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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林中手记。
飞机上拍的新泽西纽瓦克。
贫穷少年时,我并没有想到也并不敢想,有一天我竟然有机会远到他国求学。
说来也好笑的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班主任忍受不了班级里男孩子们太过聒噪,于是面色凝重地给我们开了一个特别的班会,让我们谈谈志向。我说我以后要读博士,即使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博士意味着什么。那是我记忆里第一个也几乎是唯一一个吹得自己印象都深刻的大话。自那以后,某种程度上说,读博士成为了我的某一个信仰,不为前途,不为物质,也不是为了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直至今日。也是直到今日我才切身经历了求学之路漫漫,长过了这去国离乡的迢迢远路。攻读有机化学领域的博士并不是我的第一兴趣所在,我的身心都将得到摧残般的磨练,但幸好这一选择还是在我乐意接受并且有能力做好的范围之内。其实,更幸运的是我还能有机会做选择。
前些日子也回去了故乡几天,原本想着是否要去拜会班主任,后来想着想着就作罢了。许多事情都是如此,一开始动机纯粹心情愉悦,然后想着想着就感觉食弃两难,最后就不了了之。看来要想做好一些什么事,有时候要就着一开始的激情啊冲动啊什么的囫囵吞下就好了。我安慰自己说,说不定她早就忘记我是谁了,更不用说她还会记得十几年前的事情。不再见面,反而能够保持这一美好的念想,并将继续感激。没想到的是后来她托人问候了我。
不过,我倒是在村中的“地头”遇到了我的启蒙老师之一。家族里的阿公阿婆们说既然要出远门,就必须去“乡里头”省道公路边的保林寺和“乡里尾”海边港上的妈祖庙里都焚香祷告祈求平安。说起来,如果时间有记忆,这些几百年来香火不断的寺与庙应该见证了最多来去与沉浮,喜乐与善恶。我的这位启蒙老师退休有些年了。他也是我阿爸那一代人的老师,退休以后就加入了“乡里”的老人协会——一些比较德高望重也有闲心的老人聚集一起管理村中的佛道俗事和迎神祭礼。因为自小就给他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所以见面他对我也满是问候和夸赞。我印象中,上一次遇见他已经是七年前刚要离开村子上大学的时候了。临行前的某一天,我和阿母也是趁早去了佛祖和妈祖跟前说要出远门了。那时候,他头发还没有完全发白。这次却是大姑带我去的庙里。他也算是见证了我人生的改变。“这已经是出头天了。”他言辞肯定地当众说道。
这位老师(连同另一位启蒙老师),某种程度上说,在我母亲生前给了她一些生活的希望。小的时候,成绩是不错,他遇到我阿母的时候会跟她讲我的成绩夸夸我,然后说无论如何要读书。不过有一回,他跟我母亲说我有点自满。直到如今,我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说。那一次数学考试,可能因为比较简单,我答完以后就望着窗外,他走过来说,不用检查吗?接着就因为我生气地临时加了十分的附加题,要我们把乘法口诀写在考卷背面。他还对我说,如果我的总分没有超过一百分,就算我不及格。我那时自卑怯懦,心里也特别尊重老师,自然害怕被特别关照,颤抖地写完了口诀,他现场检查完觉得满意才让我离开学校。那一次我考了105分。
我不知道他那时候是否觉得我有特别之处。但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自己将会是一个特别的人,与我的小伙伴们都会不同。那与任何自我的优越感无关,我只是预感自己兴许有更多的机遇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只是那时候对于世界的概念是抽象的。我也将会有与他们与众不同的心路历程。只是他们谁也理解不了我的念头——我不是到了今时今日才这么说,从前我就毫无隐瞒地对我的朋友们表达这样的想法。即使道不同,但诸如此类的差异并没有造成我们各自扬镖而行,他们尽他们所能与真心实意,而我能更乐意倾听且轻易理解他们。
我的好朋友们相继成家,他们也从来没有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起感情或者说现实的问题。或许是我早已习惯了独自思考与探寻生活的意义,我也乐意独自探索未来。或许他们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从我身上看到了他们梦想过的自己。他们不仅习惯也支持我为自由自在活着而做的选择和努力。他们的成家只是侧证了我的成人,而他们在我生活中的长久存在是一种坐标,标定我来时那个靠山又临海的村子,那座省际边界舒适而杂乱的海边南方小城。
我比他们多读了很多年书,以至于我们之间从我是精神主导变成了我还是没有长大需要被关照的那一位朋友。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每一站都有人下车。而我像是搭上了只停首尾站的洲际列车,时间攀延,也耐心地要看通掌中纹路一般地钻进理论的世界,偶尔望向窗外,风景在诱惑,地上的人儿在招手;偶尔也觉得无聊,甚至是没有意义;跳下车好了,就在此处生活好了——偶尔也这么想过。最后又是坐回了前行列车的座位。
好像是只要我还待在学校里——尽管已经是快三十岁的博士,也依然被当作“不经人事”的少年人。“少小离家老大回”似乎是绝大多数读书人的宿命,如今父母们误以为读了书就能够拥有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命运——他们希望子女离开农村和土地,不再素面朝天——某种程度上也让一些游子有家也不敢回。甚至有人已经以为故乡和他乡已无分别。从世俗意义上说,本世纪本家族中最成功的人应属于我那位堂叔。他在1996年离家读书,后来听从我阿母的建议,读了专升本,在厦门安家立业,努力至今已经是跨国五百强公司的高管,年薪百万。他每次都是匆匆来去,有一回,他说科技让时空缩短,故乡情并没有从前般浓烈,并且在新的城市拥有物质精神都丰厚的生活也会让新的城市成为自己的城市,绝不止是第二故乡。那位堂叔与家族宗亲间只是保持着名义上的亲疏关系,但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祖辈那一代的族亲——应该称呼他们为叔公与婶婆——爱教育我们后辈要永生记住家族的牵绊以及待人要客气与热情。那位堂叔显然自己有能力和地位决定自己待人处世的态度,这是他自己不同的决定。如果他没有出门,那他就没有自己的决定。人生一路的际遇影响了后来的决定,而从一开始原生的环境影响了一路的际遇。最后,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世界,去体验我想象中世界的辽阔与迷惘。
本月二十七号,我离开漳州,搭乘高铁列车到上海。用当下最快的陆上公共交通工具,在大陆上穿行七个小时,也只达到南北方的分界。从上海出发,经过十五个小时的日夜颠倒,飞越太平洋,到达太平洋东海岸美国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再从洛杉矶出发,用上五个小时飞越北美大陆,到达大西洋西岸美国东海岸的北卡罗来纳夏洛特,最后再花上一点时间——包括转机候机时长达到了三十八个小时,到达我的目的地南卡哥伦比亚城。一万公里的飞行,我并没有打算赋予它什么意义,不过是人生过处而已。我脚下站立的这一过处,兴许在若干年以后,也会时不时潜入我的心情。远隔大陆与大洋之外的土地,如今称呼为故乡都觉得不够,我竟也有一日,用力抬起了“故国”的深远。
只不过兴许要努力让交通工具再快再快一些,再快再快很多很多,快到可以让免于忍受长途跋涉的身心俱疲,也消解来处与去处的地理差别,打碎人们对故乡的最后留恋。最好,科学与幻想中都期待的瞬时时空移动能够实现,至少可以让人类得到某种程度上的身心解放。人们跋山涉水也好,日夜兼程也好,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谋得生存的底气,进而去谈身心的解放——时兴的说法是自由。财务自由也好,精神自由也好,人们都想挣脱社会与世俗消极面的束缚。我还在找寻,还在把握,我想要的辽阔与自由。但我并不害怕最终假设一无所获,是因为行之过处皆有回音,也是因为行之过处终无痕迹。
我其实还没有真正活明白,但我也总算也发现了“单纯而热烈地生活着”在日新月异的时代中竟成了美好的理想。不去过多谈论好恶,也不无间地追求更上一层又一层楼,只怀着崇高的情感,与相爱的人相互注视。我并不乐意承认我是被命运与时代洪流推着走,但我还是有一些怀念年少时幻想过的如上动人的大梦。
已经有人发现了。
我是个情种。
那么爱到八月。
南卡未落雪•下季开篇
林中/哥伦比亚城/美国东部时间 2019.07.31
注释:“地头”:(香火最旺的寺或庙)(你是个情种。爱到八月。(兰波《传奇故事》)
2022.10.28 校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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