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27号，周五，这天晚上的千荣电影院直到一点多才下班。
李斯晨走进员工的休息室，拿起一个白色的帆布包，走了出去，他的五官挂着忧郁，走到外面的时候，笑容却在瞬息间盖住了那层忧郁。
他看见了两个女孩正说笑着走进休息室，他的目光其实只在短头发的女孩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然后自以为隐蔽地瞧着长头发的女孩。
“你明天就可以不上班了，我还要在这里多呆一阵呢。”短发女孩边走边说，然后把眼神看向了站在门口的李斯晨。
“哼哼，你努力努力，争取明年来当我学妹！”长发女孩笑着说，李斯晨看着她，心里被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堵住，上一刻他为自己感到痛苦，为不能再天天见到女孩的笑而忧伤，下一刻则感到愤怒，对自己不能真诚为女孩开心而愤怒，再下一刻，又是愧疚，这愧疚是为了自己居然产生了“她如果没有考上本科就好了”的想法而生，在这一重又一重的情绪交加下，他只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
“下班下班！”两个女孩冲李斯晨热烈地说道，他点点头，然后让开了路，没有说一句话。
事实上，他和两个女孩的关系都还不错，然而，这不错永远是建立在女孩们主动找他聊天的基础上，让他一个人去和她们主动道别，他便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者说，生怕自己说出什么来。
保持沉默，总比暴露真心好。他想。
他看着两个女孩走进休息室，犹豫了片刻后，转身，大踏步离开了门口，电影院此时空空荡荡，坏掉的电灯一闪一闪，电影海报上的美女们脸上忽晴忽暗。
走进办公室里，打卡时，李斯晨瞥见了自己的包，那里面有一个想送给女孩的礼物，一张普希金的照片，他原想送给女孩后，再用开玩笑似的方式，念一念那张照片后所写下的赠言，自然，那是普希金的诗。
在他的想象中，他在念完诗后，一定要补上这么一句话：“现在，我将俄罗斯的太阳送给你了！”
但礼物在包里，他，还在这间狭小压抑的办公室里。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敢做？李斯晨在内心嘶吼着问道，阴郁的光从他眼中散出，耷拉着的眉毛透出压抑，那被拉高的嘴角不用力，似乎随时会从笑脸变成一副疲惫不堪、憔悴殆尽的脸。
他想着这些，推开了门，然后碰见了短发女孩，她用好奇的眼神看向李斯晨，仿佛发现了什么。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进去打了卡。
李斯晨走到了电影院的电梯面前，按下按键，脑子里则是乱糟糟一团，一幕幕在他看来美好的画面不停地从他的眼前闪过，他不知为了什么，快要落下泪了。
女孩的脸，他看清过吗？好像不曾。自从戴上口罩以来，他除了吃饭，很少能看见同事们的正脸，而女孩每次吃饭，他都坐得远远的，只是偶尔将目光放过去，扫一眼便过，假装自己只是看手机累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痛恨懦弱的自己，连和人家坐在一起吃个饭都不敢，他也痛恨那个把目光扫过的自己，那是多么胆小卑微，却又猥琐不堪的行为，而他更痛恨的，是那个希望女孩可以察觉到自己的心思，然后主动和他吃饭的自己，这心思足以让他把自己的生命了结！
归根结底，女孩凭什么要注意到他呢？只凭给过他零食吃，给过他工作的帮忙，给过他私底下的鼓励，还有，他擅自认为的，人家给过自己的希望吗？
平白无故地把姑娘当成希望，自己却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李斯晨在心里恶毒地自嘲道，电梯这时却到了，缓缓地打开门，白茫茫的光透出了电梯，打在他那头起了卷的黑发上。
他走进电梯，低着头，脸色晦暗，像是犯了罪的人一般，笔直地站立，双手垂下，电梯的灯光这时像是一道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死囚犯似的悲哀像是感染了电梯，它缓慢地合上，然后逐渐落下。
白光消失的时候，长发的女孩已看到了李斯晨的脸，她感觉到了他的低落，然后短发女孩从办公室出来，见她发呆，于是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着说道：“干嘛？舍不得斯晨？”
犹豫了一会儿，她笑着摇了摇头，走进办公室，按下打卡器，机器用冰冷的电子音喊出：“穆子曦，签到成功！”
其实，应该加个微信的，但是，感觉现在加怪怪的？穆子曦想到，然后打开微信群，随后发现李斯晨不在这个兼职的群里。
“快走了！”外面的女孩催促道。
于是她把手机先收了起来。
李斯晨在电梯口面前站着，他看着工作的群，点了进去，里面没有兼职的人，但是短发女孩的微信是有的，她叫郑卉，加了她，再去要女孩的微信？毕竟她们是好闺蜜……不，不行！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心思，如果有一日给别人知道，那么也就说明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李斯晨抬头，看着外面黑漆漆的街道，只有几盏路灯在驱逐着黑暗，可这黑暗带来的是夏日里无穷的炎热，对他来说，则还夹杂着许许多多的孤寂。
尤其是右边的那一条路，那是他回家的路，左边的路则通往女孩回家的方向，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然后又是一阵猛烈地自我批评，怎么可以产生跟着她走这条路的想法？那自己和犯罪者有怎样的区别！
他不由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在痛苦中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微笑。
这一刻，他又想到了一件事，当一个人的情绪激动到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用掐住脖子的方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时，试问，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拥有爱呢？他想起了自己在梦中见到的许多画面，那些画面里，女孩永远是夺目的存在，她和那画面里许多光鲜亮丽的人们一起，化为一道道光，组成一片纯白的海洋，而他则是这片炽热的水面下被照耀的一块白色塑料袋，显眼的孤独，被所有人无视的扎眼存在。
正如每一天上班的时候，李斯晨想，他想起两个女孩来之前的事了，他也刚来不久，和所有的老员工们格格不入，他喜爱的电影也好，书籍也好，都是些复杂而深奥的东西，老员工们听见这些，多半会敷衍地笑，然后说：“真好。”随后投入到重复的工作里，为客人检票，带路，然后指引他们去洗手间或者观影。
李斯晨热爱的，是别人因为生活重担而无法顾及的，他明白不能让别人理解他，于是他就拼了命想融入别人，例如讨论物价，讨论工资，讨论客人们的素质，讨论一切生活的琐碎，可惜效果寥寥。
他并不是健谈的人，每当参与讨论，总想使别人愉快，结果却老是相反。于是冷淡变成为主旋律，何况，影院的工作也并没有那么多闲聊的机会。
在冷淡的工作生活中，他无法忘记女孩来到的第一天，她请他介绍了一下各个影厅的线路，在介绍完后欢快地说道：“要不要吃糖？我这有很多喔，很好吃的！”
抹茶牛奶的味道，的确很棒，李斯晨想，女孩注意到他的表情，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看。
那之后他总能吃到糖。
但让他心跳加速的显然不是糖果，而是女孩，他不能看见女孩完整的脸，只能牢牢记住那双眼，笑的时候会眯起来，像是一只幸福的小猫，不笑的时候，却总能从中体会到神秘的魅力，那眼神总能让李斯晨心中颤栗，却又无法克制看见她的心情，如果默默抬起头，就总能见到笑着对他招手的女孩。
大约一个月前，在女孩来了三个月后，他发现自己要做一件内向的人绝不乐意做的事，演讲，向同事们推荐自己喜欢的电影。李斯晨不能理解领导们的想法，这样的做法，除了压榨员工们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还有什么作用呢？
然而他无法逃避，并且，不幸而又幸运的是，女孩的排班与他一致。
想到这里，被他一直压抑的心情却逐渐活跃起来，他第一次，想展示自己，他想让所有人都能够看见真正的自己，至少，想让她看见。
他选了贝拉•塔尔的《鲸鱼马戏团》。这是一部很难看懂，也就很难讲的电影，他费了很大的心思做了ppt，竭尽全力去解释深藏其中的内涵。
当他站在会议室屏幕前时，准备的一切却化成了空白，李斯晨看着员工们好奇的、漠视的、无所谓的目光时，他看见了女孩，她冲他比了加油的手势，于是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回想起所有，尽管磕磕绊绊，但他最后完成了演讲。
掌声稀稀落落，不过没关系，他至少做了想做的事。
他还记得女孩后面问他：“是你做的ppt吗？我好像看见页尾有字，是水印吗？”
“那是电影里面的台词，算是，”李斯晨摸摸头发，“一个彩蛋？”
“哼哼，你的彩蛋被我发现咯！”她笑着转身走了，李斯晨却没有笑，他知道那时的自己是多么渴望被理解，多么需要摆脱孤独......
是了，其实我并不是喜欢她，我只是因为孤独，所以盲目地会对自己好的人有了无穷的好感而已，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站在电梯口，一两分钟的时间，他的脑内却将一切回忆了一遍，真是......
他逼着自己迈开腿，向右边走去，他想如果只是普通的友谊，那么就不需要道别，何况，交情大抵也没那么深，不能去，对，不能去。
他走在路上，很慢，很快他就听到电梯上行，随后又下降的声音，然后他走着走着，感觉风在逼着他退后，路在拉着他回去，闪耀的路灯和高楼的霓虹刺着他的眼，他终于，扭过头去。
女孩一边拉着郑卉的手，一边笑着冲他挥手，她没有戴口罩，所以他终于看清了她，娇艳的唇，英挺的鼻，瘦削的下颌，神奇地将英俊与美丽融合在那张青春活力的脸庞上。
李斯晨很想掏出礼物，然后走过去递给她，他却只在脑海中如此做了，现实里只是摆了摆手，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是真心实意开心的笑。
他看着她们离开，然后转身，望着回家的路，一切在欢迎他，眼泪却涌了出来，他走到转角处，回过头，望着已经空荡荡的街道，除了孤独的灯光在闪耀，只剩黑暗飘荡在月夜下。
他为什么不送呢？因为可笑的羞怯吗？因为所谓的社交恐惧吗？还是说，他怕心意被察觉，最后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李斯晨痴了一般看着空荡荡的街，下意识地，他还是掏出了包里的照片，翻到背面，上面是他用心写的诗，尽管字迹丑陋潦草。
他念道：“于是上帝的声音对我呼唤：
‘听，要看，
让我的意志附在你的身上，
去吧，把五湖四海都走遍，
用我的真理把人心烧亮。’”
这是李斯晨真心的祝福，不是情诗，然而他最后只敢把这不算表露心意的祝福，讲给黑夜听。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两个人，那是由不知何时诞生的巨大的爱，和爱变成的巨大的恨，所塑造而成的。两个人一直争吵着，谩骂着，互相指责着，他的脸上似乎呈现出两种表情，悲哀和空虚，间或笑着。
在他站立的街旁，一棵榕树上忽然落下了一只虫子。
那是死去的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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