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留下,陪你等郾城的初雪落至,一年未落,便等十年,十年未至,便等一辈子。”
壹
近日,来往郾城的人又多了。
我同往常一样执着素伞,提着孤灯,站在城外的那棵梧桐树下等待,只是在等什么?我已然忘了,只隐约记得我这半生的时光都是消耗在这无尽的等候中。
初秋的夜已经转凉,此刻清风和着细雨,不断的拂过顶上枝头,抖落了一树枯叶,落了满地秋黄。
我安静如常的伫在那里,任风雨飘零也无动于衷,一如那颗沉寂太久的心,毫无波澜。
初见莫深,便是在这风雨过后的夜里。
彼时风吹散了云雾,露出一轮弯月明了这方世界,一袭墨衣的他执着长剑,逆着朗朗月辉,茫然地站立在城外,讷讷的望着我,问我一声:“我们可曾见过?”
我弯起许久不曾有过的笑容,一面领他进城,一面应他。“见过,在这神女梦镜,郾城之中。”
他似乎没明白我的话。我笑而不语,未多做解释,终有一日,他会明白的。
推开那扇沉重的朱色铜门,呈现眼前的景象与城外的荒芜清冷不同,郾城内热闹繁华,同人间的繁荣景象一般无二。
他一路默然地随着我踏过这人群熙攘的街道,寻一处清幽茶馆落脚,我才回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浓眉俊目的他着一袭墨衣,如墨青丝一丝不苟的束在发冠中,安静的在我身后,隐在夜色里,不说话的时候更显沉闷,可惜了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呆子。
“你可是来寻长生烛的?”
我为自己斟了杯茶,悠悠询问。他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指着茶馆外那些人来人往的人,仿若漫不经心地解释。
“那些人的掌心都有一个印记,而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将死之人,当然你也不例外。”
我抓过他微凉的手,许是常年握剑的缘故,骨节分明的手上面长了一层薄茧,掌心赫然留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黑印。
他只是微微蹙了眉,依旧是不说话。
我自顾自的说着那些我曾同很多人说过的话:“这里的时间比外面慢十倍,所以他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去寻找重生之法。而这里,唯一能救他们的,独剩一盏长生烛。”
语毕,空气又回归寂静,只剩我吹拂热茶的声音。我以为,他会如那些人一般问我寻找长生烛之法,却未想等来了他的这样的一句问话:“你是谁?”
我是谁?许久没有人这般问我了。
我轻浅一笑,依旧漫不经心。“一个可以带你找到长生烛的人。”
他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清明的眸子里隐着锐利,看着我目光灼灼,出口的话也强势了几分。
“为何是我?这处有千千万万个人想要寻得那烛,你却独独选了我?若长生烛当真有续命长生之效,你既然知晓它所在之处,为何却不先救你自己?”
我噗嗤笑出声。算是明白了,这呆子着实比其他人精明了些,一时来了兴趣,便打趣他。
“我是无所谓,倒是你,这般俊俏的公子死了岂不可惜?”
他一时无言,盯着我面色几转,而后告诉我,天地生灵的生死自有命数,他不想要什么长生烛,只想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笑他的天真,“你当真以为,这长生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来了这里的人,只会有两个结局,一是找到长生烛,破解这方梦界,回归于现实中;二是一直待在这处,直至将剩余的命数耗尽,在现实中死去,留下元魂也会永远守在这处。所以想要离开,除了找到长生烛,你别无选择。”
看着他复杂的面色,我调笑道,“当然,若是公子愿意永远留在这处陪我,也是极好的。”
他未发一言,转身出了茶馆。我收回了微僵的笑容,敛了眼眸,复又微微弯了唇角,独尝苦涩。
“是啊,没有人会愿意留下来陪我的,你也不例外。”
贰
我说了要带他去寻长生烛并非假话,也当真带着他寻遍了整个偌大的郾城。
只是途中,我并未把寻烛一事太上心,漫无目的地拉着他逛了逛百花谷的百花之海,又看了看天山之巅的月沉日升。
我看着他从最初微恼之态,到后来的无奈,再到现在的默然迁就,我想他大抵是明白了我是有意在拖延他时间的。
那天,我拉着他坐着无归海的海岸。看着那高悬的月倒映在随风起了波澜的海面上,泛着泠泠微光,仿若落了满海的星辰。
他跟着我的这些日子以来,鲜少说话,大多时候都是默默的在我身侧凝望着我沉默。这夜,他却是难得的先开口同我说话。
“为何想要看百花谷的花、天山的日出,还有这无归海的星海?”
我蓦然回眸,望进他深邃的眸里,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模糊的记忆里,隐约有一个人曾同我说过,要我代他去走一走他没来得及走的路,看一看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我想,缘由大抵就是这个罢。只是此刻,我并不想告诉他。
“呐,你陪我看了过百花海,看过了日出与这无归星海,就差一场雪了。你能否再等一等?等郾城的第一场雪来临,我便给你长生烛,放你离开。”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学会了无赖,何曾这般谦卑的祈求过他人?我想,我骨子里大抵还是自私的,为了一己私欲,却未想过他会如何。
他凝视着我许久也未言语,那清明眸子里的东西已然不是我能看懂的了。
在我失望的垂眸之际,眼前却伸来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温热的掌心裹住我微凉的手,听耳畔传来一声很低的应答:“好,我陪你等,等郾城的第一场雪。”
我告诉他,“可郾城千百年来从未见过雪,也许等到你的寿命耗尽也不一定能下来一场雪,你还愿陪我等吗?”
这次他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我静静望着他良久,笑了开来,喉间却突然发酸,涩得连开口的声音都低不可闻。
这呆子当真是傻。
深秋的夜迎着海风,几分萧瑟几分刺骨。海面却突然波澜静止,映着月光,晃似明镜。
我随意的一挥手,那海面上便随着浅浅荡开的一抹涟漪,缓缓浮现的画面逐渐清晰。那是一座繁华之城,他熟悉的金陵,亦是我曾经无限眷念的悲伤之城。
那景象不断的变换着,又上演了一场动人的风花之戏,一场刻骨的生死离别。
许是因为看得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我并未有太大的触动,只是扬手指着那海面镜像,浅浅扬了唇,分不清悲喜。
“你看,这里即将又会有人来。”
曾经多少个日夜,我也曾这般坐在这处,观着镜中的那个世界里的岁月轮回,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与她人上演着一场又一场与我无关的雪月风花。
我向来便不爱回想往事,今夜却不知怎的,那些被我藏在最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记忆,竟那样清晰的一一涌现,连同那满心的孤独也被放大,从未有过的强烈。
我告诉莫深,这无归海曾居有鲛人一族,只是鲛人族早在千年之前,便因我而消亡了,而这无归海在现实世界里其实也是早已枯竭。
依稀记得,那片被无数鲜血浸染的干涸海域里,我拥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彼时却在我怀中奄奄一息的少年,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至今也不能忘。
——西月,待我归来之时,希望还能再见这无归海的浩瀚无垠。
这亦是无归海至今保持原貌的原因。
时光荏苒,千年已过,已经轮转九世的那人,可还会记得这世间有一个我始终在等候着他?
我独自陷入回忆良久,待回神时才发现身旁的人一直在默然无声的凝望着我,他几番启唇欲说什么,最后又选择了沉默,脱下外袍为我披身在肩,衣间还尚存属于他的余温。
叁
他问我,“你在这处多久了?就没想过离开,出去外面看看吗?”
清冷的海风,摇曳的火光,将我与他挨在一起的身影也晃得飘忽不定。
“我出不去的。”我凝视着他眉眼里的认真,扬起一笑含尽了无奈与他人所不知的落寞。
“我只能守在这里等,等一个人。他一世不来,我便等两世,两世不来我便等十世。他从未欺过我,我也坚信总归有一天,他会来寻我的,他会的……”
可等了数个春秋更替,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时间,这里的人来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我等的那个身影。
他问我,“你经年在这处,不是为了长生烛,只是为了一个他?”
我痴望着他张合的薄唇,耳畔拂过他的话语,仿若是自遥远的天际传来。
我的心口处一时堵得发慌,生疼,竟忘了言语。莫名的有股酸涩涌上鼻腔,而后又惊醒,我已经没有泪,何以哭?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句“我本是已死之人,又何须长生?”仿若是在说一件与我无关的事。
他深沉的目光让我很是不自在,转身便一跃上马,试图拾回往日的洒脱。
“我好像还未告诉你,我叫西月。”
他怔了片刻才应我,“在下莫深。”
我闻言浅笑,意味深长。“我知道。”
而后便不顾他的诧异,率先策马而去。
莫深,莫深,莫痴莫妄,莫情深。
想来,他命途的最终,也不应为情爱所困。我回眸望了眼紧随身后的人,摇着头笑自己的杞人忧天。
他这呆子,又怎么会懂风花之事呢?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懂风趣的呆子,早在无声无息间改写了我的命运。
我原本不是个话多的人,遇上他后却莫名的话多了许多。常日里都是我拉着他唠叨,而更多时候,他是在我身旁静心打坐,哪怕我说得再多也未多回应我几句,可我知晓,他一直在听着。
不知不觉,郾城已至深冬,草木凋零,四顾萧条。城外那株原本枝繁叶茂的梧桐早已在风霜磨砺中只剩枯木残枝。
风起,卷来一片寒意。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从不知名的地方出现,走进郾城。
他陪我在这处候了不知多少个日夜,依稀记得那会儿他同我说,“我陪你等,等郾城的初雪,待你候的人归。”
恐怕他是早已忘了自己是要同我去找长生烛的。
思及此,我不禁上扬了唇角,注视着他此刻认真打坐的模样,一时起了玩心。
“阿深,若是你再不理我,我便走了,去一个你寻不到的地方。”
这话似真似假,也成功的惊醒了他。猛然睁开了眼眸直直的盯着我,良久才开口问我,“你……要走?”
瞧他这副紧张模样,我却是笑出声来,打趣他:“我若是走了你可怎么办?没有我你怎么寻得到长生烛?”
他怔了片刻,不知在思寻什么,随之朝我一笑,弯起的眉眼,亮若明镜。
灰蒙天空下起了小雨,他为我撑起了那柄素伞,轻柔拂去我脸侧的几缕凌乱的发丝,暗哑动人之声,随着那雨珠拍打伞面的声音,传入我耳间。
“我曾允诺要陪你等郾城初雪,也望西月莫要食言。”
他话语里的坚定,那锐利的眸光似要将我洞悉。这样的目光我太熟悉。恍惚间,让我有了错觉,几乎以为他其实什么都知晓了,自己便如同他掌中俘虏,无处遁逃。
我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试图掩饰心中的慌乱彷徨。
肆
自打莫深来了以后,这雨水也下得越发的勤了,朦胧雾雨将整座郾城笼罩其中,似真似幻。
透过那无形细雨,我恍若又看见了那藏于心头千载的一幕,那个在雨中舞剑的少年,那段惊艳了岁月的时光。哪怕时隔多年,再次想起初见的那一幕,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悸动。
我自掌心幻出一柄长剑,冰冷的剑身映着飘忽的灯火,折射出微微寒光。
我将剑递给他,眉眼带笑,缓缓开口。
“你这一世虽不是驰骋疆场的鼎鼎名将,却也是个威名震彻江湖的侠士,舞剑应是你最熟悉不过的事。今夜可否赏个脸,为我舞上一段?”
他茫然的望着我,许是因我的话而困惑。我依旧是未多做解释,安静的等待他将手中剑接过。
我指尖轻捻,他的周身乍现白光,辉芒褪去,他那一袭沉闷的墨衣已然换成了一身月色华服,我凝望他的目光也不自觉的柔了几分。
拉过他的手为他的剑系上一个喜红的剑穗。“迟到了千载的礼物,望阿深莫要嫌弃才是。”
他忽地抓住我的手,逼人的目光紧盯着我,眸里隐隐跳动着怒火,似载了千言万语,到最后却都没能说出口。他终是无力的松了手,弯起的唇角似也含尽无奈与苦涩。
“你想看我便舞给你看,只是莫深此剑只为你一人而舞,也望西月的这番心意仅是为我一人。”
这话却是与多年以前那人说的分毫不差。我讷然不语,苦笑无声。
他执着剑站至雨中,长剑带着幽幽寒光随他的挥动划出优美的弧度。那刻好似周遭的空气都静止,安静得能听见寒剑挥斩雨露的声音。
我执着素伞,站至梧桐树下,遥望着他舞剑的模样。衣袂飘飞,挥剑如虹,眉宇间英气尽显,回眸一顾间便是倾了一世的风流。
此刻恍若时光停滞,一切如初,雾雨下的人还是当年那位只为我一人执剑的翩翩少年郎。
然而当他收剑的一刹,我唇角残留的笑意也消失殆尽,他那略微清冷的目光也让我回归清明。
我兀自摇头暗嘲自己定是魔怔了,终归是无法再欺骗自己。莫深是他,却又不是他,哪怕他们连剑都舞得一样。
他不会似莫深这般寡言,也无莫深这般无趣。就连他的习惯,握剑的姿势,看我的目光也都大相径庭。
他负剑站在原地未向我这边走来,任由风雨肆意虐打着他的身子,静静的望向我这处,似在等我开口。
理了理思绪,我重拾平静,似漫不经心的向他问话,“阿深,如果我让你留下,你可还会想回去那个世界?”
雾雨湿了他的衣发,却为他添了别样的俊美之感。他执剑的手一紧,抿着唇沉吟半晌,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之际,却听那坚定的话语拂过耳畔——
“我会留下,陪你等郾城的初雪落至,一年未落,便等十年,十年未至,便等一辈子。”
他的神色间一派坦然认真,明亮的眸子里仿若明珠点缀,煞是好看。轻柔的声音仿佛是从虚无的天际传来,那般不真实,让我怔神良久,恍惚以为这是梦。
这一刻思绪漂浮,心境却是慢慢清明。望着他俊朗的面容,我突然间就释怀了。
是他又如何?不像以前的他又如何?终归我等的那个人就是他,莫深。
我缓缓走至他身前,手中的伞为他阻隔了风雨。我与他站得很近,近得能清晰的看见他颤抖的睫羽抖落了水珠,近得能听见他的呼吸,和那滴水珠滑落入土的声音。
“我不需要你陪我等一辈子,只要你等我十年。”我望进他微起波澜的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若十年之后你依旧还在这处,我便为你换上红妆,嫁你可好?”
他眸色几转,手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久久未答话。
我垂眸看着那剑端上随风摇曳的剑穗,浅浅笑开。“答应我,这十年里,不要忘了我,可好?”
这一次,他未再询问我为何要离开,又要去往何处,只是他抓着我的手的力度很紧,紧得连带我的心也跟着泛疼。
他终归是答应了不会忘了我,哪怕千年百年也会候着我,候我归来,红妆与他。
我苦笑无声,终是没能忍住那满腔的酸涩,踮脚便在他唇角落上轻柔一吻。紧闭的眸也再没了睁开的勇气,在他耳畔重复的呢喃着那句话:“莫忘我,莫忘我……”
那一日,我当真是抛下他独自走了,
而他这呆子,当真等在此处不曾离开过半寸。这一候便是十载。当初的翩翩少年郎,鬓角已然染上白霜,也未再见当初说要为他披上红妆的那个人。
伍
十载春秋轮回过,今日便是约定的最后期限。
郾城之外,萧瑟的寒风拂过已干枯的枝桠,摇摆着上头挂着的那盏孤零零的烛火,散着微弱的光芒。
树下定神入坐的人睁了眼,他缓缓抬了头,望着阴沉的天,一双深邃的眸,已不复昔日的澄澈,仿佛揽尽了世间沧桑。
直至周身起了寒意,他才拾起那件破旧的大氅披在身间。
“又入冬了。”许久未开口的声音也满是涩哑。
他理了理思绪,努力的想理清这是第几个冬日了,适才发现,除了知晓这是他守在这处的第十年之外,其余的任何事已然记不清了。
——那么,我经年守在这里,又是为何?
没有人能解答他的疑惑,只隐约记得,曾经好似有人同他说过,来了这里的人,只会有两个结局。
一是找到长生烛,破解这方世界,回归现实。
二是一直待在这处,直至灯尽油枯,在现实中死去,而神识也会永远守在这处。
他想,既然已经等了十年,那一直候在这处,也没什么不好,一个十年无果,那便再等一个十年,总归是要等一个结果的。
突然,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一个白发老者,面容慈祥,拄着拐杖向他缓缓而来,悠悠而道:“十年之期已到,你该离开了。”
他略惊愕又茫然。离开?
只是心念一动,脑中立马冒出一个声音——不能走!
“不,我不能走!”他几乎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老者的目光意味深长,“期限以到,未归的人再也不会归了,你还等什么?执着什么?”
是啊,不走,又在等什么呢?候了十年,我究竟在等什么?
显然这个问题他是无从寻得答案了。只是潜意识里一直有一个声音拉扯着他,‘不能走,阿深等我,等我!’
‘莫忘我!莫忘我!’
老者瞥了眼他掌心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印记,一叹,摆摆手,“走吧,走吧。”
就在他抬手挥摆间,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推着他一步步后退,无论他如何挣扎抵抗也徒劳无果。
“我不能走!”声声呐喊起不到任何作用。
只能不自制的步步倒退,一寸寸的离开这个守候了十年的地方,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景象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朦胧中,只隐隐约约看见尽头那处,老者悲悯的目光,以及那盏幽幽烛火。那盏伴了他十载、终于在他离开之际即将燃尽的烛火。
好似还看到了远方的无归海在逐渐枯竭。
好似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抽走,快得让他无从抓住。
只听一道细微碎裂声,而后眼前一切景象如镜片般破裂。刺耳的碎裂声中,隐隐夹着老者的话,“你等的,一直就在你身边啊!”
瞬息之间,天空落了星星点点,迷乱了他的眼。
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下一瞬,他又仿佛掉入了万丈深渊。晕眩,无力,任由那深渊吞噬,而后落在漩涡的尽头,一切终归于平静。
当他思绪回归清明时,已然什么也记不起,连同原本痛得无以复加的心口,也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他再次睁眼时,入目的是朴素的房屋,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妙曼女子,在对他盈盈浅笑。
良久他才记起,当年他在剿灭恶鬼帮时,不慎落入了敌方圈套,中了剧毒又被扔下山崖,险些落了个死无全尸,是这苗疆女子以蛊术救回了他。
她拉着他走出院落,指着那漫天繁星。“你看,今夜的星空真美。”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略微惊愕,入眸的景象竟如梦一般奇幻。无数繁星点缀了整片天空,星耀之下,原本阴霾的夜,彻亮如昼。
似梦里,那碎灭的神女之都。一切的一切,都已化作的星星点点,渐渐的消散,淡出他的世界。
“很美。”
低喃的回答随风而散,只是心底似乎空了一角,无法填补的空落落的感觉,好似在告诉他,他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陆
忘了这是他离开的第几天,当初由我一手造出的神女梦境已然彻底瓦解,独剩我这残留的最后一缕魂识无所归依的飘荡四方。
我强撑着神识逐渐破裂的痛苦,凭着那股执念回到现实中的金陵城,大抵只是想再最后看一眼他过得好不好。
我执伞站在河岸的杨柳之下,雾雨落湿了人行来往的街道,而我心心念念着的那个男子,执着她人之手,迎着漫天纷飞的柳絮,向我这边走来,而后又与我擦肩而过。
明知已是不可能,可我还是期望他能回头。可是现实总是残酷,他走了便是走了,连一个余光都未施舍于我,徒留他与佳人的欢声笑语回旋心头,宛若刀割。
我心心挂念的,他早已忘了。
就如他在梦中候我十载,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场空梦罢了。
神识彻底俱灭的那一刻,我好似听见了后方隐约传来他们的声音。
“夫君怎的突然落泪?”
“无事,只是方才心头疼罢了。”
后来,他梦见那片繁华之城,覆上了薄薄的雾白,他就只身站在那郾城外。
雪花犹如鹅毛纷扬而至,他伸手接了一些,看着它们在他掌心融化为水,流失指缝间,纵是他双拳紧握也留不住。
城外那棵古老梧桐,只剩残枝。树下那没入土中的长剑,锋锐依旧,剑首垂挂着的剑穗,已然退了一层红。
他将剑拔地而起,肆意挥舞,艳红的剑穗在这片雪白中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恍惚间,好似有什么画面闯入了他的脑海,那股突如其来的悲凉之感几欲将他吞噬,握剑的手都不再稳。
终归,他还是没能坚持住,跪倒在地。剑入土三分,徒留剑首的那抹艳红随风摇曳。他低垂着的头也未再抬起,只是身子似乎在瑟瑟颤抖。
而后良久,微风拂开他那一声轻微的话语,最后消融冰雪间——
“西月,下雪了。”
“是啊,郾城的雪景很美吧?”
一声娇脆的声音入耳,他许是未料想会有人作答,愕然抬头,便瞧见了满树银白的枝头上,坐着个妙龄女子,执着素伞,一袭素衣似与这片白融为一体。
那话是同他说的,可她却未看他一眼,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座繁城,神色间一派祥和安宁。
过了许久,似那沧海桑田,几度轮回,才听他轻颤的声音响起,“郾城的初雪,当真很美。”
他明明在笑,可那眸子里却蒙上了薄薄水雾,连同周身纷飞的雪,枝头上娇艳的人儿,都逐渐模糊。
抬起冰凉的指抹去温热的泪。当他再次睁眼,雪还在飘,枝头之上却已是空无一人,唯剩一把素伞孤零零的飘落而下,徒留风雪呼啸,又覆一层白,抹去了所有痕迹,那声音犹回荡在他心头。
他拾起素伞,执着寒剑,一步一步在郾城长长的街道走着,留下的每一步脚印,随之又被白雪掩去。
他望着好似没有尽头的巷尾,目光却仿佛是跨了千万年时光,满是苍凉。
犹记得,当初你问我,为何要来这处?
我想,大抵是为了寻一个人,一个候了我一生的人。
—番外—
家族尽毁,我已是无处可依,周遭浩荡的兵马已将我包围,我漠然的迎上他深沉的目光。
我以为,他终归是要将我交出去的,可他却意料之外的将我拥得更紧,而后一字一句坚定地告诉我:“你不会死!”
这一句,抵过任何千金之诺,而他当真也护了我周全,只是为了我,与他的族民为敌,为我而死。
永远也不会忘,那时候的他是如何拥着我扬剑杀敌,满身杀气强得渗人,带了不死不归的气势,破出一条血路。
他成功的带我逃出生天,却又在我跟前倒了下去,彼时我才发现,污血已将他全身浸染得面目全非,后背赫然是一道道为我抵下的刀口。哪怕连站起都不能,执紧我的手也未松开分毫。
他说,“这一生,我未负家国天下,却独对不起一个你。”
他问,“西月,你可信我?”
纵是他未言明,我也知晓其中意思,释然一笑,却拥着他再无法言语。
我信他,自始至终都相信,他不会负我。
我也在后来遥远的日子里,终于知晓了当年的真相,确是与他无关,不过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罢了。
他费力的抬起满是污血的手,试图想为我抹去眼角的泪,终是徒劳。
他一直在对我笑,这眉眼最后弯起的弧度,是抛却生死后,淋漓尽致的笑容。用微弱到极致的声音同我说,“记得代我去看一看我们没来得及看的百花之海,看那天山之巅的日出日落,看这无归海重归浩瀚无垠,看这郾城重复繁华,再看一看,这郾城的雪景,一定很美……”
我强颜欢笑应承着他,可当怀中的他再没了任何生息,我却是没能再忍住满腔的闷痛,吐出一口闷血,溅染了我与他污迹斑斑的血衣。
他就这样彻底离我而去,让我无从挽回。
我想过要随他一同归去,却又生了满心怯意。我已一无所有,无甚可惧,独独怕他忘了我,更怕我也会忘了他。
于是便生出了那个念头,舍弃生世轮回,倾其所有铸就那一盏长生烛,造出那一方与尘世隔绝的长生界,为的也不过是心中不愿放下的一个执念。
我不愿他再受生死轮回之苦,却独忘了,孤独的存活才是最绝望的深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