吧，我就先出去等了。再见。”桂兰直接端起那杯滚烫的热茶，就准备往外走。
“兰儿，等等，你把这衣服一起带出去，你要是想睡觉，就把它盖在身上，可别冻着了。”张洗非拽住桂兰，随之脱掉身上的大衣，一把塞到她怀里。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从桂兰怀里的衣服口袋里摸索出一截布片。
张洗非脱掉外衣的瞬间，梅兰芳三人才注意到原来她身上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绣花旗袍，腰间还别了一条白丝绢子。面前这个女人腰身细软，举手投足间略存风韵，根本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看上去也绝不像是个普通人。梅兰芳看在眼里，映照在心里，心下不禁有一丝憧憬。
桂兰走后，房间剩下了梅兰芳夫妇、许姬传和张洗非四个人。张洗非知道，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在审视着自己，但她并没觉得不自在，因为这身装束，本身就是她平常的装束，只不过换了一件比较干净体面的旗袍穿上罢了。穿上她最爱穿的旗袍，她反而觉得自在，心里紧绷的情绪也由此放松了。
“梅老板，过了这三十几年了，你还是这么有派头，那种精气神真是一点儿没减。”张洗非由衷的赞叹道。
“您过奖了。我的年纪已经大了。全赖政府的关心，我还能继续为人民唱戏演出。”梅兰芳谦词应承，他注意观察张洗非的容貌神态，说实话，他对当年一面之交的小凤仙的那张面孔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再加上三十余年的隔绝，一张脸又会有怎样的变化？于是他谨慎试探地问道，“张女士，恕我冒昧，请问，您就是张凤云——哦，那个曾经的，凤仙小姐么？”
这是张洗非意料之中的问题，她早早就有了准备，所以他坦然道：“梅老板，这个我怎么敢随便冒名顶替的？民国那前儿的事儿，您一定还记得，您老看了这两样子东西，就知道我倒底是不是。”她把刚才摸索出来的布片平展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张折叠的发黄的信笺。原来那里面还包着东西，梅兰芳三人都觉得新奇，他们静静地望着张洗非取出那张发黄的信笺。她再次将那信笺展开，里面竟然又包了一张旧相片。
张洗非感到她又一次打开了深沉的历史。这一次与以往又有所不同，三十多年来，她是第一次向外人展示这些老物件。
相片，就是那一张她和一个年轻将军的相片。相片里的男人很英武，肩上扛着很大的章，衣服上还有很多金黄色的穗。
那页发黄信笺上也有文字，梅兰芳从许姬传的手里接过来，看到那纸上面墨色如故，写着有一首词道： “妾与蔡君，生不相聚，死或可依。或者精魂犹毅，飞越重洋，追随蔡君，依依地下，长作流寓伴侣。如或不能，妾愿化恨海啼鹃，望白云苍莽中，是我蔡郎停尸处，夜夜悲鸣罢了。凤云绝笔。”
“啊，这是——”梅兰芳猛然见到这两份三十多年前的信物，不胜感慨。话未出口，心已沧桑无限。他又仔细凝视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年过半百的女人。她的布满细纹的苍白脸庞，那眉弓，鼻梁，嘴角，都依稀显现出相片中年轻女子的非凡神色，他几乎惊呆了。
“姬传，你去看一看，我想今天上午的事情能否再向后推一推，还有，晌午我要请张女士吃饭，请你给安排一下吧。”
毋宁讲梅兰芳对张洗非这个人的兴趣完全被调动起来，不如说看了张洗非亲手拿出的这两样旧物件，他的思绪完全被引领入历史的陈迹之中。交待完秘书，他紧接着扭过头，面容恭敬地向张洗非慢声道：“凤云女士，请你将你的事情给我好好讲一讲好吗？”
“想起那从前的事儿，唉，那真是一言难尽呀。”张洗非长长嘘了一口气，“多少年了，我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儿，既然梅老板有这样的兴趣，那我就对你讲讲。您几位就当听听故事罢了。”她呷了一口茶水，唠唠叨叨将往事娓娓道来，这些个话，她昨夜已经温习了不只一遍。
“要讲，我就从头讲起吧。请梅老板莫要见笑哩。”
“不会，不会。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敬听，请不吝赐教才好。”
张洗非仰起头，闭上双目，铺垫她的情绪，寻觅从前的点滴。
她把自己的思绪，像一尾正欲觅食的大鱼一般，直放进了那深深的湖底。
……
桂兰果然在休息室里美美睡了个回笼觉，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醒来。自鸣钟铛铛铛铛打了不下十几下的时候，有人来叫她去吃晌午饭。她被带到一个只放一张饭桌的宽敞的饭间里，发现梅先生夫妇、姓许的叔叔，还有妈妈，已经落座，空着一把椅子，只等她来。桌子上摆了几道她从没见过更没吃过的精致菜肴。席间，她见到梅先生夫妇一直在给妈妈和自己夹菜，不断询问着她们现在的生活情况，偶尔还对许叔叔低声嘱咐着什么。在吃过一顿这一辈子吃得最撑最香的饭菜之后，梅先生把她们送到了招待所大门口，与她们告辞，临走还让许叔叔将一个纸包硬塞到妈妈的棉衣口袋中。
“妈，梅先生是那么大的人物，连毛主席都见过，他咋对我们这么好，请我们吃饭，还送给我们东西。这是为什么？”
“梅先生，嗯，他是一个好人。”
桂兰一边走道儿，一边不停看着妈妈幽然的表情，使劲体会着她的复杂心情，脑子里打了无数的问号。可有一点，虽然她看不透妈妈这个人，搞不懂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不可言说的神秘身份，但从此以后，打心眼里，对妈妈增加了更进一层的崇敬和爱。
又是一个寒夜的来临，窗外冷风呼号。
桂兰已沉沉睡去，嘴角微翘，正做着一个美丽的梦。
张洗非却披上大衣从炕上慢慢爬起。她摸索着找出起灯儿，嗤的一声擦亮，点燃窗台上的残烛，从头上取下一根黑黑细细的发卡，挑亮烛芯，拿出那张她年轻时和那位年轻将军的相片，用双手反复摩挲，紧紧贴在胸前，两肩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眸里晶晶闪闪的，脸上渐渐淌下两行清亮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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