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理发师

作者: 杂果铺子 | 来源:发表于2023-06-26 23:4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老李的理发店改成了社区便民服务点。

    老李开始很不习惯这样的改变。他家的房子位于村南面靠近县道的马路边,原先是他家的猪栏房,后来不养猪了便改成三十多平米的小理发店,屋顶盖的是瓦片,里面墙上挂着一面奖状一样大小的镜子,一个有喜鹊图案的搪瓷铁脸盆和木架子,一块剪发大围布和两张木凳就是“郭村第一剪”的全部家具,当然多年来老李把泥墙里里外外都粉刷了几次,看起来不是那么旧。最近村委会也给各个便民点添置了一些东西,如电动理发器。各种便民服务点是郭村村委会统一规划设置的。以前来往镇上赶集的人经过郭村时一眼就能看见老李家的剃头铺子,它向来是个做“门户”的好位置。老李守着那片弹丸之地已经四十年了。

    七十年代剃头师傅是个收入不错、令人羡慕的职业,老李负责好几条村子的村民剃头。当时村民一年交一次钱,成人三元一年(相当于现在的九十元),小孩一块五一年,好像现在的年费制。每次老李过去,村民们便奔走相告:剃头师傅来啦!大家排队等候理发,一个不落。那时候老李出去“巡剪”一次要在村子里逗留两三天,直到为村子所有人理好发,才前往下一个村。他跟村里每一个人都很熟悉,常与大人唠家常,甚至给村民讲笑话,给孩子说故事,想出各种招数来哄小孩子剃头,因为孩子理发时候容易哭闹。

    现在搞社会主义新农村,每个村都建成了各种各样的便民点,老李帮人理发就象征性地收五元,儿童二元;老李习惯用了几十年的手动推子理发器,现在改用电动自动的,老李开始不太习惯,但是他那实惠诚恳的服务却赢得了乡民的尊敬。当初他三十多岁时,附近几个大队老百姓的剪发活基本给他包了。现在老李年纪大了,虽然年过七旬,但是腰板还挺硬朗。他高高瘦瘦的,帮人理发时手不会颤抖。人们都说:老李你年轻时翻山越岭走村服务时候练就了好身体,好人有好报,宝刀未老啊。

    “不行了,老了,我跟不上时代了。哪能跟镇上城里那些理发店比呀,你看人家店里落地玻璃、水晶吊灯真皮靠背转椅啥的,有发型设计顾问,随你点喜欢的师傅,还有漂亮的小姐姐给你用洗面奶按摩呢,哈哈哈!”

    老李总是摸摸下巴那茂盛坚韧的胡子,在鞋帮上敲敲他那杆老式烟斗,笑呵呵地说。

    老李深深感觉到:过去千篇一律的男士平头、女人学生短发发型已经过时了(他自己只会做这个),个性化设计符合顾客口味、更时尚的、流行的发型正在蓬勃发展,势不可挡。他们能提供精致、潮流的理发服务。男人去理发店只需要花很少的钱,但是女人去做头发却需要花费很多。男人们随便剪一下就可以,女生呢就需要做很久的头发,她们每次去理发店都需要花费很多钱,舍得投资在做新潮发型上。

    “李哥,我们就是喜欢你这里剃头简单又实惠,庄稼人种地要紧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发型有啥用?做发型做面膜的钱还不如用来买多点排骨吃!“那些上了一定年龄的中年人常常这样安慰老李,他们现在还是老李稳定的顾客,忠实的粉丝。

    世事无常,谁知道,过去乡里乡外闻名的“第一剪”剃头李,如今湮灭于乡野之中。每当看见他那把手柄握得发亮的手动推子,不禁让人想起过去挨家挨户去理发的岁月……

    那是七八十年代,各个大队村落之间交通不便,除了镇上和县城有两家国营理发店之外,就没有其他可以理发的地方了。这就催生了上门理发服务的需要。那时会理发的人很少,家里有理发工具的就更少了。所以,曹庄村、刘家堡、黄金坑三个比较大的村庄,老李每个月都要去一次,每个村蹲点两天;还有庙前村、红旗沟等五六个小村庄,每次蹲一天搞定,整个大队所有村庄轮流走一遍半个月就没了。老李成为沙溪大队拥有“独门绝技”的人。

    老李每次出来理发都是带一个书包般大的木匣子,里面装有剃头推子、剪刀梳子毛刷子、润滑油掏耳器和白围巾等等工具。他一到村里就马上干活,叫要理发的人自己用脸盆从家里端一盆水过来放好,让对方端坐在一张椅子上脑袋不要乱动。然后他抖开白大褂穿在客人身上,就意味着生意开张了。他总是笑着与客人寒暄几句,问长问短,不经意间,就把围布系在了客人的脖子上。客人在椅子上落座后,把脸盆放在合适高度的架子上,在盆里兑好温水,老李开始给客人洗头。老李的竹节般细长的手指在客人头上摩挲着,让人觉得特别舒服放松。洗完头,客人感到清爽多了,老李将客人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包扎好,开始用右手有节奏地按压推子开始剪发,剪完后开始用刀片刮胡子,然后给有需要的客人掏耳朵,最后再次来到脸盆面前“低头”--洗头洗脸,洗完他就转身将一盆水用力泼出去泼得好远,那泼水的架势又准又快,好帅气!一根头发丝都不会留在盆中,远处的地面上随即冒起一阵黄烟,地上的水迹好像一副浓浓的山水画。

    黄金坑村位于郭村的南面,离老李家最近。因为村民去大队部要经过李家,个个都认识他。每当月中老李(其实那时老李不老,才三十多岁)来给大家理发了,他要先落实好午餐在哪家吃。一般是轮流接待。老李会主动跟那家管午饭的人家联系,说一声:他大婶(叔),今天在你家吃饭呢。于是管饭的人家在午餐中都要准备一个好一点的菜,最不济也要一盘炸鸡蛋炒韭菜,农村谁家不会养鸡呀。

    黄金坑有几个媳妇都是郭村嫁过来的,还跟老李有点粘亲带故。村里有个七八岁的娃娃叫石古子,小家伙活泼调皮能做不少农活,可这娃就是有个缺点:不喜欢理发。

    轮到石古子理发了。小家伙总是坐不住,喜欢乱动,他爸爸或家人必须在旁边看住他。因为老李用手掌按住他的小脑袋瓜时,他总是说:痛,你用力太大了!又说老李剪下来的碎发掉在他脖子里和背部,刺得他浑身痒痒的,然后想挣扎出来不干了,他爸总是死死按住他的身子,不让孩子动弹,这时石古子满头大汗,经常对着李师傅大喊:“老李你轻一点,我X你妈的X!”弄得老李面红耳赤,被一个熊孩子数落有点尴尬,他爸骂他没礼貌,拼命按住他,父子俩互相博弈看谁的力气大,老李见缝插针,孩子静下来就剪上几刀,费了很大劲才能把石古子的头发理完。

    有一次中午石古子父母招待老李吃饭时,孩子他爸客气地谦虚说:“李师傅,家里没有什么好菜,您随便吃点,别客气,一定要吃饱啊!”

    石古子不知道爸爸说的是客套话,马上更正道:“爸爸还说没有什么菜,不是吧,平时这个炒鱼干和腊鸭我都吃不到,李师傅来了才有得吃。”

    老李马上附和说:对对对,有这么多好菜,你们太客气了,多谢招待!

    一会儿石古妈看见锅里快没有饭了 ,就放慢了吃饭速度。石古子吃完又要去添饭,她妈使眼色不让。没想到石古突然说:“我数过了,老李师傅已经吃了三碗饭了,该吃饱了!”弄得大家面面相觑 ,气氛非常尴尬……

    曹庄村是比较偏远的一个村,那里有“三多”——山多、家养土狗多、老人多。庄里那些狗子们的警惕性很高,一旦有不熟悉的人进村了,狗吠声此起彼伏,大概是解放前这边深山老林里打劫土匪经常出没的缘故,让曹庄的百姓们家家户户开始养狗防盗了。

    好几次,老李肩上挎着个理发箱子走进曹庄村门口竹子林的小路上,突然遇见旁边生产队队长曹家富的大黄狗,那厮龇牙咧嘴地“汪汪汪”大叫着带动其他人家的狗子向老李飞奔过来,老李一看不对头撒腿就跑,跑着跑着一下子不小心从田埂上掉进水田里去了。老李赶紧爬起来,浑身是泥浆,站在水里不动,那些狗子不敢过来了,叫声惊动了狗狗的主人,大家出来一看原来是李师傅,都大声训骂自己的狗子“你瞎眼啦!李师傅都不认识?滚回家去!”然后各自用棍子抽打或飞起一脚猛踢狗子们的屁股。

    现在的老李虽然满身泥水、恶狗在前,但是一想到理发责任在肩,也就义无反顾往前冲。这时曹家富往往会将自己的干净衣服送过去叫老李换上,临时对付一下。

    “对不起啊李师傅,每一次来剃头都让你受到惊吓,俺家的狗太不懂事了。”曹家富给老李道歉,说着说着猛踹他脚边的黄狗一脚,大黄惊叫两声躲到墙角乖乖地反省去了。

    “谁家的狗还懂事呢?这是一只好狗,看门挺负责任的。老曹你别打它了!”老李一边穿衣服一边聊天。他不但不责怪大黄,反而帮它说好话。

    “我也很少遇见你这么负责任的剃头匠呢!哈哈哈,真难为你了!”老曹说。

    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几年下来,老李还是被几只不会发出叫声的狗咬了两次,它们发起攻击时没有声音,像一阵风突然来到老李身后猛咬一口,害得他的小腿肚子破皮青肿,还好那时候的狗没什么病毒,咬伤了皮肤也没什么后遗症,后来请大队卫生员敷几次药就好了。

    有一次老李在曹家庄上门为一位八十岁老人剃头,家里其他人都外出田地里干活去了,剃头途中老人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咬牙切齿,老李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匍匐在地上,一只手猛掐老人的人中,另一只手伸进他的嘴巴,一边喊他,十分钟后老人终于清醒过来,帮他渡过一次险情,家人回来后非常感激他,请老李吃了几次好茶吃饭,老李救人的事传遍了整个大队。

    对于村里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还有子女经常不在家陪伴的中老年人而言,剃头师傅老李的到来,对他们是个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老李经常走江湖,有文化见识广。老李一边剃头一边跟他们唠嗑,谈谈外面世界的见闻,关心一下他们平时的衣食住行,一定程度上驱散了村民心里的孤独感和无助感。

    随着城镇化的扩大,大部分人都力所能及地往城市迁移。老李的三个子女都在城里安家立业了,也不想继承父业,村里老屋只剩下老李夫妻俩,剃头师傅行业不再像以前那般吃香,收入微薄不能维持 一个家庭的生活,年轻人不想干这个实属正常。但在城市里情况却不一样,美发屋里基本上清一色都是年轻人,他们的审美意识紧跟潮流 。

    刘家堡是人口最少的村庄,与郭村相连,大部分中青年劳动力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很多中老年人有空就过来与老李喝茶打牌顺便理个发。“以前一个村子有五六百人,理发时候整个村子热闹得很,现在只是稀疏看到几个老人在村头的大树下乘凉,小孩都少见了。”老李经常这样跟他的刘家堡粉丝说,脸上露出了些落寞和失落。他说,以前八十年代剃头这一行当的工资跟建筑工人的工资差不多,而现在,建筑工人一天的工资有两三百元,剃头师傅一个月才挣五六百元,而在城市里的理发师半天内做一个新潮发型就可以挣五百块钱。

    “帮人剃头40多年了,还是没觉得厌烦,跟各种各样的大人小孩打交道,他们把重要的头发交给我打理,说明信任我,我喜欢干这一行。”老李常常这样说。现在老李剃完一个大人的头约半个小时。炎炎夏日里,偶尔吹来的微风敌不过翻滚的热浪,工作时挥汗如雨的他时不时要停下手里的活拿毛巾擦额头流下汗水,但这并不妨碍他认真地完成剃头的每一个步骤。他说:我剃头的宗旨是,精益求精地剪好每一副作品,让村民满意。

    时光荏苒,老李作为剃头师傅已为几个村的村民服务了四十年。七十一岁的他体力虽然越来越差,但是想到还有人想找他理发,他也就咬咬牙再干多点时间,希望多为大家服务,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时常会打电话给老李上门服务,很多人加他的微信,随时方便随时召唤。有时候上门帮老人家理发,遇到老人感冒发烧、行动不便的,他也会帮忙照料一下。

    周末假日,老李的三个子女经常会带孙子孙女回来乡下团聚。大儿子在附近镇上开了一家汽车洗车美容店,也算是子承父业,只不过是给汽车“理发”了。

    这一天,那个家住附近镇里的六岁小孙子回来郭村玩,小家伙每次回来都翻箱倒柜的找东西玩。他从小木箱里翻出了老李那把手动推子,用小手把它举起来从空中划过,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说:“飞机来了,我的飞机来了,爷爷你快跑,我要扔炸弹啦!”

    “我的好孙子啊,那个不是玩具,是爷爷年轻时剃头用的,别摔坏了啊!”老李爱屋及乌地说。

    “爷爷你现在都用电动理发器了,这个旧的还有用么?”孙子停下脚步,两只大眼睛看着老李好奇地问道。

    “还有点用,嘿嘿.....有用!有用!” 老李摸摸自己茂密的胡子,看着聪明的孙子,乐呵呵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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