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自知，浮生若梦欢几何？
[自杀] 深呼吸
亲爱的小花，我实现了对你的承诺，我踏实认真地又活过了10年
------- 汪雨生
1
今年的4月28日，我踏上了前往西藏的旅程。60岁的我将在广阔的佛教圣地，完成我蓄谋已久的自杀计划。想到这样的完美归宿，我望着天空深呼吸，好畅快！
坐上西去的列车从青岛出发先奔四川，我答应过卓玛和德吉，一退休就去北川看望她姐俩。然后从成都经川藏线，到达我的人生终点拉萨。我躺在卧铺上眯眼静养，熟悉的列车隆隆声，变成轻快悦耳的节奏，也许与我此刻的心情的有关。对所有的一切我已然释怀。
向往那气候宜人的小江南林芝，还有天高云淡的日喀则。记得入藏铁路建设初期，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全都是人烟稀少的自然景区，陪伴我们的有野生动物，最揪心的是半夜施工中突然出现的狼群。
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2006年7月1日我负责的青藏铁路全线开通，打通了内陆与西藏的之间的天路，带我们走进了人间天堂。而今，我选择去人间天堂终结的自己人生，让灵魂去往更宽阔的地方。
同车厢的三位讨论着自由行的行程，当下铺的那位老弟问我哪天返程时，我回答说走着瞧吧。因为我知道，我这是一次没有返程的旅行。建设铁路好多年，凝聚了我心血的每条铁路线路都埋藏着我的感情。乘坐火车，听听轰隆声，再望望那沿途的风景，也算是最后的告别。
软卧里的人相对少，我的行李很简单，我的皮箱里只有两只精美的骨灰盒，是我这辈子最贵重的东西了。很快就要团聚了，我就会和这俩宝贝永远相拥，我们仨将一起去西藏选个静谧的安息地。随着列车过站的鸣笛声，我的思绪回到了22年前……
2
1996年，我与张小花已经结婚八年。女儿南南5 岁，懂事乖巧也有个性。晚婚晚育的我们视女儿如珍宝，可是在济南东站的工地上，孩子丢了。张小花当时是工地的材料主管，就出了几个料单的功夫，孩子不见了。
那是个周六，南南不上幼儿园，南南说别的小朋友和爸妈去公园玩了，我也要去。小花急着加班，就数落了孩子几句。南南噘着嘴说找爸爸，就是不进办公室。喊她几声没人应，小花以为她上别的办公室玩儿去了。她忙了一上午，找孩子回家吃午饭，哪个办公室也没在。
这下急疯了的张小花，失去女儿简直要了她的命。济南基地全员出动了，电话打遍了附近有关系的所有人家，都没见孩子的身影。当时我在北京到香港九龙的京九线工地，正是重点工程的验收阶段，做为重点工程的工队长，起初他们没敢打扰我。
整个济南项目部特别重视。下午就报了案，铁路公安警察，济南市公安交警都备了案，也是好一通折腾。直到晚上十点还没有找到孩子，项目部通知了我，我连夜往回赶。已经两天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赶到济南时，张小花憔悴不堪，哭诉着没有女儿，她也活不成了。
第三天周一上午，我们接到清河幼儿园的电话。通知在青岛火车站铁路民警处说前天傍晚，K955次列车员从车厢里捡到一个没人带的小女孩。他们发现孩子衣服上印有清河幼儿园的标志，就筛查了周围的城市，终于找到了是济南的清河幼儿园。
周日值班的大爷说周一问问班级。中班你家孩子没来上学，南南在吗？小花来精神了，幸亏那天忙，没时间给孩子换下幼儿园服装。这场惊吓后，失而复得的孩子，让张小花更是疼爱有加。
我抱着孩子问她为啥乱跑？南南说坐火车去找爸爸，爸爸的铁路什么时候修好，带我去公园玩。我背过脸去忍住了眼泪，赶工期有一年没带孩子去玩了。
这次刺激后，张小花身体逐渐发胖，越忙越受累她就越胖，医生说是由于受到刺激或具大压力下代谢功能紊乱所致。本来是大美女的张小花开始各种减肥，吃药，节食，拔罐……几经
折腾终于瘦成一道闪电。恢复了高挑骨感纤腰细臂，让人爱怜，走街上赚足了的回头率。
3
张小花，军人出身，气质好会打扮。我与她初相识是86年，我28岁大学毕业四年多，在青岛项目部做技术室主管。我相处了三年的对象在老家当老师，她嫌我的工作流动，她不能接受居无定所的日子，我们在春节刚分手了。我这工程男成老大难了，高不成低不就的。
工程单位的女士属于稀有物种。春节后初上班，青岛项目分配来一批转业的女兵，一群军花里数她耀眼，张小花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三八活动中能歌善舞，成为了小名星。平时里能写会画，于是她接替了我出版报的工作。党员会上我知道了她22 岁，她被从工班调到队工会去住勤。
我们这一批工程专业的大学生个个紧盯她，能与她说个话都会开心半天。她像阳光一样走进我的生活，我变得爱收拾自己了，衣帽越来越整洁，说话越来越文雅，爱情让人更加优秀，更加上进。
工会与技术室对门，我加班时，她也在办公室学习。她经常请教我数理化问题，半年后她考上了带薪的职工专科大学，学习材料管理专业。入学后她开始与我书信往来，并确立了恋爱关系。三年后，她大专毕业又回到了青岛。
那年我被提拔成为副队长，准备带着队伍去京九线时，我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说，我上了大学才能配得上你。她说铁路工程局的子弟，流动的工作，流浪的上学，她们好奇地玩儿，东跑西颠地不停转学，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没考上大学就入伍当兵了。
她说一直在努力学习，她羡慕大学生，上大学一直是她的梦想。是我的帮助让她如愿并且可以自信地生活。
张小花积极上进，拼力生活的样子也激励着我。结婚三年后，我们终于迎来自己的女儿南南。为了照顾孩子，她留在济南经理部基地工作，我提升为队长独挡一面继续奔波，流动在各路段的工程线上。随着职位的不断地提升，我工作的担子越来越重，探亲时间很少。
只有假期她带孩子来休探亲假。后来她调入青岛经理部，住进职工楼，她和女儿有了固定的家。在外奔波的我顾不上管家，能有安稳的日子，照顾老人教育女儿，家里的一切事务她几乎全权负责。家人安稳幸福，就我们满足的日子。
4
女儿10岁那年，2001年我的父亲去世后，小花把我70多岁的母亲从老家东北接来，她说在青岛方便老人就医，把我的妹妹一家安顿在附近的胶州落了户。小花和我妹白天黑夜轮流照料老人。三年多，母亲的风湿性心脏病得到改善。母亲坚持要回老家，和我的弟弟一起住。
“做了工程郎，不养爹和娘”，是我这辈子的遗憾，很感谢张小花无怨无悔地为我付出。
上有老下有小真够难为她的。要强的小花累了会和我抱怨几句，却从来没有放弃对家人的照顾。女儿15岁那年，2006年我的母亲因心脏病发而去世了。从东北回到青岛，张小花低烧不退。她说估计是太累了，休息两天就好。我赶上青藏铁路准备通车，争匆匆回到项目部。
南南来电话说，妈妈一直在发烧，不让我告诉你，爸爸你忙完工作应当回来啊。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小花说需要做手术的通知，她被查出了乳腺癌。女儿正在上初三，在她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在她娘俩身边。
小花的手术比较顺利，她不能接受的是摘掉了一个乳房。爱美的小花出院后，总有失落感，化疗的病痛让42岁的张小花与14 岁的女儿，就像更年期遇上青春期叛逆期，简直就是针尖对麦芒般针锋相对。她俩表达爱的方式就是对抗，只有我在中间调和日子才算安稳。
女儿和妈妈一般高了，我仍然在工作中忙碌，在流动中奔波，虽然已经是副处级领导，对于家人我却是不合格的。针对小花的身体情况，我提出申请，局里已经同意青藏线通车后，安顿我调回青岛经理部任经理。
小花一个人承受了20年的家庭重负，盼望着早日与我团聚，帮她分担。她的病痛孩子不懂，孩子的成绩她也不理解，在这样的矛盾中正待我去调和。我就去照顾她们，爱美的小花，手术后性格变了，不自信而多疑，患得患失。抑郁症倾向，让小花经常心神不宁。
在我50岁的时候，小花的病提醒了我不可以再流浪，小花也需要照顾，尽早全家团聚青岛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这半辈子我欠小花的，欠女儿的太多，我必须得去照顾她，否则无法弥补。女儿在长大，眼看孩子就要飞走了，高中，大学，工作，出嫁，想陪也没有太多机会了。
我盼望的2006年7月1日，青藏线顺利通车。交接了工作，接手青岛经理部工作，工作一样的忙碌，但是工作之外与老婆孩儿在一起，过着一种温馨的小日子。女儿中考圆满，如愿升入青岛铁一中。计划带小花8月份陪孩子走天路，去西藏却因小花的治疗暂时往后推推。
手术后的小花渐渐正常，身体恢复得很好。我大部分时间在青岛，有时出差去指挥部去开会。我们家终于过上了我向往已久的日子，三口之家，有说有笑，饭后散步，晨起打球、跑步，周末游泳或公园小坐。可以形容春有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的情调。
5
两年后，在2008年的春天，南南上高二，去北京参加完全国化学竞赛，下周一就回来了。张小花的身体一切指标正常，已然是往日的精致人儿。除了开会和招投标活动外出，我都陪在家人的身边，可谓幸福美满。有事业有家有爱人，人到中年安逸饱满的状态。
4月28日北京开往青岛的T195次列车，凌晨4时41分在胶济铁路线周村至王村间脱轨。列车上还在睡梦中的南南，我的女儿永远地睡去了。仿佛是心电感应？小花半夜惊醒无法入睡，不到5点就起床收拾，准备好7 点与我一同去火车站，接上南南直接送女儿去上学。
晴天霹雳击垮了我们所有的美好。那刻只有呼天不应呼地不灵的与死挣扎。小花一夜白了头，她不定时的就会晕厥，只能住进了医院急救室观察。
回家来取东西的我，来到南南的卧室，抱着孩子的相片失声痛哭。我才和女儿真正地朝夕相处不到两年，老天不给我机会了，南南，我们说好的，明年高考后带你去西藏，走爸爸修筑的天路，你怎么就不等了呢？爸爸半辈子都在修铁路，却没带你走几条线，我总说来日方长。
这幸福的日子在今天转瞬即逝。在胶州工作的妹妹闻讯赶来，她去医院照顾嫂子。想到女儿如花的年龄，就这样倾刻间凋谢了，让我中年丧女，痛不欲生。
小花一醒过来就喊南南，心痛让她身体再次垮掉。南南的离开破灭了我们全家对未来的希望，哀莫大于心死，特别是小花拒绝任何治疗。三天以后，她抱着憔悴的我泪如雨下，然后提出给她输营养液，稍微吃点东西。她劝我说：你要坚强！我饱含泪水应了她，我们一起挺住！
住院一周后，小花气色好转，她说要回家调养。回到我们大院儿，下了车她站在楼下，她望着阳光做了几次深呼吸，仿佛很释然的样子。回到家里，她比我想像的淡定而坚强，也许已经哭干了眼泪吧。她让妹妹帮忙做饭，她去南南屋里收拾东西。像往常一样，只待孩子晚上放学归来。
她的镇定也让我害怕，我跟在后面却不住地流泪。小花说：汪雨生，路很长，你要办的事还很多，你要坚强！
由我妹妹陪着小花，接下来的几天我出去处理南南的事。小花远在山西的哥嫂们来了，小花给她的父母带回去买好的衣服，还有一些钱，对哥嫂说，你们都回去上班吧，好好照顾父母，我安顿好了就回家了。亲戚朋友来了劝她想开点，她会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
小花恢复了以往的精神，把我的衣服整齐地分类挑捡，南南的东西也归拢好。看似家里就像平时一样，只是少了南南那银铃般的笑声。小花告诉我妹妹回去上班吧，抽空了带上孩子们多来青岛走走。嫂嫂我没有姐妹，就当你是亲妹子。
往后的日子一定要珍惜着过，别老和妹夫闹意见，平安就好。说得妹妹又泪流婆娑。妹妹说，嫂子我一直当你是亲姐，你们照顾帮助我这么多年，我知足。嫂嫂保重身体，别太累了。我先回去安顿一下孩子，明天再来陪你。
6
2008年5月11日是火车脱轨事故发生的第14天，傍晚时分遇难者的家属们会来到事发点祭奠亡灵。小花早就安顿好祭品和南南喜欢的玩具等，下午政府部门安排派车统一接送家属。
五月份的青岛，是鲜花烂漫的季节。樱花玉兰花怒放，丁香满街飘香，已是游人遍地。往年，五一假期我会带家人去公园或海边，在明媚的阳光下花更艳海更宽广。而今年…我黯然伤神。
小花像平常一样，打扮得体，化了淡妆。讲究的女人，什么时候也是光彩照人的形象，她说让女儿看看妈妈还是一样的骄傲。南南与妈妈一样美丽可人，只是女孩子家的稍微单薄了些。往日全家人出行，我曾多少次自豪有这样的两位美女相伴。
而今只有小花了，我不禁把小花紧紧搂在怀里，同时泪水静静落下。车子来到事发地，天色暗下来了，天空中轻轻漂起了细雨，老天也在祭奠这些过早消逝的亡灵。
烧祭品再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老流横流着我在心里为南南祈祷。小花带了南南的许多玩具和礼品。燃烧到一半时，她起身用双臂从背后搂住我，伸过头来放在我的左肩上，用脸与我的脸颊贴了一会儿说，你慢慢给南南送礼物，不急，多陪陪孩子。我累了，先去车里等你。
我就继续把礼物一个个放到火堆上，心里默默与南南道别，回忆着以往的一件件事。我心一颤，是轰隆隆的列车驶过惊醒了我。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给南南所有的礼物也都化成了灰烬，我才想起过了好久了。猛然间寻找，小花她一个人在哪里？好像说车里？
我的小花也不见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野外，她去了哪里？她离开时给我的拥抱和贴脸不就是往日我出发时，我们告别的动作？我顿时懵了，她这几日的淡定是早有预谋的。
有预谋的行动被我的伤心过度而忽略掉了，小花她自杀了，就在不远处卧轨……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惊天动地，就如同我的生活一样，在瞬间爆裂、崩塌。我的心撕碎了，我只想随她俩而去。我成了大家重点看管的核心，24小时有人值班“保护”我。
在家里的床头柜里，我找到了小花的遗书。
亲爱的老汪：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了，知道是癌症晚期时我想到很快就要走了，我努力与病魔抗争是舍不得离开你和南南。可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南南就先我而去。我去照顾南南和咱的爹娘，你来照顾自己和我的二老。你要坚强，你能坚强！
答应我！再给自己十年的时间，前五年学着忘记我俩寻找自己，后五年开始自己的全新生活。我的父母就交给你了，记得每年忌日给我和南南上香。给你自己十年时间，你会有新的生活。我想南南和我一样爱你，希望看到你有新的生活。最后一次求求你，答应我！
十年后如果你还放不下，再来找我们不晚。我会好好照顾南南和咱爹妈……舍不你的小花泪别。
7
三个月后，大病初愈的我，再次请求离开青岛这个伤心地，投身北川去援助大地震后重建工程。这一年，我遇到了卓玛和德吉姐妹俩，卓玛在川师大上大三，学心理学专业，德吉和南南一样上高二。这两姐妹的眼神里，我总能看到女儿的影子。
她们的父母在这次地震中被泥石流冲走了，卓玛在做自愿者，为灾区的人们做心理疏导工作。与她们相处不久，我开始赞助扶持他们完成学业，直到五年以后德吉也走上工作岗位。后来无论我在哪个工地，按时给她们寄去学费生活费，十年了我们像父女一样相互牵挂。
姐妹俩多次请我去北川他们的新家，我答应退休后一定来。七年前卓玛结婚时，我来过一次。德吉说和男友说好等我来了，她就结婚。我临死前去看看她俩，也是了却一桩心愿。
见到我，卓玛和德吉快乐的像孩子一样，就盼您退休的这一天了。卓玛的儿子诺布都6 岁了，虽然寄过礼物还是头一回见他。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温暖了我，现代化的新家园，还有他们幸福的笑脸。
德吉说，汪叔叔来了，我有家长了，那我们明天结婚吧！她男朋友羞涩地笑着点头同意。晚上我把工资卡给了德吉，告诉她密码是080512，汶川地震的纪念日。里面有十万块钱，你和姐姐一人五万。她说我们挣钱了，应该我们来给汪叔叔养老才对。
晚饭后，卓玛和诺布来到我的房间。卓玛说，诺布，告诉姥爷你姓啥？我问诺布，你还有姓吗？诺布奶声奶气地说：姥爷，我姓汪，我叫汪诺布！
妈妈说，这个房间以后给姥爷住，我想和姥爷住一起好吗？我长大了带姥爷去西藏，我也学姥爷去帮助更多的人。我的泪水在眼框里打转，一把将汪诺布抱在怀里。
卓玛到底是心理专家，她仿佛看出了我去西藏的心思，她还给我的工资卡说，钱我们不要，只要您来了就好。办了德吉的婚事，我们陪您一起去西藏，安顿好了一切，咱们一起回来好好过日子。从认识您起，我们就当您是亲爸爸一样。
这时德吉也走了进来，姐妹俩同时跪下齐声喊出：爸爸！请您留下来。
我像是回到了从前，看到了可爱的南南和小花……
我死劲地仰起头，深呼吸。泪眼朦胧时，我可爱的小外孙汪诺布已经扑到了我的怀里。
[自杀] 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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