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经常是这样,换了一张床,就会有一两个晚上睡不安稳。
人这一生的路,会有多少个像这样强塞进来的改变?昨天我还在杂物间躺得好好的,今天就被硬拉到这栋别墅。如果我不答应,就可能丢了工作,连杂物间也住不起。
我睡觉的这个房间虽然是这栋房子里最小的卧室,但是对我来说足够大,有床头柜、书桌、衣柜。简直太豪华了,对我来说,墙上贴着浮雕花纹的墙布,地上铺着油光发亮的柚木地板。
风从南墙的落地窗吹进来,满鼻子的桂花香。我爬起来,站在窗前。这是一楼,很接地气,茂密的树如此之近地贴着窗户与我站在一起。透过外面膝盖高的路灯光,我看出来离窗最近的是两颗桂花树,开着金红色的花朵。
吴妈把我送到这里,一位和蔼可亲的老者接待了我,吴妈叫他朴校长。
他话不多,把吴妈打发走之后,先带我参观了所有的房间,从地下室开始,边参观边告诉我该做哪些事情,注意事项,最后把我领到三楼过道厅。
我第一眼就看见那里摆着一架钢琴。
过道厅连着楼梯以及三扇独立的门,分别是主卧、客卧、书房。
推开主卧的门,一股药味扑面而来。我鼻子比较敏感,感觉药味里还有尿骚味,禁不住把手放在鼻子底下。朴校长看到了我这个动作,说道:“没有办法,我儿子是植物人,身上插着导尿管,尿袋里的尿液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他说着走到靠窗那张床的床边。
“过来。”他对站在门口不敢挪动脚步的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躺着病人的那张床比一般的单人床要高出二十公分,钢结构,有很多配件。病人的手连着床边的吊瓶,窗下方垂着一个塑料袋。
“这就是尿袋。你仔细看,记住我所做的每一步,下次你就这么做。”朴校长说着把尿袋取下来,装上一个新的尿袋,然后把尿袋里的尿液倒进卫生间的马桶,用水冲走,空的塑料袋丢入带盖的垃圾桶内。
“如果你希望房间的味道更好一点,就要更勤快的更换和清洗,垃圾也要及时地处理。”他说着从床头柜拿起两本书递给我。
我看了一下书名,一本是《植物人的日常护理》,一本是《家庭护理常识》。
我想说,就算我看了书,也不一定能担此重任,我真的没有照顾病人的任何经验。真可惜我不会说话,不能及时地表达自己。
“今晚你不用做别的,就看书,明天我太太回来会手把手教你怎么做。”他叮嘱着,眼睛里充满信任。弄得我接下来不得不拼命看起这两本书来,生怕辜负了他的期待似的。
又一阵风吹进来,桂花的香味更浓了。此时已是凌晨吧,我看了一下手机,凌晨三点。先前朴校长出去了,说是要去医院。
偌大的房子,太安静。我有一点害怕,所以哆哆嗦嗦爬到三楼去,那里毕竟有一个人。
朴校长带我来参观的时候,我比较的紧张,没有仔细看过那个病人。
我打开灯。床下垂着的尿袋装了三分之一袋。我先按照朴校长的方法给他换了一个新的尿袋。
现在我仔细地打量病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他连着鬓角的络腮胡子,他家里人多长时间没给他理胡子了?他的面色惨白,有多少时间没有晒过太阳了?
他让我想起一个人,这个人我经常见到,是在校园大草坪边的树林里。那是一片水杉树林,水杉树长得很高很挺拔也很整齐,一棵矮矮的鸡爪械枫掺在这样的林子里格外的显眼,鸡爪械枫边上有把油漆斑驳的长椅,他就常常呆坐在那把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天黑。
那片草坪以及周围路面的卫生是我负责的,我常常要去那里拔草,扫地,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见着他。
有一次扫树叶扫到了椅子边,他坐在椅子上打盹,我看清楚了他。
他跟床上躺着的这个人很像:很浓的卧蚕眉,络腮胡子。
现在很少见到有连着鬓角的络腮胡子的男人,所以我对他的印象非常地深刻。
当时看不出他是老师还是学生,看不出是青年人还是中年人。难道他就是眼前这个病人吗?
离开病人的房间,过道厅这架钢琴又吸引住了我。
我掀开琴盖,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摊开来,十个手指做好了准备。我非常地紧张,因为手指已经不能控制地在键盘上装模作样地起舞了,我生怕手指头会碰到琴键,敲下去,琴声就会响起,这么安静的夜晚,琴声会惊扰睡觉的人,尽管这栋房子并没有怕被吵醒的人,毕竟是深更半夜,会吵着别的房子的人吧?
手指并没有真的碰响琴键,琴声已经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地响起,我陶醉于其中。我怎么会这么喜欢琴?难道我会弹琴吗?
因为这架琴,我没有那么排斥这里了。原来我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呀,喜欢学校,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图书馆,而不再讨厌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一架钢琴。
杏花一直睁着眼睛,她已经被注射了麻药。医生问她话的时候,她能够很清醒地回答,不过自己的声音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是另外一个人说的。
她感觉到有刀片划过肚皮,但是压根儿不疼。
“取出来了。”医生说。
不久,她听见很微弱的一声婴儿的哭,只有一声,听不见连贯的第二声,很明显那个婴儿没有力气叫出第二声来。才7个月,很多器官还没有发育完全吧?它会不会死掉?
“你自己看清楚了,是女孩。”医生边说边把一团紫红色的东西放在她面前,那是婴儿的屁股。医生说完就把小孩送走,连小孩的脸都没让她看一下。
她感觉很失望,真希望是儿子。自己被推出产房时她也在自己妈妈的脸上看到了这种失望。倒是婆婆似乎无所谓。婆婆回去了,妈妈留下来陪她。
她住的是两人间的病房。与她同病房的那个产妇也生了,生了个胖乎乎的足产小子。她的婆家娘家俩家人都抢着要留下来照看,把那胖小子当宝贝一样的,这个抱了那个抱。那个婴儿精力充沛得很,一刻不停地啼哭着,吵得杏花压根儿没法入睡。
麻醉药开始失效,她感觉到肚皮刺骨地疼,哪怕吸口气都会疼。
肚皮疼也就算了,她心里更疼。
那个产妇的丈夫抢到了留夜权。只要儿子一哭,他就跟弹簧一样地冲过去抱摇篮里的儿子,边抱边喜滋滋地说儿子哭得真好听。而他儿子就跟打了兴奋剂似的更加卖力地嚎叫。那简直是在向杏花炫耀他的幸福。
杏花的眼泪忍不住地哗哗流下来。她没有丈夫陪伴,女儿也没有在身边。
女儿在保温箱里观察呢,能不能活下去,不知道。
那条没有长完全的小生命呆在保温箱里,又孤单又饿,是不是想哭却没有力气哭呢?它会不会还没被妈妈抱过,更没有见过爸爸就悄无声息地离去呢?杏花悲观地想着。
为什么孩子刚生下来,就会有如此迥然不同的境遇?就像她跟朴杨似的,他们俩一生下来,就有迥然不同的成长环境,有迥然不同的父母,现在为了达到跟他一样的生活水平,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她真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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