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香迈着平稳的步伐,慢慢地向村北头的陶道谦家走去。她心里忐忑不安着,在琢磨着等下见到盘菊,该怎么向她开口借衣服。珠贝要订婚了。张春香觉得订婚那天珠贝应该穿件得体像样的衣服,不能像平常那样,穿得太寒酸,让人瞧不起。
“盘菊嫂子,你在家吗?”张春香边迈过陶道谦家的棋盘屋大门的红麻石条门槛边喊道。盘菊是陶道谦的儿子陶绍鲁的媳妇。
“在呢,在呢!哦,是春香啊。”盘菊移动着它那小碎步,慢慢从里屋出来,笑着对春香说道。
“嫂子,有件为难的事想请您帮忙,不知可不可以?”张春香搓着双手,有点不好意思。
“唉,什么事侬直接开口说就可以了,我们姐妹之间就不要说什么为难的话。”盘菊伸出修长白嫩的手拉着春香粗糙暗黄的手,满脸灿烂的笑。盘菊穿着蓝底红花的偏襟上衣。头发乌黑透亮,盘着一个高高的发髻在脑后,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十分醒目,透着绿光的玉手镯。瘦死的骆驼比马强,虽然土改时,陶道谦家被分家产,但因张春香为其说了很多好话,所以有很多东西也就不了了之,没有去追究。所以盘菊还是可以过那种少奶奶般的生活,无需像张春香那样起早摸黑忙生计。何况盘菊还有老公陶绍鲁宠着爱着。
“嫂子,过两天我家珠贝要订婚了,我家情况嫂子也清楚,他一件得体像样的衣服都贸有(没有)。侬家建生和他一般大,个子也差不多,所以我想借身建生的衣服给珠贝穿。”春香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来的目的。
“好啊好啊,这是好事。我这就帮侬去拿。”盘菊听了春香的话兴奋地叫到,然后松开春香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走进了里屋。
张春香站在厅里等着盘菊拿衣服出来,心里突然想起陶道谦生病了好久,自己该去问候下,于是便向陶道谦的房间走去。
陶道谦的房间在正屋的北边,光线有点暗。张春香还未走进房门,竟闻到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心想:真的久病床前无孝子?
陶道谦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躺在那雕龙刻凤的实木床上。
“道谦叔。”张春香扶着房门边,站在门外小声叫到。她不敢冒冒然不打招呼就进去,怕吓到老人家。
“谁啊?咳,咳……”陶道谦听到有人叫自己,便发出有气无力含糊不清的声音,接着又不停地咳嗽了几下,似是要把肺里的废气咳出来,可是却有劳无功。
“道谦叔,我是春香。”春香说着便跨过了木门槛,走进了房间,来到了他的床边。
“春香?哦哦哦,好好好。”他说话的声音嘶哑浑浊,带着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春香说了自己来借衣服的事。
“订婚?好!好!好!”他听到春香说珠贝要订婚,突然空洞的眼神竟有了光彩,虚弱嘶哑的声音变得比开始响亮有力了很多。暗黄的脸竟有点泛红,不知是拼尽了全身力气讲话激动成的,还是怎么回事。他心里突然想起当年他订亲的事,想起他娶几个老婆的事,想起了那个小香来。
“春香,侬在哪?”盘菊抱了一怀抱衣服在厅里叫。
“来了。道歉叔,侬好好养病,我走了。”春香说着就出了陶道谦的房间,深深地呼吸了下外面新鲜的空气,感觉清爽了许多。
“嫂子,道歉叔的病?”张春香面带忧伤的神情。
“哎,七十多岁了,难好!也就在这几天吧。我已经催绍鲁回来了。”盘菊神情平淡,看不出有些许忧伤。
陶绍鲁跟着村里的人去大炼钢、修铁路了。他本是地主成分,虽说因张春香的帮助,他们躲过一难,但此时若不积极好好表现,别人会怎样说他呢?所以他主动报名,并且劳动时非常卖力,重活脏活在领导前总是抢着干,但无领导时,还是会想方设法眼疾手快偷偷懒的。
“人老了,躲不掉这一遭,侬也莫太难过。”张春香一边选盘菊抱出来的衣服一边安慰她。
“我有什么难过的,他现在这个样子,屎尿都在床上,我日日夜服侍他,我才难过呢。”盘菊心里说。
张春香帮珠贝选了一身蓝色的制服,其他看上去有点花里胡哨,不是很适合珠贝穿。
陶珠贝和秦小玉订婚了。以后每年的送节拜年,珠贝要去陈红妹家时,春香都去盘菊家借陶建生的衣服给珠贝穿。开始几次是张春香去借,慢慢地就是珠贝自己去借,盘菊也真心不错,不管是春香去还是珠贝去,她都非常热情地把儿子建生所有的好衣服抱出来,让春香或是珠贝挑选得满意为止。珠贝开始不好意思去盘菊家借,但借了几次也就习惯了。
盘菊不光是借衣服给珠贝穿,还会嘘寒问暖,语重心长地教珠贝到了岳母家要怎样表现,让岳母及其他人喜欢他。盘菊内心并不想对春香母子这么好,但答应了老爷子,免为其难也要做吧。
陶道谦临死前交待,要自己家人对春香母子好,要把他们母子当自己家人看待照顾。
那晚,陶道谦坐在床头,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开襟单褂。床边的暗红五斗柜上点着一盏豆油灯。家里有煤油,但陶道谦喜欢用豆油,用灯草做灯芯。陶绍鲁穿着黑色的长褂,黑色的裤子坐在宽宽滑滑的床沿上,神色凝重,似在想着什么。盘菊进来搬出一张圆木凳子在床前坐下。陶建生和姐姐陶月英妹妹陶满英三人并排站在盘菊身后,时而表情严肃,时而三人又互相挤眉弄眼,做着鬼脸。
“绍鲁,把那灯挑亮一点,或是加一条灯草。”陶道谦轻声细语地动了动嘴吧,似是不敢大声说,要留点力气说重要的事样,以至盘菊离得远点都没听到陶道谦说了什么。
陶绍鲁毕竟是道谦的亲生儿子,了解父亲,虽听得不清,但也明白父亲的意思。他站起身,拉开五斗柜一个抽屉,从一个棕黄的纸包里取出一根浅黄的灯草,在灯盏里原有的灯草上点燃,然后把另一头伸进了灯盏的豆油里,两根灯草一齐亮着,房间里顿时亮堂了很多。陶道谦的脸不知是灯光明亮的缘故还是什么缘故,竟泛着红光,透亮透亮,似是抹了一层油一样,竟有点神采奕奕样。
陶绍鲁看着父亲泛红的脸,心底一惊!竟有一丝悲伤涌起。盘菊看着公公发亮的脸,竟想到回光返照,心底暗喜。陶建生和那俩姐妹,看着爷爷油光发亮的脸,心里奇怪,怎么自己的爷爷突然变得有精神了?
“崽啊,爹爹就像那快烧尽的灯草,怎么加油都无济于事了。今朝大家都在,有些话,我想和侬几个说说,不想带到棺材里去。”陶道谦神色自然平静地说道。说完。他用右手抚着胸前,不停地咳嗽着。
“爹,侬不要灰心,侬的身体会好起来的,侬不是说要抱曾孙吗?建 生还有几年就可以结婚了,再过几年就有曾孙抱了。”绍鲁拉着陶道谦的左手,安慰他。其实他心里知道,父亲这道坎难过去。
“是啊,人活一口气,爹爹不要自己泄气了。”盘菊嘴里假悻悻地附和说。
“不想了。我说几件事,侬用笔好好记下来。”
“好。”绍鲁拿来笔,陶道谦说一件,他在纸上记一件,不一会儿,纸上记了四五件事。陶道谦的脸仍泛着红光,他仍是说句话后就不停地咳嗽几声。
“都记好了?”陶道谦喘着气,声音有点浑浊不清,看样子好累。
“记好了。侬躺下吧。”绍鲁见父亲似是很疲倦样,站起身想扶父亲躺下去。
“不用。还有一件事,不用记下来,你们记在心里就可以,咳……咳……你们每个人都要记得,咳……”他不停地说不停地咳,绍鲁急得想叫父亲不要说了,可又怕父亲有什么事没说完就……他只好眼睛盯着父亲的脸,准备随时应急。
五斗柜上豆油灯盏里之前那根灯草烧完了,火苗灭了,只有刚加进去的一根还在扑闪着微弱的火苗,房间的光度顿时暗了下来,昏黄昏黄的。
“你们要把张春香和她儿子珠贝,咳……咳……当作自己家人一样看待,咳……你们一定要帮助他们。咳……春香对我们有恩,咳……还有珠贝的父亲陶初天,咳……不是陶道寿的儿子。”陶道谦边说边咳着,还吐出带血的痰出来。
“爹,我们知道,他是买来的。”盘菊看着陶道谦咳得满脸通红,很想叫他不要再说,于是就插了一句。
“不是。”陶道谦突然大叫道,脸胀得更红了,眼瞪得又大又圆,恨不得要吃掉盘菊一样。盘菊看着陶道谦这鬼诡的样子,吓得张大嘴吧不敢再出声。绍鲁也用眼神瞪着盘菊,意思是叫她不要多嘴。
“陶初天,他其实……是……是……”突然,陶道谦头一歪,眼一翻,没气了,脸渐渐没了血色。
陶初天的身世之谜,陶道谦终究还是带进了棺材里,没来得及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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