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9期“生”专题活动。
“爸、妈你们在哪啊!”在深夜,五十年前。一个十岁的孩子闷头蜷缩在被窝里,双手紧紧抵着额头,心里面暗暗地哭泣。
此刻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老王家的孩子,一准儿是打小被现在的人家要来的。可他们既然不喜欢自己,却为什么还偏偏要自己呢?应该是他们结婚后有一段时间误以为不能生育孩子,便要了自己过来养活。
可是他们后来竟生育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自己之所以不受他们待见,是不是因为他们生育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王小毛。而此时自己成了多余,变为他们的累赘。大毛胡思乱想。
王大毛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因为他切身感受到在这家里被自己称作的奶奶和爸爸根本看不上他。至于妈妈,对待他还算是可以的。也许妈妈是亲妈?而他极也有可能是妈妈改嫁过来带着自己来到这个家的。总之自己应是个外人,不然不会自己在这个家庭感受不到一丝亲情。
漆黑的夜晚,王大毛埋头在被窝里暗暗地哭着想着,想着哭着。
今天白日里,那被自己称作奶奶的人,有那么一刻她抿着嘴唇,斜睨双眼硬生生地逼视着自己。冷漠、生疏的眼神让他感到了无比心寒。她待他就如同对待两旁世人,甚至还不如两旁世人。对待外人还会满脸堆笑,而对自己却是冷眼相向。
想想那上身青灰色斜襟盘扣,下身抿裆裤的装束愈发显得她古板、刁钻而且刻薄。就在今天对待自己近乎冷酷无情。
事情是因为一个糖三角引起。今天恰逢是周末,王大毛放假在家。便遭遇六岁的王小毛向奶奶要糖三角吃,其实每天奶奶都会买个糖三角给他,只是都要背着王大毛进行。
一般都是等王大毛上学走了以后,奶奶才会出去到家门前隔道相对的小饭馆买个糖三角回来,白白的面皮裹夹着粘稠的红糖汁让王小毛吃个喜欢。
可今天王大毛没有上学,这倒让老太太犯了难。怎好当着大毛的面单独买给小毛糖三角,有偏有向的行径让大毛看见了会怎么想。可偏偏小毛不知就里,习惯了每天吃个糖三角,今天却不见奶奶动静便嚷着讨要。
土炕席上盘腿打坐的老太太看着小毛蹭在膝前磨唧,不由得瞧向一边的大毛。心里想着“他真是碍眼!”
彼时大毛正瞅着小毛动作,内心满怀期待,期待着奶奶答应小毛的要求,那样子说不定自己也会得到一个糖三角。想着那暗红色的红糖汁正从三角形的面皮中溢出来,舌下不禁涌起一团口水。
“好孙子,等会咱吃米饭吧!”老太太意思明显,就是说大毛在家,要避开他才行。“不,我要糖三角。”谁知小毛认准了这个事,不依不饶。连连嚷着非要糖三角不可。结果弄得老太太毫无一丝办法。
“大毛,前街你大伯家的孩子等着你出去玩,你快去找他们。”老太太盯着大毛,煞有介事地说道。老太太心想着要打发大毛出去,趁大毛不在空当好买糖三角给小毛。
“不,我不去!我要在家写作业。”大毛多多少少也感觉到奶奶在有意识地想支开自己,同时心想着奶奶一会准得答应小毛的要求,抱着势必要分得一个糖三角的念头,愣是拒绝奶奶“善意”的提示,坐在炕上一动不动。
小毛不知其中厉害,依旧催促着奶奶要糖三角。“我要吃糖三角,我要吃糖三角。”上半身倚靠在奶奶怀里,下半身两只小腿不停地蹬着炕席,嘴里喋喋不休地叫着、喊着。他还不理解平日里一向听话的奶奶为什么今天推三阻四,不能痛快地答应自己的要求。
“给你买去,给你买去!”终究被小毛吵闹得没有办法,奶奶颠着三寸金莲小脚下了地。来到自己年轻结婚时陪嫁过来,向上翻盖的暗红色装衣物大柜前,打开上面盖板。从里面拿起一块叠得方正的手帕。
掀开手帕,少得可怜屈指可数的几张纸币出现在面前。大面额仅有一张五元钱,上面图案是一位头顶前进帽,戴着墨镜手握钢钎冶炼工人正全神贯注劳动的形象。此外便是一元的、两元的,五角一角的有着那么几张。
奶奶小心地从手帕中捡起张一角钱来,随后便将手帕重新包好,方方正正地放在原处,顺手盖上柜盖。接着一把黄铜色钥匙从圆盘状的铜锁眼里退出来,十分稳妥地贴在奶奶的身前。
奶奶手里握着一角钱看了看小毛,瞧了一眼大毛,颇不情愿地颠着小脚一挪一擦出了屋子。小毛不再嚷嚷了,大毛则眼盯着她出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奶奶背垂着手,手心里抓着一个糖三角回来。她看了看小毛,瞄了一眼大毛。便在小毛欣喜的目光中,大毛期盼的眼神下,从背后伸出手来把糖三角硬塞在小毛手里。
小毛抓过糖三角,乐不可支。大毛却是愣住了,嗄巴着嘴干瞧小毛将糖三角咬在口中。大毛不由看向奶奶,那意思我的糖三角呢!奶奶一脸冷漠,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只是注视着小毛。
直接被奶奶无视,自己竟被当作空气一般空洞的存在。他遭受和小毛之间如此不平等的待遇,让他内心立刻充斥着委屈、焦灼和愤懑。
一时间大毛不由自主地奔到小毛跟前,伸手夺过咬在小毛嘴巴的糖三角。小毛一怔伸手抢回不得,马上大哭起来。
奶奶见了,眉头紧锁。恶狠狠地从大毛手里夺过糖三角,递给小毛。同时眼神凶巴巴地斜视着大毛。这让大毛感到不寒而栗。奶奶那冷酷无情的眼神便刻在了大毛的脑海中。
更糟糕的是,爸爸这时从外面回来。见小毛哭过,听奶奶一番儿告诉。爸爸当时脸色一沉,不由分说扯过大毛。“啪啪”几个大巴掌掴在大毛的屁股上。嘴里还不停地大声叫嚣着:“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抢小毛的东西!”
大毛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吓住了,恐惧迫使他也哭了起来。一边的小毛瞅着他,不以为然。自顾自个儿正滋滋有味地吸吮着糖三角里面冒出的甘甜糖汁。一旁的奶奶则嘁着鼻子,扬着头挺着脖子。颇有种兴灾乐祸的意味。
大毛正自感孤立无助的时候,巧不巧妈妈下地劳动回来了。她看见眼前情形,心里早已明白个儿八、九分,赶紧上前扒开男人扯着大毛的手,将大毛拉在身后,自己护在大毛身前。
“孩子这么小,你凶他干啥!”妈妈直视着爸爸,一脸怒气。其间她又看向婆婆,想着这事和她一定有关。自打嫁进这个家,丈夫对婆婆一直唯命是从。不管是什么事情,婆婆对也是对,不对也是对。
有妈妈护着,大毛一时间内心好过不少。瞬间踏实安全的感觉似一股暖流涌入心田。
大毛看见爸爸铁青着脸,放弃了继续对自己进行打骂惩戒。奶奶则沉着脸,只管注视着小毛口中嚼着糖三角,一声不吭。
大毛心头此时对糖三角却是没有了一点嗜食欲望,有的只是对被自己称作奶奶的老太太和爸爸的那个男人的恨。他们对自己太无情了,难不成自己是从外面要来的,竟遭受和小毛天壤之别的待遇。
倒是妈妈可以,护估着自己。这让大毛想起那个被自己称作奶奶的老太太说过这么一句话“你和你妈是一伙的!”一个家庭竟被她分成了两伙,一伙是大毛和妈妈,另一伙自然是老太太和她的儿子。
至于小毛尚小,没有独立思考意识,可以忽略不计入哪一伙。如果真要细想下来,他可以被当作老太太和她儿子偏袒的中间派。或者他可以被纳入其中培养,并最终成为那一伙的后备力量。
“你和你妈是一伙的。”大毛每次想起那老太太说过的这句话,便会无形中在心里与那老太太和那男人之间划上了界线。界线这边是温暖的象征,界线那边则是冷酷无情的代名词。
“你和你妈是一伙的。”这句话的来源大毛清晰记得。那是二年前的夏天,天气炎热。妈妈偷着从奶奶的衣物柜取出二元钱,买了件“的确良”衬衫。最终被奶奶发现(这也是她后来常把柜锁上的原因),她怒气冲冲地告诉了爸爸“你媳妇乱花钱,为自己买了件‘的确良’衬衫。”
结果当天晚上,爸爸便和妈妈大吵起来。爸爸连踢带打狠狠地揍了妈妈一顿,并扯过妈妈新买的衬衫撕了个稀巴烂。眼见妈妈痛哭着跑出门去,后来是邻居大妈连说带劝地把妈妈送回了家。
当大毛亲眼目睹爸爸在奶奶的教唆下对妈妈施暴的整个过程,深感妈妈受到了欺侮。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小拳头,紧咬牙关,心里对奶奶和爸爸愤恨不已。
邻居大妈送妈妈回家来。出于对妈妈的同情和怜悯,大毛不知哪来的勇气对邻居大妈说道:“大妈,我想向你借二元钱给我妈再买件衬衫。”
邻居大妈当时一怔,没有想到小小年纪的大毛会当着他奶奶、爸爸的面说出这番话来。转而邻居大妈一笑说“好孩子,冲你这句话,大妈借给你二元钱。”
后来邻居大妈真的借给二元钱,让大毛妈妈重新买了件新“的确良”衬衫。当然事后奶奶把钱还给了邻居大妈。
当时当着邻居大妈的面,奶奶爸爸没好意思反对大毛借钱给他妈买衬衫。等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奶奶便指着大毛的鼻子说出这么一句“你和你妈是一伙的。”从此他和妈妈都不受奶奶待见。
当大毛想起了过往的经历,一个十岁的孩子对自己的身世竟产生了怀疑。当遭受和小毛不一样生活待遇时,怀疑自己不是这个家里爹妈亲生的,一准儿是要来的,或者是妈妈改嫁带过来的。
于是在大毛十岁那一年,和小毛争糖三角被奶奶轻视,挨爸爸打那天夜里,大毛内心暗自哭泣抽咽、如鲠在喉,呼唤着不知身在何方的自己亲生爸妈,期望他们来把他从这家接走,回到他们的身边……那样子,自己就可以吃到糖三角了。
那一夜过后,奶奶、爸爸在大毛眼里变得十分陌生,他认定了自己不是这家的孩子,他产生了一种要马上逃离这个家的念头。
第二天放学后的大毛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到家中,而是去了同学家。这时候的他宁愿在外面多待一会,也不想回家面对陌生的那两个人。自认为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仅仅是名义上的奶奶和爸爸。
快到同学家吃晚饭时,大毛才不得不离开同学家回到了自己家。他刚一进家门,下意识地感觉到屋内气氛不对。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种阴冷的味道,让他身上骤然发冷。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划破了屋内死灰一般的寂静。
“哇!”随着小毛被惊吓哭声响起,大毛的右脸庞顿感火辣辣的疼痛,五道新鲜指痕印在了他稚嫩的脸上。
“放学不回家写作业,你干啥去了!”被称作爸爸的男人显露一副凶神恶煞般的面孔赫然大怒,大毛一时间被震慑住了。
但大毛马上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心想着我又不是你亲生儿子,你管得着我吗?倔强的眼神随即盯着那男人看,不吭一声。
那男人见状,扬起高高的手臂又要落在大毛脸上。这时在外屋烧火做饭的妈妈闻声赶过来,“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打孩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拉住了男人的手臂。
“你惯着吧,孩子贪玩不好好学习,看将来咋办!”男人说着垂下了手臂,可又马上严厉地说道:把作业写完,不然不要吃饭!
大毛心里骂着男人,却在饥饿面前不得不屈服,乖乖地先去写完作业,然后才得以吃晚饭。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没想到那男人竟不依不饶,非得让大毛靠墙站定面壁思过罚站一个小时。
大毛被逼迫着照做,身体笔直地贴墙站好。此时他心里恨透了男人,他真不是自己亲爸,亲爸哪会这样苛刻地对待自己。
也许是站久了,又或许是地凉。大毛第二天早上小解时,尿液黄红色。那个男人难得的害怕或者担心,他带着大毛去卫生院问过医生情况。
知道大毛并无大碍,他一时间忧虑的面孔又恢复严肃无情的状态。他告诉大毛以后再贪玩晚回家写作业还要罚站。
大毛原本对男人体现出来对他小解状况忧虑还尚怀那么一丁点儿的感动,却在男人说出可能还要被罚站的话来,顿时那一丁点儿的感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对男人的恨意又悄然地爬上心头。
也许是怕被再次罚站,大毛以后回家不再晚过,而且写作业也变得比以前认真。心里却是暗暗鼓劲“我好好学习,将来考学出去找个工作,就此脱离这个家。”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辛苦努力大毛如愿以偿。考取了大学,毕业后找了个好工作。他以为这下自己长大了,终于可以离开没有亲缘关系只是名义上的奶奶和爸爸了。甚至他还萌生了要去寻找自己亲生爸爸的想法。而他的这个想法却很快破灭了。
有一天刚毕业正在某单位上班的他,突然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告诉他的爸爸突发疾病不幸去世了,让他赶紧赶回来。
他当时心里一怔,没有想到他所憎恨的那个男人居然暴病身亡。但转而一喜,反正他也不是自己的爸爸,死了更好。想想他对自己和小毛相比不公平的生活待遇,想想他对自己贪玩凶狠无情的态度,男人的死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碍于情面他回了家,面对屋地棺椁里停放的男人尸体,他没有跪地磕头。即便妈妈怎样劝他。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再度响起,大毛感到扇这个耳光的力量不亚于那个男人,但这次打他的是妈妈。
“不孝东西,为啥不给你爸爸磕头?”
“他是我的爸爸吗,他对我那么狠?”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疼得大毛蹦个高儿,直咧嘴。
“我是你的亲妈,他是你的亲爸。那还有假!知道你恨你爸,可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咱家穷,你也别怪你爸对小毛买糖三角偏爱。他对你也是疼爱的,如果他不疼爱你,他会关心你的学习;如果没有你爸对你学习严格要求,你会成材?”一向慈爱和自己一伙的妈妈首次对自己大声呵斥。
“大孙子,是奶奶不对。别怪奶奶对待你小时候不如小毛。那是因为小毛太小还不爱吃东西,咱家又穷。所以……”一旁奶奶没有再说下去,哽咽声中眼泪从干巴巴的眼角流出来。
难道是自己误解奶奶和爸爸了,他将信将疑地给那躺在停尸棺里的男人跪下了。
口里喊着“爸爸!”。
心里在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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