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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颜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认识他了。
他下了长途车,要从一座高桥上走过,然后上一个大坡,就到家了。
他上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接近尾声,打人、斗人的事已经少了,但是,学校却也不管学生,由着他们胡闹,所以,有组织的打斗行为没有了,社会青年们的群架却层出不穷,老颜们这些小学生是群架的后备力量,探听消息、通风报信、递个砖头、收拾对方落单的人,他们还是很有用的。
老颜从小长得老气。因为营养不良,他的额头上一直有几行抬头纹,即使不抬头也有。
赖这几行抬头纹所赐,他从记事起就叫老颜,他老爹在四十几岁横死时,都没有享受到这个称呼。
他是十五岁进的监狱。
那一年老颜所在的街区被隔壁街区的人给压住了。本来两个街区的战斗力是差不多的,但是对方回来了几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老颜们这些半大小子,怎么都不是知识青年的对手。这些知识青年不但压着老颜们打,而且还经常深入老颜所在的街区,动不动就骑着自行车,前梁上带一个、后捎货架上坐一个,浩浩荡荡地从老颜们街区的马路上呼啸而过,指名道姓、吆五喝六地让老颜他们的扛把子出来单挑。每当这时候,各家各户就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是可忍孰不可忍,老颜觉得太丢面子了。
终于,老颜找到自己的老大四虎子,出了一个让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的主意。
原来,老颜有一次去县城玩,从县城中学倒塌的围墙进去,惊讶地发现,学校的一个库房里居然有几把步枪,可能是县城中学在响应中学生学工、学农、学军的政策时,教学生们打靶用的。
老颜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爬进去,拿着枪玩了好一会儿,他本来想把刺刀拿走,又没敢,只是悄悄地带走了两颗子弹。
当他把这个情况告诉四虎子时,四虎子的眼睛当时就亮了,他迫不及待地用自行车驮着老颜来到了县城。他已经被隔壁街区的人压制得受不了了,这种局面必须尽快解决,不然哥们的脸面就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
枪拿回来后,街区的中学生们都兴奋不已。他们在学校组织的学军活动中,已经打过靶了,对子弹的上膛、退弹、开保险等动作熟练得很。
大家聚在四虎子家,对几把枪进行了保养。他们将步枪全部拆卸开来,在枪的各个部件涂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机油,然后再把枪恢复原样。听着满屋子的戚里咔嚓的声音,老颜羡慕极了。
枪是在农历八月十五打响的。
本来大家已经准备好了。所有人都躲在各自家的房顶上,不但要用枪来对付隔壁街区的人,还提前准备了许多砖头瓦片,全部悄悄地运到了房顶。
可惜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来,怎么回事呢?不会走漏风声了吧?大家心里满是疑问。
终于到八月十五了,平常忙得见不到面的家长,都在各家的厨房煎烤烹炸,大家想干什么不方便了。四虎子领着小弟们悻悻地离开了房顶,等节后再说。
却不料,八月十五的早上,街道上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枪响。
老颜的爸爸捂着肚子,佝偻着腰,脸色煞白地在街道中间猛跑,鲜血顺着裤腿直流,在马路上形成了两行血迹。四虎子的姐姐平静地提着步枪,站在马路中间,同样惨白的脸上挂着一丝丝微笑。
她妈妈问她:“刚才啥在响?是你弟弟在放炮仗吗?”
她没有理她妈,把步枪放在地上,走进了自家的大门。
老颜的爸爸死了,四虎子的姐姐半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孩。她月子坐满后和老颜一起走上了法庭。她在法庭上一言不发,比起瑟瑟发抖,并反复认错的老颜,她显得异常平静。多年后,老颜每每想起这一幕,都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羞愧。
老颜的妈妈在法庭上抱着四虎子姐姐的女儿,对法官说:“他爸爸死了活该,自己作孽自己受。看在我收留小孩子的份上,饶了我儿子吧,他才十五岁。”
可惜法官不听她的,四虎子的姐姐因为杀人而被判处死刑,但是鉴于她是被老颜的爸爸诱骗生了孩子,所以按缓期两年执行。
老颜则按照盗窃枪支罪判刑,先在少管所服刑三年,年满十八周岁后又转入了劳改农场。
现在,刑满释放的老颜,高高地站在熟悉的桥头。桥上和桥下行走着许多人,老颜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看到。
漫长的十年,让老颜在自己的家乡变成了陌生人。他觉得自己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但故乡却和十年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了自己的家,一个小女孩说:“我家没有馍馍。”
他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小时候对上门的乞丐也是这样说的。
他没有理小女孩,推开堂屋的门走了进去,房间中央倒放着一辆自行车,一个瘦峭的青年正蹲在地上,把自行车轮胎转得飞快。
他“吭”地咳了一声,地上的背影明显一惊,他回过头来说:“师傅,你…”
他突然呆住了,两行清泪快速地流过了脸颊,“哥!”他大声喊道,“你回来了吗?你怎么老成这样了?你才二十五岁啊!”
老颜的心一酸,也流下了热泪。
从门外走进来的小女孩,看到这个情形,吃惊地站在地当中,不敢动弹。过了片刻,一头钻进弟弟的怀里,也发出了“哇哇”的哭声。
妈妈是前年去世的,监狱让他回来奔丧。不知为什么,他谢绝了监狱。为此,弟弟在信里对他很是抱怨。至于当时为什么不想回来,老颜到今天也没想明白。也许是监狱把人的心蹲冷了吧。
他指着小女孩问弟弟:“她怎么还在咱家?我不是让你把她送走吗?四虎子家不要吗?”
看到弟弟不说话,他又说:“当年我可是替四虎子顶了雷的,若不是我扛着,他也得进去,他不能没有良心。”
“我没有找过他。”弟弟冷冷地说,“他家现在搬哪了我都不知道。”
“为什么?”老颜有点不明白,“你没有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干嘛替别人养孩子呢?”
“她不是别人,她是咱爸的孩子。”
“哦!”老颜一时语塞,弟弟不说,他倒忘了,“这狗崽子还真是…”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颜在高桥上摆了一个修钥匙的摊位。他知道现在工作难找,所以也没有打算去求爷爷 告奶奶。高桥两边都是马路,它高高地矗立在排洪沟上,比两边的马路都高许多。
桥为什么要修这么高呢?没有人说得清楚,不过高有高的好处,起码没有汽车上来,不要说汽车了,自行车也没有几辆。懒点的人,走着都嫌累,宁愿绕一圈到排洪沟的另一边过沟。所以老颜在这里摆摊,不怕挡别人的道,但是也没有别人啊,这买卖给谁做呢?看来,老颜有点欠考虑。
他刚从监狱出来,谁会给他出主意呢?老熟人都是老远就点头,匆匆忙忙离开,他想和谁聊几句都找不到人。
弟弟带着妹妹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生怕他把妹妹撵走,他每天晚上回家,就只能看到饭桌上的饭菜。
“真是他奶奶的,我这样图个什么?”被安静包裹着的老颜有点忿忿不平。
他是每天中午,吃过午饭才去摆摊的。他不会做饭,只好睡在床上等弟弟叫,弟弟一叫,饭就熟了。等他来到外屋的时候,弟弟妹妹已经回套间了。他们躲在套间里吃。
“他奶奶的,我图个什么?”有一天正在吃饭的老颜,突然想起,他好像还不知道妹妹长什么样,使劲想了想,觉得连弟弟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他起身走到房间门口,对着房门使劲踢了两脚,“出来,躲着我干什么?”
房门打开了,望着两张惊慌失措的脸,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你,”他指着弟弟说,“你天天猫在家里,靠什么生活。”
弟弟说:“我有工作,我在建筑公司学瓦工,都快出徒了。”
“我回来后你就没有上过班。”老颜突然有了家长的感觉。
弟弟看了看妹妹,说:“你不要赶走她。”
“好好好,我不赶,你去上班吧,天天在家也不是个事。”老颜觉得自己应该和蔼一点,这样才像家长嘛。
“你说话算数?”
“他娘的,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老颜又把做家长的事忘了。
从这天起,老颜出去摆摊就带上了妹妹。
没想到,生意却意外地好了起来。首先是躲着他的那些人开始不躲了,他们愿意从高桥路过了,还顺便逗逗妹妹。
“认识哥哥吗?”
“哥哥好吗?”
……
有人开始打招呼了,“今天早啊。”
“你早。”
“我给你做个小板凳吧,你的那个凳子小孩坐着不舒服。”
“暑假快完了,再开学就该你接送了。”
啊?暑假?开学?
只上过小学的老颜搞不清上学的事,他问妹妹:“你上学了?”
“嗯!”
“几年级?”
“三年级。”
“你有没有暑假作业?”
“有。”
“写完了吗?”
“没有?”
“快写完了吧!”
“还没写。”
老颜眼前浮现出了四虎子姐姐的样子。斜背着书包,一只手拿着一块板砖,一只手提着居委会大妈的脖领子,让居委会大妈在暑假的学工证明上签字,爸爸笑嘻嘻地过来劝架,他拍着胸脯对居委会大妈打包票,说四虎子的姐姐是在他们车间学的工。
老颜突然想到,他们该不会就是那时候搞到一起的吧?
“你要随你妈的话,这学上不上都一样。”
“咱妈死了。”孩子的话提醒了老颜。
对对对,咱妈死了。真是他娘的,和这么个小不点一起称呼咱妈。这算什么事呢?老颜心里堵得慌。
她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呢。不知道四虎子的姐姐减刑了没有。
老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爸爸。他自从进了监狱,就把爸爸给忘了,从来没有想起过他。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次。这一次想起的是那张挨了一枪之后,惊慌失措的脸。
“他奶奶的,图什么呢?”
老颜还没有出狱时,担心的是出狱后找不到家。因为监狱里的管教给他们读报纸,改革开放以来,日新月异的变化,给老颜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经常幻想自己的家乡,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了。
所以,当他从长途车上下来后,感到非常吃惊,他吃惊的不是家乡的变化大,而是吃惊地觉得,自己好像昨天晚上才离开,今天早上就回来了。
我们这里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老颜心里感到悲哀,甚至觉得自己的十年牢都白坐了。
可是渐渐的,他又觉得这里的变化还是很大的,主要是人的思想意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觉得最让他震撼的是,每个街区居然都有那么一两台电视机了。他在少管所时,只在毛主席逝世时看过电视,他们跟着电视机鞠躬。没想到这么高级的东西,已经来到了寻常百姓家。
每天晚上嘿哈的武打片的声音,挠得老颜心里痒痒。
弟弟妹妹每天晚上都要去邻居家看电视,弟弟叫他一起去。他却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他至今没有去过任何一个邻居家。
这天,他正在无所事事地在摊子上坐着,有个人走了过来。老颜认识他,这个人在老颜小时候就来到了这里,他和居委会的一个人有亲戚关系。他租住在居委会的一间空房里,在老颜配钥匙的地方,摆了一个修鞋的摊位。
他长得很高大魁梧,眉毛很重,眼很大,鼻正口阔,颌下一绺胡须,一直长到胸口的部位。大家都说这是关公的模样。
老颜虽然不知道关公是谁,但是看见他还是感到很敬畏的,尤其是他手里的一杆一米长的烟袋锅,被他斜插在脖子后面,显得威风凛凛。
大家盛传他是一个武林高手,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隐居在我们这里,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候,他还会出山的。到那时候,江湖一定会出现巨大的波动的。
因为这个原因,刚一开始改革开放,容许私人做买卖以来,地主出身的老瓜,就把街道的蜂窝煤厂给承包了。老瓜一签完合同,就来到高桥,聘请这位正在锥鞋的美髯公,做自己厂的保卫科长。
有一年四虎子去买煤,他只买一吨,所以进门就把一吨的钱交了,等装完车过磅,多了一点。按原先的做法,多一点无所谓,只要不是多了很多,拉走就完了。但是这个美髯公不行,非要四虎子把车倒回去把多装的卸掉,或者加钱。这一下把四虎子惹毛了,他不管美髯公在门口阻挡,拉着板车径直朝外走去。美髯公不行,两个人发生了争执,眼看美髯公挥着拳头打过来了,身体灵活的四虎子不敢恋战,从美髯公的腋下逃出,美髯公不干,死命地在后面追,引来了一街两巷的人观战,马路瞬间被堵得水泄不通,逃无可逃的四虎子被人群挤得出不去,只好豁出命去与美髯公大战,只一个回合,便把美髯公打得倒地不起,两颗门牙也被打落在地,被眼疾手快的小学生捡走了。
美髯公的伤养好后,因为没有钱补牙,嘴塌陷了下去,上唇的两绺胡须就有点向外翘,本来好看的三绺长须,现在却有两绺像是老鼠胡须了,怎么修都不好看,美髯公索性把胡须都剃了。从此以后,人就躲在煤场里,不怎么出门了。
最近几年,霍元甲的电视剧风靡全国,沉寂了许久的美髯公又有点活跃,每天晚上坐在老瓜家的电视机前面,一听到《霍元甲》的片头曲,他就开始手舞足蹈,好像真会武功一样。完全忘了被四虎子打倒的事了。
有天电视剧结束了,他还舍不得走,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告诉大家,他其实是霍元甲的后代,因为某种原因,才流落到了这里。如果回到京津地区,相熟的人们还会把自己叫一声霍爷的。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星飞溅,完全不顾前后左右的人把嘴都撇歪了。无法忍耐的老瓜翻箱倒柜地找出数年前和他签的合同,才想起美髯公姓马,于是,大家就开始把他叫做姓马的霍爷。
这些事都是弟弟讲给自己听的,在老颜心里,那个三绺长须的美髯公仍然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本身和美髯公没有什么交集,突然看见他朝自己走来,老颜还是有点紧张。
姓马的霍爷要把自己修鞋的家伙什让给老颜,并答应年底再给钱。看到老颜有点犹豫,姓马的霍爷又答应教给老颜技术,这个事情才算谈成。老颜觉得像做梦一样,觉得姓马的霍爷是自己的贵人。
不过,老颜的钥匙摊再加上修鞋摊,生意确实比原来好了很多。老颜在满意之余,常常暗自嘀咕,“他娘的,我究竟积了什么德了?”
高桥上还有几个摊位,一个卖生肉的,天天在案子上剁得咚咚响,引来的狗比人多;一个卖熟肉的,一天到晚嘴里都咕叽咕叽的,总觉得他吃掉的比卖掉的多;一个卖铝制品的,好像是铝厂的工人,一天到晚黑着脸,谁也不搭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马脸,拿着一个小小的黑板和一大把各种各样的笔,刚开始老颜以为他是卖笔的,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是给人设计签名的。他特别喜欢妹妹,常给妹妹辅导作业。可惜妹妹不会的,他也基本上不会。
看着这几个人,老颜心里觉得着急,他怎么看这些人都好像没有什么生意,却天天都来,风雨无阻,“这些人都是靠什么生活的?”老颜在心里想。
桥下也有生意。老颜进监狱前,无论桥上桥下都没有生意,那个年代不让私人干。没想到现在到处都是生意人。
桥下的是铺面,桥的一头是一个小卖铺、一个小饭馆;桥的另一头是一个小诊所,里面天天都有人睡在肮脏的床上打吊瓶;这些铺面比老颜的条件好,不怕风雨,但是铺面是收钱的,桥上的摊位没人收钱。
无论桥上桥下,生意都不好。只有老颜,自从把修鞋摊支起来后,生意却意外地好起来了。
老颜因为没有钱,也怕遇见熟人,所以很少去商店。只要人多的地方,他都不去。想抽烟了,就让妹妹跑腿,找来的毛票也不要了,妹妹也高兴。或者就抽弟弟的,反正抽完了他会去买。
至于饭馆,就更没有必要去了,弟弟天天在家做饭,老颜中午不出门,也帮帮忙,一来二去,也学会了一些。
这天,他又给妹妹给了一块五毛钱,让妹妹买一盒烟,妹妹扭捏着不去,老颜觉得奇怪,平常一使唤就跑得飞快的妹妹,今天怎么了?
妹妹盯着案子上的一张五块钱,要拿那张五块钱去买,老颜不明白了,他问妹妹,才知道,桥下的商店最近换老板了,这个老板不会算账,拿五块钱去买一块五的烟,他会给你找四块五。多找的一块钱妹妹就贪污了。
听到这话,老颜又好气又好笑,这算什么事啊!他不容许妹妹占这样的小便宜。他多给了妹妹一块钱,说:“你把烟买来,这一块钱奖给你。”妹妹这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现在的老颜,摆摊的时间也提前了,原来只配钥匙,早上很少有生意,一般是吃过中午饭才去。现在增加了修鞋的营生,自然应该早点去了,其实早上修鞋的人并不比配钥匙的更多,但是他想树立一个勤快的形象,所以,现在的老颜,一般是把妹妹送到学校就出摊了。
可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高高的桥上,看着前后两条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上班上学的人,也觉得不是个事。“他娘的,这么早,我图啥呢?”老颜觉得这样坐着别扭。
高桥上下,每天来的第二早的是诊所老板,严格地说,他不是来得早,而是出来得早。他出来后都要在高桥的另一边,沿着排洪沟小小心心地走到另一个桥上,从那边过桥后,买点豆浆油条或者包子稀饭,然后怕人看不到一样,高高地把这些食品举过头顶,脚步轰轰地回到高桥。
老颜几次都想说他,干嘛要剁着脚走路呢?因为他买的早点永远有老颜一份,所以看着早点的份上,老颜啥话也没有说。
给他钱,他又不要。
他每天回来都打着店铺的门哐哐作响,“起床了,起床了,快开门。”好像他已经出门十天半个月了一样。
随着喊声,长得像个柴禾妞一样的护士,把诊所的门打开了,他像刚刚才来一样,大声说道:“你看看人家老颜,来得比我都早。”
可是没过多久,诊所就被人给砸了。柴禾妞的父母把诊所老板打倒在地,把诊所里的东西拉走了一架子车。老板还没有把额头上的血擦干,又被闻讯而来的老婆的弟弟按在桥头打了一顿。
现在这个诊所是小舅子的了。
小舅子不懂医术,只能卖药,这样一来,诊所就空出了一大块地方,小舅子在门上贴了一个招租的条子,老颜犹豫了好久,还是下决心搬到诊所里去了。
现在老颜就站在原来打吊瓶的地方了,对面是一溜玻璃柜台,柜台里面靠墙是一溜货架,里面摆着各种药,显得琳琅满目。小舅子穿着白大褂,手拿拂尘在柜台里面走来走去,俨然是做大买卖的模样。而老颜这面,地上放着修鞋的机器,机器旁是一堆待修的鞋;为了遮丑,他把配钥匙的案子摆在前面,但是依然挡不住案子后面的丑陋,老颜怎么摆都觉得拉低了这个药店的档次。
老颜把父母留下的旧家具搬了几件过来,一个高低柜,一个五斗橱,一张两屉桌,像对面的晶莹透亮的玻璃柜台一样,摆成了一溜。两屉桌和五斗橱之间还有一个豁口,老颜找了一块花布挡在这里。现在看起来,已经很像回事了。
“他娘的,老子也有今天。”老颜搓着手,觉得很满意。
有了这么多家具,只修鞋配钥匙不行。老颜开始想办法了。
他第一次敲响了小商店的门,可敲了半天,都没有人给他开门。怎么回事呢?生意人不能这样睡懒觉吧?都十点多了。旁边有过路的人,好心指点道:“在饭馆。”
老颜揭开饭馆那油渍麻花的棉门帘,就像来到了南天门,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云雾缭绕之中,哄笑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注意到老颜进来了。
老颜尴尬地站在饭馆的地中央,好奇地打量房间里的人,瘪着嘴的姓马的霍爷老颜认识,他正站在饭馆的吧台里面,一只胳膊搂着一个穿着肮脏的白大褂的人,一只手臂长长地伸出去,嘴里兴奋地大叫着。他插在脖子上的长烟杆,早都不见了,夹在耳朵上的香烟却清晰可见。
老颜凭直觉感到,穿白大褂的人就是饭馆老板。因为老颜经常在早晨遇见他。每次老颜往学校送完妹妹,一路溜达着往回走时,都能看到这个人,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各种蔬菜和肉类。
开煤厂的老瓜老颜认识,他经常来配钥匙,一喝酒就丢钥匙,一丢钥匙就得配,而他又喜欢喝酒,一天不喝都不行。这样,两人就认识了;老瓜和老板隔着柜台面对面站着,和老瓜并排站的人正弯着腰,与对面姓马的霍爷大声划着拳。还有几个人,围在他们的旁边,都咧着嘴快活地大笑。老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在震耳的划拳声里,老颜有点待不住了,他想往外走去,正在这时,姓马的霍爷赢了,对面那个输的人缩头缩脑地把身子往前探,好让姓马的霍爷在他的头上弹一下。旁边的人都大声疯狂地吆喝着,饭馆的老板也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老颜觉得这缩着头的样子好熟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下来,正好看到那个人的头被弹了一下,但是,随着手指到额头的工夫,他的头其实是往后闪了一下。这熟悉的动作把老颜拉回到过去,他不由自主地叫道:“四虎子!”
那人猛地一回头,看着老颜的脸愣了一下,马上就过来抱住老颜,说:“兄弟,早都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不来找哥哥呢?”
四虎子就是旁边小商店的老板,他告诉老颜,小商店根本就不挣钱,他早都不想干了。想想他给妹妹买烟的情形,老颜笑了。
他把四虎子店里的香烟、啤酒都赊了过来,饭馆老板也答应每天早上去集市进酥饼时,给老颜带来十个。老瓜看见大家都这样,也按耐不住热心,想给老颜赊几十块蜂窝煤,老颜琢磨了半天,觉得没有办法在药店卖蜂窝煤,就婉言谢绝了。
现在的老颜,已经是鸟枪换炮了。他把高低柜和五斗橱都倒过来摆上,把玻璃的那面朝外,从四虎子家赊来的烟酒就摆在明亮的玻璃里面了,与对面的玻璃柜台遥相呼应,瞬间就提升了药店的档次。美中不足的是,酥饼暂时没有地方放,只能从家拿来一个圆形的搪瓷盘子,把酥饼摆在盘子里,放在二屉桌上。弟弟找了一块纱巾罩在上面。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愿意在老颜这里买酥饼。第二天早上,老颜刚一开门,就被上班路过的人们把酥饼买完了。顺便还卖出去了几盒香烟。
老颜本来打算摆十个酥饼试一试,如果卖不出去,自己早上吃一个,中午自己和弟弟一人吃两个,妹妹吃一个,剩下的明天再一吃,起码不会亏本。谁料开门不到半个小时,酥饼就卖完了。他还没有吃早点呢,他给药店老板打了声招呼,就到桥下饭馆,看看有什么吃的,结果饭馆里的酥饼居然一个也没有卖出去。老颜又从饭馆里按批发价拿了十个,自己吃了一个,给药店老板让了一个,剩下的八个,还不到中午又卖完了。
从此以后,老颜进的酥饼由每天二十个增加到三十个,又增加到四十个,最后稳定在了五十个上。仅此一项,老颜的收入已经和弟弟持平了,再加上烟酒的收入、每天修的十几双鞋、配的几把钥匙,老颜俨然要发达起来了。
现在老颜已经不再呆呆地守着自己的铺面了,他有时候也会去小饭馆坐一会儿。尤其是老瓜和姓马的霍爷来的时候。他俩一般是早晚来,蜂窝煤厂早晚没有生意,生意大多数都在白天。这和老颜的情况差不多,但是老颜带了酥饼和烟酒后,就一天到晚都有生意了,早上卖酥饼,晚上烟酒出得快,白天修鞋和配钥匙的人多。老颜差不多被绑死在铺子里了。
好在弟弟善解人意,经常晚上来换换老颜,让他也缓口气。妹妹虽然学习不好,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也敢让她一个人在家待了。
每当这时候,老颜就去小饭馆坐一会儿,如果没有熟人,他就喝一碗胡辣汤,然后蜇回自己的铺子,一直到夜里十二点,准时和药店一起关门。
如果老瓜和姓马的霍爷来了,那就在小饭馆待的时间长一点,大家天马行空地胡说八道一通,老颜觉得心里痛快。有时候耽搁得时间长了,就让弟弟帮药店把门关掉。
如果四虎子来了,老颜一定要从高低柜里拿一棒子酒,切点小饭馆的猪头肉,花生米、拍黄瓜、猪肝、肘花摆上一桌,大家就吆三喝四地大声划半夜的拳。这时候,饭馆老板是照例要参加的,饭馆的门从里面一关,什么生意都不做了。
天亮,老颜照例是要付钱的。都知道老颜是招待四虎子的,所以作陪的饭馆老板和老瓜不破费,老颜交钱饭馆老板也不客气。弟弟常骂,他不是也吃了吗?酒还是咱家的。
至于姓马的霍爷,更没有出钱的道理了,老颜是接了他的修鞋摊才开始发达的。
每当这时候,老颜都笑着不说话。
四虎子现在在当装卸工,每天累得半死,工资还不高,看着老颜的买卖越来越好,心里觉得别扭。
老颜把赊四虎子的烟酒钱攒够时,特意请几个朋友在小饭馆喝酒,借着酒劲,老颜问起妹妹的事,他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你姐姐的女儿,你们家凭什么一点都不管?
四虎子喝了酒,鼻涕一把泪一把,指着老颜发火:“我姐姐还没出来呢,等她出来都老了。她这一辈子白活了,都是你们家造成的。你的流氓爹把孩子种下,你还拿着枪来,能不出事吗?”
四虎子说得老颜哑口无言,只好默默地喝酒,直到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酒醒后,他看着一天一天长大的妹妹,想起她还在坐牢的母亲,突然心里一软,“他娘的,这和亲的有什么区别呢?”
从此以后开始疼爱妹妹了,他们三个人终于有相依为命的感觉了。
过年了,大家又聚在小饭馆喝酒,还是老颜做东。大家边喝边听姓马的霍爷讲天道轮回,正在说善恶到头终有报,苍天饶过谁时,突然话锋一转,指着老颜说:“老颜去年刚出狱,今年就有了自己的铺子,这也是享受到了他自己心善的福报。”
老颜第一次听到福报这个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竖着耳朵静静地听。姓马的霍爷继续说:“在我们老家,是非常尊敬自己的嫂子的,我们那里有长嫂如母的说法。”
听到这里,四虎子满脸不屑,你曲里八拐地在说什么?
姓马的霍爷没有理他,又说道:“这个事与包公有关系。书中记载,包公出世的时候,他父亲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面前突然落下个怪物来,头生双角,青面红发,巨口撩牙,左手拿一银锭,右手执一朱笔,跳舞着前来。他爹不知道那是奎星下界,吓醒后,丫鬟告诉他夫人生了一位公子。他父亲以为是‘家门不幸,生此妖邪’。就把他给扔了。后来他大哥把他捡回来,交给他大嫂,偷偷抚养成人。本来他大哥没有孩子,自从抚养包公之后,一连生了几个孩子,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这就是福报。”
四虎子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就问:“福报在哪里?光听见养小孩了。”
老瓜突然精神一振,他和姓马的霍爷对视了一眼,两人神秘莫测地笑了起来,老瓜问老颜:“你现在的收入比一个正式工怎么样?”
“大概是三个正式工的收入。”老颜本来不想说,又怕别人看不起,就犹豫着说了。
饭馆老板听懂了,他说:“四虎子在桥下卖烟酒,卖倒闭了,老颜在桥上就能卖发财,这是不是福报?”
老颜恍然大悟:“我是沾了妹妹的光?”
他左顾右盼地找四虎子,谁也没看到,四虎子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等老颜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口时,看到四虎子正站在门口跟弟弟说话:“你把这二十块钱拿去,明早给你妹妹,就说是她舅舅给她的压岁钱。以后舅舅也要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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