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馆的名头在整座城都是响当当的。
我爸我妈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常来,听他们说每次都得从马路上花个把钟头才能排进店门。那时候单位离得远,三五天也就见一面,他俩正好说说小话拉拉小手。以前他们也带我来过,但我小时候是真不爱吃面,每次都得把我放到隔壁吃小笼包,还得时不时过来看一眼。小学毕业以后我的食欲忽如一夜春风来,逮着什么吃什么,初中有次饿狠了在肯德基和同学打赌,一口气吃了四个香辣鸡腿堡,他请我在这家面馆吃了三天面。
话说回来,能让我三天都吃不厌的,也就这一家。
高中时我和周坤每次来这家吃面都得先商量好,离六点还有几分钟的时候蹑手蹑脚走到校门口,铃一响门一开就兔子似的带头蹿出去。我们学校离那儿不算太远,可也有两个半街区,稍微慢点七点还回不来。我们在街上撒丫子狂跑,绕过蹒跚学步的小孩,跨过雨天黏滑的台阶,每次跑到一半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每次都好像听到有人在背后指点:“看,傻逼!”
我们边笑边跑进门,冲里面吼一句“两大碗,二细!”这才慢悠悠掏出钱来,挑一处靠窗的两人座瘫下喘气。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从窗里看见我们学校的学生三五一堆,扭着屁股摇着肩朝这儿走过来,我俩异口同声:“看,傻逼!”
小学那会来这儿,里面站的还是老掌柜,大个子小眼睛,一见人更是笑得像没眼似的,话不多:“来了,啥酱?二细吗?”他年轻时在兰州当拉面学徒,三十来岁才带着一家老小回来开店,每天早上四点准时起来准备材料,赶十点一切才收拾停当,不出一年就让半城人尝过了他的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是家牛肉面馆,但人们都只点炸酱面。
不是这里的牛肉面不好,只是这儿的炸酱面太过完美。炸酱面有两种:牛肉炸酱,鸡蛋炸酱。牛肉汁浓肉嫩,鸡蛋金黄喷香,面条水灵筋道,加一勺辣椒油再配一盘黄瓜丝拌豆芽,拌起来吃一口能活生生鲜掉舌头。记不清多少个下午六点半,我和周坤坐在窗户旁狼吞虎咽:刚公布了月考成绩的六点半,在厕所和人打完架的六点半,感觉到自己好像喜欢上一个女孩的六点半。周坤有次在走出面馆的时候抱着肚子感慨丛生:“老子吃掉的不是炸酱面,老子吃掉的是一碗一碗的青春。”
曾有外地人报价五十万,只为买这炸酱的配方,老掌柜婉言谢绝:前半辈子就学了师傅一份小手艺,不敢卖,不能卖。听到这事的本地人没一个不笑出声:五十万?你问问人家一个月能卖多少万!老掌柜也不声张,依旧每天站在那里,见到客人便憨憨一笑,炸酱的香气腾腾袅袅,一如往昔。
我读高中的时候,老掌柜转行跳了广场舞,他儿子小掌柜接过面馆。小掌柜做掌柜第一件事便是拿下了左右两间店面,整个儿打通,里里外外装修一新,新开张那天中午十二点鞭炮整整响了半个小时,送来的花篮真的从店内一溜儿放上了马路。
风光归风光,城里的老吃主们心里还是犯嘀咕:老掌柜走了,这么一毛头小伙子做的酱还是那个味道吗?人人都这么想,新馆子开业头几天生意竟然大不如前。
有那些个馋的受不了的撞见老掌柜,小心翼翼旁敲侧击。老掌柜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广为流传:“我这面他吃了二十多年,他就是一石头,也忘不了这个味儿!”老吃主们前去一尝,纷纷交口称赞:“就这个味!你小子没白吃这么多年!”小掌柜也只是点点头,那憨笑和他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掌柜和我熟,我俩经常一起打怪物猎人,他一手出神入化的斩斧技巧,不知道带我砍下多少条雷狼龙的尾巴。我很好奇明明生意那么忙,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刷出满仓库的材料,全属性的武器。每次问他他总是憨厚一笑:“时间就像那啥,只要挤,总会有的。”顺带秀一把恩爱。
他有个漂亮老婆,柳眉杏眼水蛇腰,爱穿低胸装,周坤每次在店里碰见总不忘在她胸脯上狠狠剜上两眼。他老婆一天到晚除了打麻将什么事都不干,他还挺乐呵,计划着过几年生个白胖小子。
“其实我想要女儿,我爸非要儿子,说闺女以后学不会炸酱。”他在网吧说这话的眉眼浅淡有光泽, 斩斧指天,闪着灿烂的颜色。
我曾带着喜欢的姑娘在面馆里消磨时日,开两罐啤酒坐一个下午,问小掌柜要来数不清的小菜,配着心底的肿胀下酒,像是地老天荒。
上了高三后事多,游戏不太打了,就连面也不常去吃了。偶尔深夜在卷子里抬头想起,那熟悉的香味竟也稀薄了,我数着离高考的天数,发愤图强到行尸走肉。日后回忆少年时,印象中那充实的的日子里竟一无可忆,年岁渐长才不情愿的承认:那自以为流光溢彩的青春也不过是碗面,调料够多,配菜不少,只是那些面条在不经意时已发得太松,不堪一握,不堪一尝。
偶尔经过面馆门口,依旧车水马龙。小掌柜还是那几句招呼,眯缝着眼迎来送往。白胖小子生下了吗?我很想问问他。
然而那时我没问,以后也没能问成,就像高三暑假我和他最后一次刷雷狼龙时敲出又删去的消息:你现在在哪里?
听说的版本是她老婆带着存款跟人跑了。按理说店还在,生活不成问题,但小掌柜实在丢不了这个人,关掉店面去了外地。出奇的,我也没怎么可惜,高中不是已经吃了个够吗?走就好了,我在最不该心急的时候,只是一心想着逃离,未尝比小掌柜体面多少的逃离。
那碗炸酱面,也就这么跟我,跟这座城各奔东西。
不玩怪物猎人后跟小掌柜便断了联系,不知是几年前的事了。我辗转过数个城市,都比那座城大,都有地铁在每个晨昏的雾霾背后。17年3月6日,眼下我在长沙,穿过黄兴路坐上一号线。加班未完,没吃晚饭的日常一天,气温不低,身上好冷。
想找一家面馆,面上淋着厚厚一层炸酱,掌柜的挂着憨憨的笑,进门时还有句:“来了?啤酒在地上,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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