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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心血来潮地翻看以前的相片和文字记录,从几个月前一直浏览到几年前,越看越觉得惊心动魄,诧异于自己居然安然无恙地走到了今天。过去的表达稚嫩且莽撞,而细细回想时,那时沾沾自喜的神情似乎历历在目,顿时感到可耻与忧伤——除了自己,似乎便不会再有人在意乃至凭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我了。我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增殖,不断地消亡,今天的“我”是这无数个“我”中最顽强最幸运的,却也会在某个时间的节点被淘汰,由另一个“我”取而代之。
往事悠悠,“你能够忘记的一切,都不可能是永恒”,然而岁时尸横遍野,文字是我含痛而筑的墓碑,所以我始终记得它们。
母亲生我时,将近不惑之年。不久后,工厂重大变革,她和父亲双双下岗,且都没有文化,却又好强,硬是要靠微薄的积蓄买地建房。欠下债务,日日东奔西走地,做生意还钱,不懂并且忽视对我的教育。我便独自待在家里,焦虑地画画、看电影、做手工——时常担心于他们是否会发生意外,是否能够平安归来。他们也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亲戚间的无可厚非的明争暗斗而吵架甚至打架,家庭气氛压抑,我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颤抖与抽泣——我在幼小的年纪里被迫面对中国式的家庭内核,它如同一枚坚硬的果核,散发着腐烂的果香,内里苦涩甚至剧毒。除此之外,由于拮据,饭菜敷衍,衣着与日常用品粗制滥造,购物时执着而寒酸的讨价还价,这些都让我窒息地感到匮乏和羞耻。再加上年龄和思想上的代沟,我和他们基本上说不上几句就要大吵特吵,难以交流与获得亲情的温暖——都不能够理解与接收彼此表达的爱。
正是如此,我敏感、焦躁、反复无常,害怕伤害别人与被人辜负。这也是我后来迷恋安妮宝贝的小说的原因,她笔下的那些经历原生家庭的伤害和情感的缺失的人物,落魄却倔强,失落却执拗,与我太像太像。
小时侯总是一个人在家,打开电视机,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一边做手工或者画画。依旧记得最疯狂的时候,做了满满一桌充满奇思妙想的作品,可是后来母亲埋怨,说是纸片乱扔,弄得家里很乱很脏,那些东西,也是坏的坏、扔的扔,没有一件保存下来。至于画画,母亲曾缝订出两本厚厚的画稿,给哥哥和他的同学们看过,收获了一些敷衍地称赞——那些画,如今也都找不到了。现在早已没有心思摆弄这些,纵使有,也要羞于自己的资质平平了。
那时身边人都说我“娘”——直到今天,这样的声音依旧存在——其实,我只是不知道一个男孩子究竟应该如何表现,所以保险起见,就安安静静地待着吧。可能在世俗的标准里,文静是男孩的原罪。仔细想想,家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我一个男孩子该有的技能:游泳啊,骑车啊,篮球啊,等等。从来没有。我不会,也不好意思说想学,久而久之,就或真或假地丧失了兴趣——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否有兴趣呢?但因为我独处的时间很长,看剧、写东西、画画以及阅读才是无师自通的。它们也是我敏感而自卑的性情的根源之一,毕竟我不玩游戏,不喜运动,除却因为看起来人畜无害而不至于被恶意对待,很难与同龄人建立亲密的联系。大多时候,我需要换一副面孔,小心翼翼地关注自己诉说的东西是否开始让他们厌烦,然后赶紧切换,努力地去迁就他们的话题。记得有个同学,他像大熊一样憨厚,我们上下课一起回家,甚至坦诚地说起各自破碎的家庭,我以为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结果某天,我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对我爱搭不理,虽然我已然从那些日子越来越频繁的冷场里察觉到端倪,但是我还是不甘心地询问他原因,他非常冷酷地说:“请别再找我了,你太无聊了,我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我理解,也因为理解所以痛苦。
我也因此特别讨厌回老家,因为尽管村子里小孩子很多,但是可以明显感觉到彼此的泾渭分明。我也常常被人忽略,扭扭捏捏地喊了人之后,便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里一声不吭。偶尔有亲人注意到我,试图同我寒暄几句,脱口而出的却是哥哥的名字。每次去姑姑家吃饭,她都会热情地把一碟鸡肉或鸭肉推到我面前,说:“我晓得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可是,其实我讨厌吃鸡鸭肉,姑姑从来都记不住。但我没有说破这点,将错就错地装作喜欢,仅仅是为那份被注意到的温柔与善意。
我喜欢做家长眼中的“好孩子”或者“乖孩子”,而事实证明,虽然别的我不在行,但这件事我做起来可谓不遗余力。不过尽管如此,也有出格的时候,他们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我在十岁那年第一次与人打架。下午五点去参加培训班,人并不多。我还记得,那是个阴天,或许已是初秋,因为大家都穿着短袖与长裤。老师还没来,大家便一起玩翘脚抓人。我那时还是个是嗜玩、好动的孩子,自然参与其中。发起者是个单马尾女孩,眼睛很大,像是蛙类,她比我高出一个脑袋。无奈我向来体能差,根本抓不到人,那女孩就讥讽我,刚开始我没有觉得什么,然后她突然说脱口而出了一句什么话,应该极具侮辱性吧,众人便更疯狂地笑起来。霎时,我仿佛被利剑射穿心脏,一团燥热蚕食着我的躯体,我一咬牙,不假思索地朝她冲去,拧住她的肩,用力捶打。她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眼里淬出火花,拽着我的胳膊,反手一摔,我落地生根的同时,一场爆笑也横空而出。女孩拍拍手,轻蔑地看我一眼,却没料到我很快又疯了似的撞过去——跌倒,猛冲,又跌倒,又猛冲,一次又一次。我的疯劲最终让所有人惊慌起来,他们只好一面将我钳制住,一面劝慰我,女孩儿也走过来向我道歉。放学后我带着满腿淤青与破碎的衣裤回家,且欺骗父母说这是我自己摔的,他们并没有起疑。我也再没见过那个女孩。是在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我那个时候之所以豁命般地去打闹,就是为了捍卫一个名叫“尊严”的东西,尽管屈辱如影随形。
此后再没有打过架——但是实际上人的内心镇压着无数的小小鬼怪,它们时不时冒出来产生黑暗影响。渐渐长大,渐渐明白如何抑制它们——不能伤害自己和无辜的人。可是让我瞬间崩溃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十四岁那年,一个静谧的礼拜天下午,课已上完。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留在教室里的人寥寥无几,我写完最后一道题,正收拾东西打算回家,班主任却走进门来,一见我,眼睛里掠过一线令人生厌的光。
果然,他开口说:“你近来的成绩非常不理想,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一愣,摇摇头。
他说:“因为你总是在吃老本!”
我嗫嚅双唇,刚要反驳,一个曾经交好过一段时间的同学冒出来,使用毋庸质疑的口吻说:“就是的,就是的!”他这次月考恰巧名列前茅,我瞥他一眼,反问:“是这样的吗?”他偏过头去,扬起眉头,说道:“本来就是。”霎时,我的眼泪决堤。我急忙用手罩住脸庞,伏在桌上,当时的好友连声安抚,同时咒骂早已扬长而去的两人,说他们胡言乱语。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仿佛是自己的尊严被粗暴地推入了深渊,瓦解成呼啸的风,混杂着沙尘泥土,再来席卷我的世界。后来那位同学再也没有考得比我好,我也对那位双标而自大的班主任恨之入骨,毕业后再无联络。
高中分科——我倾向学文,父母执意逼我学理。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对我提供的资料嗤之以鼻却对旁人的七嘴八舌深信不疑,那种不被信任的委屈与身不由己的无奈令我一直自卑、痛楚、孤独着。他们还赋予我莫名其妙的期待,无奈之下,我被推进了噩梦。语文与英语成绩优秀,不管多么努力我的理科成绩都一塌糊涂。我多次耐心地与他们交涉,可最终无法战胜他们的顽固逻辑。我开始畏惧回家,畏惧与别人说话,一边流泪一边写题,睡前会读书,充当书签的是一枚锋利的刀片,求死的念头阴魂不散,再往后就开始失眠,躺在床上仿佛躺在棺材里。尽管最后他们看到我无力回天的理科成绩,隐隐察觉到他们最初决定的错误,但我已吃了这么多的苦、走了这么远的弯路,痛苦的经历无法被撤销与抹除,我可以与他们握手言和却始终心存芥蒂。更何况,他们一直用所谓的父母的身份与权威迫使我屈服。
直到一个寒夜,我都已经入睡了,迷迷糊糊感觉到哥哥和母亲手忙脚乱地出了门,第二天才知道父亲在送货归家的路上,出了一场车祸,幸好只是骨折,性命无虞——但其实距离他跌落处不远,就是工地堆积着的锋利钢筋。母亲强忍眼泪,哽咽着对我说:“如果你爸真的就这么走了,那么他这辈子太不值了,一点福都没有享过……”在那一刻,与父亲争吵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流露出了汹涌的爱,是的,父亲幼年失恃,因祖父不管不问而饱受欺凌,早早辍学,在工厂好不容易晋升却被好兄弟背后捅刀子,一生奔波,可是始终诚挚地对待着身边的每个人。
我们各有各的不易,与其相互伤害,不如彼此谅解。
本哈明·拉巴图特写过:“望着致眩的大海而不用闭上眼睛的人,可以够得到永恒的一部分。”每分每秒在发生的同时也在蒸发,被记忆漫不经心地收集、汇聚,最终往事的海洋一望无垠,其间的每一片浪花都曾激荡过内心,每一份盐分都曾腌渍过伤口。如今波纹渐平,伤疤渐愈,记忆的暖色滤镜也缓缓藏起不堪入目的细节,于是海面模糊,波光粼粼。不过我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从未放弃过自省,从未臣服于忘却。直面才是不辜负,不辜负转瞬即逝的欢乐,也不辜负形影不离的苦痛。
就这样,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天。从十五岁开始,我发现自己好像不复单纯。我开始重温往事,孜孜不倦地剖析它们,试图与眼前的诸事建立联系。我开始感觉到难以言状的孤寂与空虚。我开始过分地幻想,尝试摆脱现实的束缚。我开始了解一些简单却又复杂的人与事。我开始在意自己的模样与他人的目光。我开始迫不得已地接受自己某些方面的平庸与失败。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去关注一些人,尽管百般克制,他(她)们的一言一行都会撩拨我的心弦。我开始发现,我肩上担负的未来,如此沉重。或许一直到十八岁,高考铃响的那一刻,我吹灭蛋糕上的十八支蜡烛的那一刻,有人将行囊放到我的肩上并说一句“你长大了”的时刻;又或许青春的余温会一直延续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我可能才会突然明白,我完成了某种始终在稳步进行的微妙变化,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已经溃烂,腐败的部分不断地侵蚀剩余的部分,直至生命的终结。
但所谓遗忘与记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对生命的漠视与惶恐,因为它们永远是主观倾向与依赖的假象。时间逝去,也冲走那些人那些事,最后剩下的值得珍重的,仅是不完美却经历了这一切的自己。
2022年7月初稿
2023年7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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