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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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万年，有点夸张，但实事上，一眼也许更久。

（一）

小小的你，被白衣天使搂在怀里，一道冰冷的玻璃门开了一条缝，她笑吟吟地说：“看一眼吧！”

走廊上五米远的距离，你像是在一条峡谷中探险，真正起作用的是你的眼睛，你能清晰地觉察到全身是被眼睛牵着走过去的，那种时候，也只有眼睛才管用。

你在黑暗中潜伏了长达九个多月。还未见面就同我们玩起了捉迷藏游戏，虽然很佩服你的忍耐力，但更是无时不担心你在黑暗中的处境。你躲藏的地方每个人都知道，明明就在眼前，但就是抓不到你，你躲得很安全；也都知道你大概能藏多久，可是那个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何况你还超过预期半个多月。

两双眼睛对上了，那一刹那，仿佛光芒是从各自曾经的黑暗世界里跃出来对撞上，你被撞得头晕眼花。你定住神，紧紧地盯着。说来神奇，捉了那么久的迷藏，对上第一眼，你干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按图索骥，把两百多个日子来你脑子中凭空画出的图样与眼前的小人儿进行对比。你抓到了，却又不能确信，或许根本就是不敢确认，毕竟这之前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你斜倚在她怀里，露出一张娇娇俏俏的脸，安静极了。你的眼睛溜圆，清亮，定定地对上一双燃烧着的眼睛，你并不害怕。你打开了窗户，心灵攀上对面的窗户，进到里边，也许那里有个老朋友，也许那里是你起始的地方。

你心里在说，抓到你了，这就是你，原来这就是你。你咧着嘴，却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蹦出来。你迟钝地张开双臂，你们的眼睛一直没有分开，你的手快碰上了，却抱了个空。她闪开后转身朝里走，“看到了就行了，现在不给你抱”，她的话语与关门的声音同时敲打着你的耳膜。你傻傻地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隐入玻璃之后，随着白衣背影消失。你双掌变成双拳，轻轻磕在玻璃上，你的样子茫然失措。你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像极了一匹被关在小屋子里的狼。其实你用不着那么着急，不是已经见着了吗，一切顺利不是。可你不这么想，你固执地认为，你的视野范围内才是安全的，你想撞开玻璃门，撞开一切障碍物。

你第一次对上那双火热的眼，全程没有眨眼，你应该是看清楚了，记住了，安稳了，你在婴儿房里一直没有哭闹。

在接下来的等待时间里，你的血压逐步回落，眼神渐渐冷却，你们已经对过第一眼了，它就定格在你脑海里，它们还在互相瞅着。天地初开，一片洪荒虚无。现在你确信那之后直到演变出生命的漫长岁月里，世界并不孤单，那时生命在其中的至暗处同步朝着诞生的方向努力进军；生命诞生时，至少有两双眼睛一同打开，打量对方，打量世界。你说，反正，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孤单的，是有伴的。他们结伴而来，孕育新的生命。而你，也终于触碰到这神圣的使命，就在刚刚，你有了新的伙伴。你像做了一个遥远的古老的梦，然后这个梦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你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母亲躺在手推车上，你们结伴而出，刚穿过玻璃门，一双滚烫的男人的手就小心翼翼接过车把，这是你们仨第一次结伴同行，你睡着了，你母亲也闭着眼睛。

你颤抖着接过一大一小，还好，都还好，你看着一大一小两张脸，吁了口气。继而仔细端详睡着了的小人儿，同时也在努力调整着自己，你是准备建个什么样的城堡来呵护她成长呢？许多从未有过的念头涌入你的脑海，你发现，自打见到小人儿的第一眼，你的心里便荡漾着温柔，全身都变得同她一样柔软。

长大后若是有人问你，你们仨人同行的第一趟行程，你大概率会回答错误。小小的你从婴儿房到产妇房，连你的潜意识里也不见得会有。你的爷爷奶奶没有急着来看你，老人们身体不错，只是那一阵子思想有些僵化，所以不方便。外公外婆应该是跟爷爷奶奶约好了，都等着以后来看你吧。

你闯过了第一关，但你仍然感觉行走在冰面上，刚刚当父亲的忐忑感。牵着怀孕的她，一路走来你都雄心勃勃，说着最好听的话，做着最好的自己，在精心准备着，努力着，憧憬着这一刻的到来。没有人会怀疑你的，除非你自己。这不是已经接到她了吗，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哇”，进到产妇房，另一张床位上婴儿的啼哭声砸在你脑壳上。你下意识地冲她看去，你的小小的她，一脸平静，你有了坚实的感觉。“这是我们的孩子吗？”她醒来看着你说的第一句话居然这么搞笑，你说你们都对过眼了。

（二）

北部滨海小城卫城，街道上干净整洁，七月的海风无事可做，一整天都一味地追逐着太阳洒下的光和热。夜幕降临，它才玩得精疲力尽。它快速撤到海边山峦内侧一线，又退至山腰，林木中间杂有一些平房，这些它都司空见惯。不过，今天有些例外，它在经过一间小屋时，里面泛着红光，它忍不住探进去看了看。

小屋中，在一张简易长方木桌上，一根烛火轻轻摇曳，映衬出二大一小凑在一起的亢奋的脸。“吹”，“吹”，两张“大脸”相视一笑后同时张开嘴巴向烛火吹去，夹在中间的“小脸”看上去更加兴高采烈。“小家伙共情能力挺强的！”你边说边开了灯。“可不是嘛，你别忘了，她才三天时就冲我笑，我总觉得那是在鼓励我好好表现。”女子说完就笑开了怀。海风听得不好意思，缩回海边喘息去了，它思考着明天是不是得干点正事，把这一带的山峦好好打扫一番！

他们将各自的姓拼在一起，成为了你的名字。这是个了不起的名字，它正式成为你的名字耗时十个多月，他们酝酿你的名字似乎比酝酿你还要费心，相信将来你会喜欢的。他们把你的满月当作周岁对待，或许是觉得祝福你的人有些少，心存愧疚吧。他们替你吹了蜡烛，许了愿，帮你吃了蛋糕，你父亲还喝了酒。他们把这些全作为礼物送给你，这是不可或缺的，你的满月仪式代表着你在他们的生活舞台上正式隆重亮相。

“你瘦了”，女的说。“你也瘦了”，你回道。接着说：“我的假快到期了，我没事，倒是到时你一个人带娃更累了，你的工作估计得辞了……”

又过去了二个月，海风像换了个风似的，比之前勤快了不止一点，每天可劲地摇树，将枯枝败叶摇下来吹走，顺带清理着细沙碎石。它还不时到小屋里看看，看到了他们忙得停不下来，经常半夜三更还在抱着你走来走去。它便也顾不上休息，继续在黑暗中忙活，把鸟儿们都摇醒了。你笑了，他们以为你爱看夜晚灯光下灰白的墙壁。他们没在意半夜的惊鸟声，他们只在乎你糯糯的样子，甜甜的笑。他们揉揉眼睛轮流陪你逛，直到你安稳睡去。

那晚海风在去小屋的路上撞上了你们，它被你们的样子惊得打了个旋，你的脸比夜幕还要沉，女人紧皱的眉比夜色还要黑。她在你的怀里，被一件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温度有些不同寻常。海风扭动身躯，连连错步让路。你们打车去了医院，那晚小屋里空无一人。后来，这种事发生得多了，海风也就不再奇怪，它只是更加勤快，地上的叶子掉得越来越多。

那年大年三十，下午五点。海风已完全从调皮的“少年”、热烈的“青年”中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中年人”，它簇拥着你们仨“砰”的一声打开小屋的门，冲进去清扫一番后方才离去。时光令海风凛冽，也使人成长。你已经八个月大了，会爬会闹也喊过第一声妈了。这是你的第一个年，也是第二个年头。

你安顿好母女俩，脸上哭中带笑，笑中带哭，不知道你是想笑还是想哭。你三下五除二生好炉子让屋子暖和起来，又马不停蹄去弄了一桌子饭菜，开了饮料与酒，摆上碗筷，晚上七点，你们吃年夜饭，也叫团圆饭。整整七天，母女俩邀好了似的一块咳嗽发烧，住院打吊水。小家伙身上都找不到下针的地方了，手，脚，脑袋转着圈打。还好，赶在新年前夕好了。“来，好好庆祝一下”，你大声嚷嚷着，虽然你刻意想表达内心的兴奋，声音却透着凛冽，像海风一样，你们都在成长，越来越刚硬了。

你母亲也算是大家闺秀，你外公外婆都是高级工程师。你母亲大学毕业那年暑期从蜀地老家到卫城游玩认识了同样大学毕业从南方来北边找工作的你父亲，他们相爱了。你外公外婆不同意，认为你母亲找个农村出来的孩子是自找苦吃。他们就在异地组建了一个小家，所以你到目前为止也只是登上了小家的舞台。你母亲是个从来不喝酒的女子，但当你父亲举起酒杯要庆祝一下的时候，你母亲低声说了句：“给我也倒上。”你父亲迟疑地拿了个空纸杯倒酒，“倒满”，你母亲说。你父亲将酒倒满，就见你母亲端起酒示意了下就伸到嘴里，连呛了三次把一杯酒干了，你父亲就那样傻傻地看着。那晚你母亲醉得稀里糊涂，抱着你父亲说了一宿胡话。你的母亲，也许是在那一刻才真正从一个美丽的女孩成长蜕变成一个披盔戴甲的母亲。

（三）

“爸爸，今天语文老师表扬了我，说我的作业完成得好；还有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在操场上打乒乓球，玩得可开心了，你什么时候陪我打乒乓球呀？你知道吗，我和邻桌吵架了，不理他了，他借我的橡皮好多天了还不还我，我找他要他说丢失了，早知道就不借给他了，你说是不是？”你绕着他转圈，抬着头，小嘴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响个不停。

“作业受到表扬奖励二块，课间休息会放松玩得开心奖励四块，周末就陪你打球去，你要让着我哟。与同学吵架这件事能跟我说奖励四块，你今天挣了十块。同学之间以和为贵，他不还你橡皮可能真有原因，但借人东西不还是不对的，我相信你能要回来。”等她说完，你摸摸她的小脑袋，才笑着回她。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你想知道她每天在学校的情况，于是炮制了一套所谓的激励规则：受到表扬，学习有进步，遇到开心的事等等只要回家跟你说都有奖励，一件至少奖励二元；受到批评，学习不理想，发生不开心的事等等与前者相反的情况，只要回家能跟你讲，奖励翻倍，一件至少四元。

你每天回家总是缠着他，叽叽喳喳跟他说个没完没了，重温一天的喜怒哀乐已经成为习惯。今天说处理好了跟这个的关系，明天评价哪个老师怎么样，后天讲买了个什么东西太贵了，说什么钱难挣花起来太容易，你从不乱花一分钱。你也认真听他的回应，但多数时候你心里有了理，你只需要听听他说的不一样的，然后让他兑现奖励就可以了。

“爸爸，你忙吗，你能来一下吗？妈妈带我在春分小学办转学，要考试，我英语没过关，学校不收。”接了她的电话，你设法丢下手头的工作第一时间赶了过去，你找到班主任赔着小心软磨硬泡，总算得到同意，她的小脸也多云转晴，那双眼睛还是和第一眼看到时那样清亮，看上一眼再大的烦恼也烟消云散。因为更换住所还有工作异地变动，小家伙幼儿园换了二个，小学换了三个。现在，你们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与住所，她再不用跟着颠沛流离了，就算忙得天翻地覆也值了。你终于给了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也算是为她的成长打造了一个城堡。这个新家距离你的老家不到三百公里。前不久，爷爷奶奶也来住了些时间，都喜欢上了她。早在她三岁的时候，外公外婆就专程接她去住了些时候，算是和解与接纳。有更多人疼她了，她走上了大家庭的舞台，更加欢快地绽放着。

上初中时，他给你办了个存折，你有了一笔大几千块的存款，并且还在与日俱增，另外，你还握着他们的欠条，他们手紧时会找你借一点，并主动留下欠条。你也很大方，偶尔他们带你在酒店吃顿饭，你会说算你帐上。你中考落榜了，很奇怪的是，你并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你选择了一所大专就读，五年下来你又专升本上岸，再后来又考上研究生。你的个性里有一股子坚韧的快乐，像铜墙铁壁一样环绕着你，再大的不愉快也撞不进去。

（四）

你谈恋爱了，小伙子是隔壁老王家的，人不错，一米八几的大个，人长得方正，品行也很端正，你渐渐地羽翼丰满了，我们都很开心。你应该不会记得了，在你开始爱美后的许多年里，你常常问我和你父亲一个问题“我为什么长得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呢”，我们总会有理由搪塞住你。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你不问了，就再也没问过了。

在海边租房住的那几年，你经常生病，我辞去了工作，一家人全靠你父亲撑着，日子过得水深火热，但这都不是事，那时我们年轻扛得住。只是在你四岁多的某天，在医院里我们无意中得知我们仨人的血型组合有问题，就是我们的“血型”基本不可能生出你的“血型”，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后来，做了鉴定……这都怪我生你后昏迷不醒！后来，你父亲去了你出生的医院，却已经物是人非，原来的妇产科是外包的，早已解散，查了许久也未有结果。那期间你父亲说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他描述了第一次与你对上眼的情景，你出生后我们仨人同行的第一趟旅程——从婴儿房到产妇房的情形等等，他说你和我们有缘份，我们要做你坚硬的外壳。

你五岁时我们送你的生日礼物是一只红色的大海螺壳，我一直替你保存着。当时你问海螺壳为什么是空的，为什么会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你父亲颇为神秘地告诉你海螺壳是一对海螺夫妻为海螺孩子打造的城堡，后来海螺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壳也就是城堡，就不需要原来的。原来的海螺壳虽然看上去是空的，但实际上被海螺孩子的声音填满了。你又问要是有许多孩子那不得打造许多城堡，大人会不会累坏。我们让你不用担心，反正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接着问，要是别人家的孩子跑进去怎么办。

怎么办呢？本来的孩子也会住在别的海螺城堡里吧。我拿起海螺壳，轻轻吹了一口气，放到耳边，满满的都是你的声音，也是大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