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

作者: 老倔牛 | 来源:发表于2021-06-06 21:17 被阅读0次

    在我们高中的教学楼背后,有一座大山。然而,明明壮观到不可能忽视,在李梅向我介绍它之前,我是从来不会点头同意,说楼后面存在什么山峰的。

    实际上,就在美术课上,我还曾凭记忆在纸上勾出过山的大体轮廓。那样一座山,当树叶都掉光,白雪覆盖山尖,冬天就来到,当白雪消融,绿芽重新冒出,春天就来到。在我心里,山已经不是显现着、代表了季节的交替,而就是季节本身。山是自然本身,是那种我一伸手就能感受的到,尝试握拳时又什么都抓不住的东西。

    譬如一朵飘浮的云,难道你要特意指给我看,说我们的天上竟然有一朵好白好白的云吗?它每时每刻在变化,风要把它吹散,它一会像游鱼,一会像飞艇,你有充足的想象力去为它赋予趣味,而它丝毫不理睬你的心情,只是缓缓地向前移动。

    但是李梅把山故意指给我看了。那个时候我家发生了重大的变故,父亲出车祸死了,没过几天,母亲也跳楼自杀,不得已,我只能到奶奶家去住。奶奶独身一人,腿脚不便,已经到了只能坐轮椅的地步。每天傍晚,我从学校跑回家,推着她到院子里和她一起晒半小时的太阳。

    奶奶的卧室朝阴,躺在床上,冷气和湿气就顺着墙根抽出丝来,将奶奶的身体裹茧似的包住。奶奶的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四周掖得严严实实,只留头还露在外面。然而,冷汗就从那露出的额头上密密麻麻地渗出。

    虽然开着电视,但奶奶始终平躺着,双眼盯着天花板,眼球像有无形的蛛网扒在上面似的,几乎从不转动。她仿佛在思考些什么,但很明显,思考这样一个主动性过强的词已经不属于奶奶了,我只能认为,奶奶是被脑子里混乱的思想和记忆攫住,她是被她已经过完的大半辈子困住了。掀开被子为奶奶擦洗身子的时候,我更加感觉到她的身体的僵硬,她的混乱的思想不仅困住了她的大脑,也影响了她的身体,使她的身体逐渐变得动弹不得。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做出了每天傍晚带奶奶到院子里晒太阳的决定。傍晚的太阳是濒死的太阳,就像茶渣被过分过滤的,搁置了数日的茶水一般。阳光下的奶奶十分沉静,望着太阳的一双眼睛泪水汩汩流出,她的内在生命在清澈的泪水中流动。这是我第一次在人与自然中观察到相互照拂之类的关系,终于,奶奶恢复了些许生气,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来了。

    山上的太阳和院子里的太阳是不同的,李梅好几次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上山,那样高的海拔,太阳简直像是悬了根线,直直地吊在我们的头顶上。阳光不再是平等地铺向大地了,而是倾尽所能只将我们照耀,太阳变成了只属于我们两人的东西。被这样强烈地聚焦,我们的后脑勺很快就火辣辣的,直到太阳下山,这种发烫的感觉依旧没有完全消散。

    山上的景色不算好看,除了树就是草,有一种特有的荒凉的生机感。风一吹,灰黄色的土就飞扬起来,灰绿色的树和草就在风中摇晃,而我则在风沙中不断地咳嗽,直到把眼泪都咳出来也止不住。

    就在这一双模糊的眼睛所看到的不断摇晃的世界里,李梅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仿佛是一个懒惰的绘画者终于不再满足于大致轮廓,而是肯花大量笔墨描摹的形象。我迟早要为她画一幅肖像画,我想。

    后来的每天傍晚,她都陪我一起赛跑回家,还帮助我照顾年迈的奶奶。当我给奶奶讲学校的事情时,她的手在铁盆子里浸泡着,和一颗一颗的荔枝一起。当看到她那在水中的一双手,我就能想象到荔枝果肉的洁白剔透,它们在本质上本就是相同的东西。于是,当她把洗好的荔枝递给我时,我忍不住也握了她的手。

    每个周六日,我都要和李梅一起爬上那座山去,我为拥有这个秘密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约会场所感到幸运和幸福。从那以后,无论课上课下,我都在草稿纸上一遍遍地画山的形状,画山的沟壑,画山的色彩,甚至是山脚下的景色。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山”这个字眼,随着时间流逝,山的外观总在发生变化,但山是“山“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对李梅的爱就像一只展开双翼的鸟,勇猛地撞死在山脊上,与山成为了一体。

    然而,某一天,我不再认识“山”这个字了。也许是因为我盯它盯得太久,它被我的潜意识解构,变成了三个竖道和一个横道。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变成了石块。山原来也不是亘古不变的,山会改变,自然也会消失。当我意识到不止是季节或者风能改变它,人类也能改变它的时候,我感到十分害怕。这下,除了李梅和我那几乎已动弹不得的奶奶以外,所有人都成为了我需要提防的对象,因为他们随时都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放一把火,把山给烧掉。

    所有外人,我的敌人们,他们无疑是讨厌我的,这就是烧山的隐患所在。班上的人习惯疏远我,因为我长相丑陋,而且个子矮小,明明已经是17岁的男生,身高却只有一米六。我活脱脱像动物园里的小瘦猴。

    对于我的外貌缺陷,我本是不过分在意的,但因为这份提防与害怕,世界仿佛变得清澈透明起来,到处都是能够照亮我的丑陋面容的镜子,人们的笑声也在这透明而空旷的世界里风一样地回响。与此同时,我对李梅的爱也变得更加清澈明晰,我的一切情感都无处遁形,再也无法闭目不见。

    奶奶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认知也出现了障碍。譬如,她分不清苹果和桃子,分不清真猫和玩偶猫,直到某天,连我是谁也记不起了。我是她的孙子,我这样告诉她,她沉默了一会,茫然地笑笑,露出了一种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的表情。我也怔住了,我默默地蹲在奶奶的轮椅前面,很久很久都没法站起身。因为我仿佛在奶奶的后背上看见了死亡,死亡趴在她的后背上,正与她共生。我意识到,我的后背也有死亡的存在,它平静地看着我痛苦的生活,并以此为养料,不断长大,直到长到这连我都能看到的程度。

    死亡原来是可以看到的,是有形的东西,如果是李梅,她的死亡一定是美丽的,就如墓碑前不断送来的鲜花,在枯萎与鲜艳之间交替往复,保持着动态的美丽的永恒。而我的墓碑前面一定没有人送花,也许我的墓碑就是一块木牌,上面连字也不会刻吧。一阵风就能把它吹翻,此后再也无人知道这片土地下曾埋着一个挣扎的丑陋的灵魂。

    后来,我再也不能泰然自若地出现在李梅面前了,我的自卑与忧虑和我的爱搅在一起,我逐渐分不清她对我的笑是出于温柔还是出于同情。她每笑一下,我的心就抽动一下,我本就不完备的自尊在抽动中萎缩。

    李梅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从此也变得无端警惕起来。我对生活的异常反应正侵蚀她、污染她,我就像一把残忍胡乱的刻刀,在不断毁坏她那颗未经雕刻的玉石一般的心。我感到愧疚,同时,又不断地纵容自己毁坏她正常的生活,我想,这背后的原因除了爱,还有我对她的纯洁与美所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嫉妒。

    高考冲刺阶段,李梅的父母率先做出了行动,为了让我不再对她产生负面影响,她们决定把李梅送到全日制校外辅导班去。李梅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我需要她的帮助,她就会拒绝父母的安排,继续留在学校里复习。

    我盯着李梅单纯的双眼,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当然想继续待在她的身旁,然而,就在刚刚,她用她的单纯反过来刺痛了我的自尊。即使是分别,我也希望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爱的表达,而不是这样的明知故问。她说了“帮助”两个字了,那一刹那,我在痛苦中看到了埋葬我们的棺材,它从天空降下,一道残忍的帷幕,要把我们两个人的未来罩在同一片黑暗中。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于是,我用一份孩子气的骄傲拒绝了她。

    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知识点和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我知道正在等待着的我的命运是什么。我抬起我细瘦的手臂,难道真的要用它们来做体力活吗?这样瘦小的一双手,除了拿笔和牵手什么也不能做。李梅的体型和我相同,手比我的还要纤细瘦小,然而接下来的几个月,她能够在补习班上充分发挥那双手的用处,而我的双手却什么也不能做。

    终于,我想到了我的已经去世的父母,如果他们还在世,我的遭遇会如何?我对他们的想念在这一刻达到了阈值,不是一种情感上的欲求,而是更为实际的,我所想念的似乎只是他们可能会带给我的生活上的帮助。就在前几日,当我看到李梅收拾书包离开校园的背影,心中的情感只剩下了嫉妒和自怜。我简直想要冲上去把她的书包拽下来,让我来代替她去补习班学习。

    李梅走后,我没有扔下周六日爬山的习惯。当站在从前和李梅经常站的那片山头之上时,我惊奇地发现,我心中的悸动并没有消失。当山风吹过,我再一次猛烈地咳嗽起来,我的眼前再没有李梅的身影,然而我的心依旧剧烈地跳动。头顶的太阳孤寂地照耀着我,风吹动树叶的簌簌声陪伴着我,我坐下来,倚靠在一棵差点被大风吹倒的小树的树干上。我意识到,我对李梅的爱已经转移到了山的身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环抱着大山,沉入了另一个梦境。

    此后的周一到周五,我都期盼着周六的到来。我彻底荒废了学业,而是在画纸上尽情发挥自己绘画才能,当然,画中的内容除了山以外还是山,别无他物。山填充了我的心,我有意识地让山成为了我的积郁的热烈的爱的唯一载物。

    突然,一天晚上,当我一如既往坐在院子里含情脉脉地眺望大山时,奶奶的咳嗽声重重地传来了。我赶紧跑到奶奶的卧室,刚一推开门就见奶奶和被子都跌落到地上,她茫然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她放弃了呼救,只坐在地上默默地哭泣着。她连疼也不愿意叫了。

    静寂的夜,隐隐的哭泣声中,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奶奶和大山。庄严而沉默的大山独自矗立在遥远的远方,而我和奶奶挤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和山同样孤独。

    对于老人家来说,摔倒不是件小事,很多原先没有显现出的病症在摔倒过后都要缠上来。在那之后,奶奶更加离不开床了,她的食欲也下降了,之前她最爱吃的水果再也无法提起她的兴趣。

    奶奶终日躺在床上,那间闭塞的湿气浓重的卧室成了她的大墓穴。我在这样的奶奶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她的生命更像是木乃伊,是被强行留存下来的似的。一个失去了生活的人还算是活人吗?每天只能昏睡和勉强进食的生命还算是生命吗?虽然抱有这样的疑问,但每当看到奶奶痛苦的面容,我都提醒自己,下定义的不该是我。

    一天,我躺到奶奶的身侧,与奶奶脸贴着脸,奶奶轻轻的呼吸声在我的耳畔清晰起来。也许这就是死亡的节奏,我一边这样想,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直到与奶奶的频率完全相同。突然,我痛哭起来,我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奶奶,今天我不去学校,我不想去,我不去......”

    于是,我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和奶奶一起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直到夜晚才迷迷糊糊地吃了一点饭。期间,我也有过从床上跳起来,跑到书桌前做题的冲动,但有一种更为巨大的力量阻止了我。那股力量就是书桌对我的无声的拒绝。

    第二天清早,我还是硬着头皮前去了学校,却在刚踏上走廊的时候看到了走廊尽头的物理老师。若在平时,我一定会低下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或者干脆扭头就走。但我鬼使神差地没有这样做,反而高声喊了句“老师好”。

    我从未发出过如此洪亮而饱满的声音,在这之前,我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然而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的声带被我突然到来的激情带动,我的泪水都要和话语一起喷涌而出了。高大的人,站在走廊尽头的人,下一秒就会走上阶梯的人,一个缥缈的影子,遥远的.......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把此刻当成了唯一一次孤注一掷的机会,我决定发出我的声音,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呼救。

    然而他还是走了,连头也没有点一下。他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再怎么洪亮原来也是没办法穿越走廊的,再者说,发出这声音的人可是我,我的声音本就到达不了任何地方。我悲观的想法得到了证实,那就是我真的被所有人拒绝,被生活拒绝,被世界拒绝了。

    我垂头丧气地继续向前走,走得越来越慢,最后像是跌进深渊一般地跌进了楼梯口。谁知,突然,一只大手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你走得可真慢啊,不着急上课吗?”

    “啊?老师?”

    我惊讶地抖了一下,他示意我赶快上楼。于是,我们就这样并排,同步调,一级一级地向上爬。

    “你的模考成绩我看了,怎么,最近忙着干什么去了?怎么考这么烂?”

    “没......我没忙。”

    “这次的题难吗你觉得?”

    “难。”

    “不对,连你也觉得难吗?你应该说一般才对哦。”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三层,也就是理综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老师再见。”意识到他要走了,我赶忙留下一句礼貌性的再见语就继续向上飞奔。我像逃命一般地两级并作一级,匆匆跃完了剩余的楼梯。

    事态显然是朝着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向在发展,一踏上四楼,我就靠到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我那被老师轻拍的肩膀海绵一样塌软下去,接着,我整个人都倒了下去。楼梯口的黑暗使我没有看清他的脸,然而,当天晚上,我却在梦中梦到了那张脸,那张黑暗中充满严厉也充满慈爱的,等待的面容。

    第二天醒来,我明白我爱上了我的物理老师。

    那天早上,我怀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心情刷牙、洗脸、收拾书包,这些平常的小事都令我感到珍惜。奶奶的三餐一直是由我负责的,我偶尔也会在网上搜寻一些新的菜谱,琢磨琢磨它的做法。然而奶奶的反应从来都让我失望,我也逐渐丧失了做这件事的兴趣。今天我却拿起手机,把做早饭的整个过程都记录下来,并把视频留了一份备份。我的心中有一种新的期待在升起,总有一天我会把视频分享给物理老师看,就是这种心情了。

    那天以后,我在物理课上格外专注起来。这是一种不同于对李梅的情感的爱情,老师高大的身躯,就如远方的大山一般矗立在讲台上,我在看着老师的时候,再也听不到周围人对我的嗤笑。

    也许是职业的原因,老师总穿衬衫和牛仔裤,脚踩一双白色运动鞋,衣着几十天如一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就是那纯白的衬衫的衣襟,妥帖地安在老师的脖颈下方,竟透露出一丝圣洁的感觉。但这份圣洁又很快会被打破,当老师抬起手臂,他黝黑的手臂皮肤就会露出,他每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字,手臂上的肌肉就绷紧一下。老师的手臂线条似流水般流畅,肘部隐约可见的骨头又是那样棱角分明而坚硬,就像一块性感的磁石。

    事实也确实如此,知识不就是被他的手臂吸引来了吗?没有意义的笔画在他的笔下有序排列,成为有用的知识,他就是拥有这种重组的力量。

    当他伸起他的手臂,他的袖子就像浪花一样哗啦啦落下。我记得,当我站在山头,骄傲的太阳散发光芒时,看到的云层也是这样谦虚着纷纷向四方退去的。在我的眼中,老师的手臂竟和太阳一样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光芒刺激着我,使我流下了泪水。

    我在瞬间理解了我的母亲,我没有见到过母亲的遗体,但想也不用想,跳楼而死的人的尸体无疑是凄惨恐怖的。在跳楼前,母亲肯定也预见过自己的死状吧?在这之前,我想不通母亲牺牲的动机,但此刻的我也愿意因爱牺牲了。毕竟,当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渺小无助,人们其实是愿意撞死到一面金光闪闪的墙上去的。

    后来,我跑到书店买了一套物理专项卷,没日没夜地刷了起来。在我的心里有一种与爱相伴随产生的渴望——我渴望和他一样,终有一天也站到讲台上,从容不迫地书写知识。这些日子我感到充实,对面的大山似乎也在朝我微笑。

    距离高考只有一周时间了,我最后一次爬上了大山,算作是告别。和往常不同,这次我是趁着天黑才往上爬的。我还从没见过山上的夜景,这样想着,我带上手电筒出发了。

    当我爬上山后,山下的灯火已经全部亮了起来。一户户人家的灯光在山底的一片漆黑中闪耀着,和头顶的星空相似,十分梦幻。在我看来,山下的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森林,那些闪亮的灯火,就是漆黑树群上满结着的发光的果实。

    无数人们的生活就在我的遥远的下方,织成一张美丽的大网将我托起。我举起手电筒向下照,这道微弱的光线怎么也无法被这张网捕货。我的光线永远无法汇入其中,但这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我的眼睛,我的想象,已经在这座大山上成为了我有力的媒介。通过它们,我把人们的生活变成只属于我的东西,它们是星星,是网结,是果实,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丰收了。

    被人们、生活、世界拒绝的我,此刻就这样感到了满足,感到了与所有一切的联系。我好像浑身充满了力量,怀着这种巨大的包容的激情,我猛冲下山,在山下和大山做了郑重的告别。

    然而,就在第二天的物理课上,我刚刚建立起来的新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了。老师随机抽了几个人上黑板做题,其中就包括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我特意瞟了一眼讲台下方的物理老师,然而,我的期待的眼神并没有得到回应。

    站到讲台上,我一边看题一边给自己加油打气,我知道这道题我虽然没有做过,但相关的知识点我一定复习过。我在心中默念一遍公式,再腾抄到黑板上,然而,就是这个过程出了差错。明明是我已经熟知的公式,写到黑板上就错了,我的字变得越来越歪,思路也越来越不顺畅。突然,粉笔被我折断掉了下去,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字也更加歪斜丑陋了。看着满黑板的丑陋的不明所以的字,我仿佛看到了贴到黑板上的,我的一张张丑陋的脸。

    明明是相同的字,经过我的手就变了形,知识一旦经过我丑陋的身体就会被玷污。粉笔再次被我折断,身后的同学一定在笑话我,我不敢回头看,因为我害怕对上老师的眼睛,害怕在他的眼睛里也看到嘲笑与恼怒。

    我认识到,这样的我是永远无法做老师的,即使考上师范大学,我也没办法像他一样。我哆哆嗦嗦地坐回到座位上,埋头痛哭起来。我多么希望老师能注意到我的哭泣,然而实际上,我用哭泣拒绝了与老师的沟通。

    在老师和其他同学畅谈未来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他早已经忘记了我。即使那样一大片丑陋的引人注目的字还扒在黑板上,他也忘记了我。他忘记我在刚刚也曾被他选上,在黑板上做过题了。

    座位上的其他同学都在紧张地做题,没有人注意到我做错的步骤,也没有人注意到我濒临崩溃的哭泣。我听到讲台上老师在问一个优等生准备报考什么学校,回答是医科大学,旁边的另一个同学则说师范大学。

    医科大学,师范大学,海洋大学,财经大学......我被这些大学的名字挤到了教室的角落。大学的名字说完就是各种各样职业的名称了,医生,老师,会计,园艺设计师......

    五彩斑斓的未来变成泡泡从每个人的嘴里面冒出,膨胀,升高,将小小的教室充盈。头顶的灯管发出的光线经过这些泡泡的反射变得暧昧,模糊了所有人的面孔,包括讲台上的老师。他正在和一个准备学医的同学说,等她将来进了医院不要忘了老师,等老师去找她看病时记得不要抬高药价。

    突然,我面前的一个泡泡破了,老师的脸露了出来。我看到老师的脸变成了一张百元钞票,而旁边的那个学生整个变成了一张开药单。

    接着,许许多多的泡泡都涨破了。我眼中的世界变得重新清晰起来,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刚刚说要成为会计的同学变成了计算机,要成为园艺设计师的人变成了剪刀......

    对于这幅怪异的景象,我感到恐慌,我拖来一把椅子,跌坐到椅子上。然而我却又突然跳起来,离开了椅子。我盯着这张椅子,盯着它松动的椅背和四条椅腿,竟觉得它马上就要怒气冲冲地吼我了。

    “你凭什么把我从我配套的桌子旁拉走呢?我作为椅子就应该待在桌子的旁边。”

    我向它道歉,我知道是我破坏了这个世界的秩序。对,是我搞混的。椅子被创造出来待在教室里,和配套的桌子一起行使职能,而我被上帝创造出来是为了什么?我再次伸出我细瘦的手臂,它们现在是一双连拖椅子都做不到的手臂了,那我的这双腿呢?它们被允许站立在这间教室吗?想到这,我逃跑似的飞奔了出去。

    我看到街道两旁等距离栽种的树,看到一栋栋被叫做小区楼房、医院、教堂的建筑,看到街上走着的电话机、提款机和话筒......

    终于,我跑回了家。我一头栽倒进奶奶的卧室,看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奶奶。奶奶还是奶奶,谢天谢地,她没有变成物体。现在,我们是这世界上的最后两个人了。

    奶奶“哎哟哎哟”地叫着,因为我的疏漏,奶奶竟然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盖被子!奶奶正感到痛苦,她唯一的生命的象征就是她痛苦的叫唤声,为了缓解她的痛苦,我本应该立马展开被子为她把被子盖好的。然而,我迟迟动不了手。

    被子是床的配套物品,如果为了美观,它就应该继续这样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尾。而我的奶奶,我的已经没几天活头的,身体僵硬的,脑袋混乱的,痛苦得直哼哼的奶奶,她又有什么理由盖被子呢?

    我悲哀地哭起来,我跳上前去,亲手将濒死的奶奶掐死,然后疯跑了出去。作为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大山神秘的微笑。于是,我绝望而满足地闭上眼睛,以一头倔牛的姿态向大山冲了过去。大山,永恒的巍峨的大山,我要用我今后的几十年时光坚持不懈地推动你。大山,我要推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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