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水怪

一、

听说湖面上起了风，我准备探出头看看。我忘记自己在这湖里待了多少年了，我只记得每日的朝夕已经被我过的厌烦。我喜欢缩在湖底睡觉，偶尔有小孩子的脚丫伸到湖里，我才会游上来，我会亲吻一下孩子的脚丫，时刻戒备着，害怕他们掉进来。毕竟做水怪的日子很无聊，我可不想凶恶的湖水害了那可爱的小孩。

水怪，有我一个就够了。

哦！对了，我特别喜欢温柔的风，如果湖面上刮起温柔的风，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出去看一看。

今日的风儿太过狂放，不够温柔，我刚探出头便想回到水里去了。

还好,我是个慢性子的水怪,回水里的动作也慢悠悠。正是这慢悠悠让我看到了准备投湖的少年。

少年站在岸边,脱了鞋,虽然看着即颓废又忧伤,可是我依然觉得他是个很好看的少年。

我想,这里的湖水那样冷,冻坏了少年怎么办。他若是真的跳进来,我一定要第一时间接着他送他回岸边。

少年真的跳下来了,却没有落到我怀里来。这让我很遗憾。

还好,他离我不远。我游过去将他推至岸边。抱着他将他送上了岸。

少年似乎有点冷,不快乐的抱成一团。我好想再抱抱他,可是我知道我会让他更冷。

少年应该安然无恙,因为我听到他在说话。

他说:“我知道是你,有人告诉我你做了温柔的水怪。”

我听到他的话,惊讶的伸了伸虚无的腿。

这世上除了那个将我变成水怪的人,没人可以看到我。在常人看来我只是一滩湖水。

他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温柔的水怪,他说的你……是我吗?

我兴奋的朝他挥手,可是他却无动于衷。

我朝他大喊大叫,我说:“喂!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可是少年还是没有反应。只是呆呆的透过我的身体，去看那一汪湖水。

二、

我失望极了，瘫软着虚无的身体躺在湖边上。我开始努力回想我的过去。可是我脑海中的过往告诉我，我一直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水怪。我想大概他刚刚不是在对我说话吧。

少年又开口了，他唱起了歌。他的声音很好听，那歌词却很一般。

他唱∶＂忘忧昭昭，不如我爱的人。月光皎皎，不如我爱的人。”

我听他唱，不知为何觉得难过，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唱的歌。

我对他说:“你至少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像你一般看着失意的人，大都爱坐在这里讲故事，独独你一个人唱着肉麻的歌。”

少年没听到我说话，依旧自顾自地唱着。我觉得倦了，沉入湖底睡去。

我这一次睡的很不安生，从不做梦的我，竟也坐起了梦。

梦里还有一个人唱那首歌，不同的是，那是一个姑娘。

姑娘赤着脚坐在一个美丽的河边，我脑海中依稀有人告诉我，那河叫忘忧。

忘忧水面上波光粼粼，那粼粼的光一直随着水漫延到天际，蔓延到月亮上。

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月亮，月亮皎洁不已，依稀可以看到月亮上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就是我白日里见过的少年，少年身上映着月亮的光。这少年真好看啊，我想。可是那姑娘又是谁呢？

我想只要我能看到她的脸，我一定能认出她，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总是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前似有一团迷雾，无论我怎样挥都挥之不去。

我突然不想看姑娘，只想看少年，我回头去瞧，那月亮上空空如也，再也没了少年。

我心中惆怅不已，那惆怅让我醒了过来。我方才意识到是在做梦。

我慌忙往水面上游，可是少年早已不在了。只有漆黑的四周，伴着星辰微弱的光。我突然明白了凡人口中的爱情，我想我可能恋爱了。

从前我是个无忧无虑的水怪，在湖底生活了那样久，却从未做过梦。

凡人说，当你开始渴望见到一个人时，你可能喜欢上他了。而当你梦到一个人时，你可能爱上他了。

我第一次做梦，就梦到了那个人，我一定是爱上他了。

我期待再一次看到少年，幸运的是少年果然在第二天如期而至。

三、

少年似乎在喊一个姑娘的名字，他喊：“阿音，阿音，你听到了吗？”

阿音，将我变成水怪那个人也喊我阿音。这一定不是偶然，他认识我，他是来找我的！

可是他是怎样认识我的呢？为什么我不记得认识他呢？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好想问问他，可是他听不到我说话。我只能游过去使劲的扑腾他身边的湖水，他注意到我了。

他用手温柔的抚摸那片水面，我凑过去亲吻他的手。

他说：“一定是你吧，阿音。”

我继续扑腾那片水回应他。

他说：“阿音，我找了你很久，我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我也没想到他把你变成了这样。”

我仔细的听着，希望他能说说我和他的故事。可是他并没有接着说，他只是缓缓走进我所在的湖中，这次我没有拦他，我特别想抱他一下。

湖水淹没他的身体，盖住他的下巴，他的眉眼。他伸开手臂拥抱这湖水，我游进他怀里被他抱着，偷偷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巴。

我虽然贪恋那身体的温暖，却还是忍着不舍将他送上岸。

他上岸后便离开了，他离开时告诉我：“你放心，我以后每天都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为他这话高兴了很久，一向爱睡觉的我也不睡了，我游荡在我们曾经拥抱过的那个地方，等着他再一次过来。

湖水似乎也为我感到喜悦，一向凶恶的湖水也开始变得很温柔。温柔的流淌过我的身体，温柔的附和湖面的风。我此刻觉得很幸福。可是这幸福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焦虑和痛苦。

那少年似乎食了言，他再也没来看过我。

我等了一日，等了两日，三日……我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从未觉得湖里的日子如此煎熬，从未如此刻骨的讨厌自己是一个水怪。

我捂着疼痛绝望的心，虚弱地沉入湖底。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了白乞。

白乞是唯一一个能看到我的人，也是他将我变成了水怪。

“我感觉得到你似乎很难过，所以我便来看看你”他说。

我点点头，我问他：“这两日来看我的少年，你认得他对吧？”

他惊讶道：“你想起往事来了？”

“往事？是什么意思？”我困惑的问。

白乞叹息一声道："不过是些伤心事罢了，不过你若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和你讲一讲。"

我慌忙点头。

于是白乞盘起腿坐在湖边为我讲起了往事。

四、

我原本是被丢弃在忘忧河的一个小姑娘，鬼族的一个长老捡到了我将我养大，让我守护忘忧。

忘忧是这世上最美的河，连着阴世和天堂，白天的时候忘忧的尽头升起太阳，夜晚的时候忘忧上空有漫天繁星，还有这世上最美最大的月亮。哦，对了，这里是最靠近月亮的地方。

传闻喝下一杯忘忧水，就能忘记前世今生所有的忧愁。如此好的忘忧河，却是囚禁我的巨大牢笼。

千百年来我面对的只有一汪河水，和不断更替的日与夜。偶尔白乞会来瞧一瞧我，我不知道白乞是什么人，我只知道天上地下除了我之外，只有他可以自由进入忘忧。

白乞可怜我，偶尔拿点好吃的陪我站在忘忧旁唠嗑。他算得上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们俩有时候磕着瓜子看看夕阳，有时候吃着果子数一数天上的繁星，大多数时候白乞都会饶有兴致的给我讲一讲天上地下新发生的八卦。

白乞告诉我，下个月月亮上新上任一位神君，可能要来一趟这里，拜一拜忘忧。

月亮自嫦娥仙子下凡游历后便再没有神君，如今终于迎来了新一任的神君。

我觉得很开心，以后遥遥瞧着月亮或许不再那么无趣，偶尔也可以看到月亮上的神君。

神君来拜忘忧那日，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有仙气缭绕的仙者，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鬼族人。他们簇拥着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少年人眼睛乌黑深邃，气质高雅，洁白的衣衫上还沾染着皎洁的月光，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少年人。瞧着瞧着痴了。

有鬼族的长老提醒我："鬼君弗音还不快快迎接月亮上来的神君月恒。"

我还是痴痴的瞧着他，我说："这位神君真好看。"

少年人却笑了："好呆的一位鬼君。"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月恒。

五、

守护忘忧的生活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孤寂，我终于迎来了一位新邻居。我日日盼着黑夜到来，月亮升起。盼着那好看的神君，遛弯遛到月亮边缘，对我笑一笑，隔着忘忧遥遥的打上一声招呼，同我说上几句话。

我以为我是太孤单了，所以才总是想见到那位神君。

我确实太孤单了，就连白乞也很久没再来瞧过我，但是我却并没有像想念神君那样想念他。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白乞终于来看了我。他说他去了人间游历，瞧见了许多爱情故事。

我从前不晓得什么是爱，也没有人同我说过爱。

白乞告诉我："若是一个人时常想来看你，愿意同你说很多话，那个人便是爱你。"

白乞走了以后，我对着忘忧和月亮想了很久。

月亮上的神君再次遛弯遛到月亮边缘，对我遥遥一拜，我也遥遥回了一拜，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我对那月亮上的神君便是爱。

为了表达我的爱意，我作了一首诗。日日将那首酸情的诗唱给神君听，我唱："忘忧昭昭，不如我爱的人。月光皎皎，不如我爱的人。"

那一向和善的神君，听了这首歌却神色大变，他说："鬼君莫再唱了，恐为你我引起事端。"

神君告诉我，鬼和神是不可有爱的，若是被人知道，会受到惩罚。

我疑惑的问："那已经爱了怎么办？"

他沉默良久，冲我微微笑了笑："我已晓得鬼君的心意，以后你我皆将这份心意藏于心间，莫要告诉旁人。"

我看着神君的笑甚是欢喜说："好。"

可是我却食了言，我将此事告诉了白乞，我以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会为我高兴为我保密。

可是他听了以后勃然大怒，要去天上参一参那诱骗鬼族无知少女(也就是我)的神君，要将他关入天牢，堕入轮回。

我害怕极了，我只能恳求白乞。

白乞生平第一次用最冷酷的眼光瞧着我，他说："我其实是鬼族掌管戒律的帝君，我虽是你的朋友，却不能为你隐藏罪过，要不然以后便再没人守着这份戒律。"

我有些生气，我问他："明明是你为我讲那些故事，是你告诉我什么是情爱，如今我终于懂了，你凭什么罚我？"

他暴戾的掀起了忘忧的水浪，暴戾的劈来了天雷，滚滚天雷打在我身边，却没一个落在我身上。

而后他的暴戾之气渐渐散去，然后瞧着我说："你不懂。"

我有些害怕了，我害怕那雷打向神君，我说："是我主动招惹了那神君，神君自始至终没爱过我，这是我一个人的罪，你来罚我吧。"

他说："你去喝下那忘忧水，忘了这一切。"

六、终

后来我的故事你们就知道了，我被白乞带出忘忧，关押于人间一条普通的小湖，变成了温柔的水怪。

我惊讶于白乞的诚恳，他似乎丝毫不怕我恨他，完完整整的告诉了我所有故事的经过。

我恨恨的问他："我的罪偿尽了吗？"

他没有说话，挥一挥手，将我从湖里放出，我的身体渐渐由虚无变成真实。

我又变成了从前的模样。

他说："不止你有罪，我也有罪。我们三个人都要偿我们的罪。到最后，我们谁也得不到谁。"

正待我疑惑之时，他突然说："你自由了，你走吧。"

我想，白乞还是看在朋友情谊上放了我一马。

我转身走了，没有再回头。

我飞到月亮上去找我的少年，我走遍天上地下，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他。

我找了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我的少年。

后来有人告诉我，月亮上的神君，爱上了从前守护忘忧的姑娘。那姑娘失踪了很多年，神君也找了很多年。前些日子神君突然来了天庭，要主动领罚去做人间的一池湖水。

巨大的悲伤和失落袭来，我瘫坐在地上，耳中响起一些声音。

少年说："你放心，从此以后我每天都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凶恶的湖水从那一天变得温柔。

我竟不知那湖水就是少年所幻化。

白乞从来没有放过我，他终究还是在惩罚我，他说："我们三个人都要偿我们的罪。到最后，我们谁也得不到谁。"

我偿了罪，神君也偿了罪，白乞又如何偿罪，他又是哪来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