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啊,来阿嬷怀里,阿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噢。”
“好哦,我最爱听阿嬷讲故事了!”ni阿嬷轻晃着怀里梳着羊角辫的小囡,柔声细语的讲着上世纪空军少爷兵与英文系女学生的往事。阿嬷常在竹椅旁点上一盘艾草来驱散南方的蚊虫,而小小的我就在她怀里听着故事沉沉睡去。
随着年岁渐长,阿嬷日复一日的老套故事已满足不了我。我常会在阿嬷讲故事的时候打断她,“阿嬷这个故事你都已经讲了好多遍了!”我不耐烦的顶撞她道。
说罢,便关上我的房门,沉浸在新潮的琼瑶爱情小说中。那时我还不懂一个老人对过去美好情爱的挂怀。童年时阿嬷唤我听故事的声调仿佛仍在我耳畔萦绕,却再没有人在夏日用蒲扇帮我驱散夏日的燥热了。
在阿嬷的最后几年里,她已然得了老年痴呆症,眼神也愈加暗淡无光。只有在看她旧日与夫君的照片时,才会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竟有几分少女的娇羞。我知道,这是只属于阿嬷的旧日时光。
这几日我清理家里尘封已久的旧书时,偶然翻到几封泛黄卷边的书信。应是阿嬷遗留的旧物。
“梦云吾爱俪鉴,见字如面。不知今生我们是否还有缘相会,没有你的日子,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梦云吾爱俪鉴,见字如唔。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骤雨反复,雨落梧桐,点点滴滴到天明,在这冷雨夜,想起从年温情,更觉凄冷。”字字皆是锥心刺骨的想念。
最下面的是一张带着血迹的皱布条,不似从前的信那样长篇累牍,只有短短一句,“误你终身悔不当初,愿你余生安好,勿念。”
这封书信的主人想必就是阿嬷在大陆的丈夫吧。
阿嬷终身未嫁,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收养了孤儿院门口篮子里嗷嗷待哺的婴儿。这个啼哭婴儿便是我。
打小阿嬷就十分疼我,家里贫寒,也不肯委屈我半分,用为书局抄写诗集来贴补家用,买得一些我爱吃的糖瓜与汽水。阿嬷是代课老师,家里惨淡的光景每况愈下,她仍用那微薄的代课薪水供我读完大学。
后来我才知晓阿嬷是第一批留洋的女学生,这在当时是一件极时髦的事情,她却不肯与我讲她从前。阿嬷总看自己的小象,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袭阴丹士林蓝旗袍,这是当时很摩登的样式,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年轻时的阿嬷甜蜜的倚靠着英俊的空军军官,这想必就是她从前的恋人吧。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又是一年的杏花春景,金陵城一年最美之时。苏州人氏林梦云本是东吴大学英文系的学生,却因家道中落不得不投靠南京首都的小姑家,小姑是金陵女大的行政老师,一张文书便将梦云转到金陵女大英文系。
林梦云的父母在大逃难中被日军的流弹投中而殒命,苏州老宅也被轰炸机炸毁,断了梦云唯一念想。林父是苏州著名的教育家,秉持着先进的西式观念开办学堂,与林母膝下仅有一女林梦云。
梦云作为林家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小饱读诗书,脑袋也灵通,只是这身子骨文弱,一直浸润在药罐子里,旁人常说她“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入西子胜三分”
小梦云聪慧异常,一篇英文报刊往往看了两三遍就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林父林母也极其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尽力满足女儿的要求。
大厦将倾前,林父托付金陵的幺妹暂时照顾梦云,没曾想这一嘱咐,就是与女儿的天人永隔。
小姑自从嫁给了空军军官后,便与娘家来往少了,却仍顾念骨肉亲情。梦云的爷爷当初十分反对小姑嫁给军官,曾放言如若私定终身就永远不得踏入林家,还是梦云的父亲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才得以缔结良缘。
直到林老爷子去世后,小姑才得以带着夫婿进入林家老宅为老爷子守孝。那时,林梦云还不懂为什么爷爷如此反对小姑嫁给空军。后来,她都懂了。只是,这一明白,就是一辈子。
小姑的宅邸幽深静谧,走进去古朴的青石板小道方知内里的别有洞天,满树的杏花开得那样招摇,几丛雅致的湘妃竹漫不经心的倚靠在雕花木窗旁,更为此处添上几分文气。梦云就是在此处遇到了她那与之牵绊一生的良人,空军少将符锦城。
符锦成在暨南大学读了两年半后,毅然放弃暨大学籍转而考进空军军官学校,如愿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空军飞行员。此时日本侵略者的气焰愈加嚣张,华夏大地内战火纷飞,锦城毕业后投入林梦云姑父的门下,成为他的得意门生。
少年少女的爱恋总是热烈而真挚的,两个正当年华的青年的爱意在朝夕相处中慢慢滋长,最终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许是因为彼此间的观念信仰太过贴合,又或是似曾相识的经历使他们更加深了彼此的惺惺相惜之感。
梦云曾问过锦城为何要从暨南大学转到航校,锦城只说了一句“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请走他路”,这是当时每个热血男儿都会选择的路途。梦云亦是坚定的爱国青年,她十分赞成锦城的想法,全心全意的支持他。
不知何时,姑父姑母知晓了锦城和梦云之间的恋情。姑母十分反对,红着眼眶嘶吼的样子与平时名门淑女的样子大相径庭。姑父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旁默默的抽着烟。
“姑母接你到金陵给你最好的教育是想让你嫁给一个好人家,不是为了让你重蹈我的覆辙的!”姑母声嘶力竭的冲梦云吼道。
“师母,请您和师长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给小云最好的。”锦城跪在地上,看向梦云的眼神却很坚毅。“望姑母成全!”梦云跪在地上却已是泣不成声。
“罢了罢了,孩子们现在这样不就像当初历经千难万险的我们吗?”
“你这个老头子懂什么!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绝不会选择嫁给你!每次出任务时你知道我有多么的提心吊胆吗!你只知道你的国家大义,完全不顾我们的小家!梦云是我唯一的侄女,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进火坑!”姑父看了小姑一眼,叹了口气,终无言。
姑父姑母终是低估了爱恋中的男女的决心,锦城和梦云于一个冷雨夜偷跑出宅门,悄悄的在城郊的一处偏苑私定了终生,缔结了良缘。大红灯笼在门前高高挂起,锦城深情的看着自己的新妇,泛着红晕的脸颊在跳跃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好看。
偏苑许久无人打理,已是荒草丛生,可这一对新人却只觉得甜蜜,那些花花草草倒是平添了几分情趣。两人在此偏苑的生活便像寻常夫妻那样和美,粗茶淡饭的日子虽是简朴了一些,却更有温情。
而另一边的姑父姑母得知二人私奔大为震怒,出动兵力全城搜捕,终在城郊的偏苑找到了他们。事已至此,也没法将这一对伉俪分离,姑母派人送来了一箱金银细软作为梦云的嫁妆来贴补他们的小家。
“姑母姑父终究是原谅我们了。”梦云眼眶红着倚靠在锦城胸膛。
好景不长,他们新婚燕尔的甜蜜日子还没有过去多久,锦城就被派上前线去抗敌了。
在离别之际,二人依依惜别,怀着对新婚妻子的眷恋和不舍,锦城上了战场。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从此有了牵挂和软肋。
一年后,仍无锦城的消息。这世道越来越乱了,四处战乱频发、战火纷飞。稍有权势的人家都在想办法逃去国外,希望能够逃过这一灭顶之灾。
姑父姑母一家也在计划着去香港避难。临走前,姑母给了梦云一张价值不菲的天价船票。梦云眼看着这战事越来越吃紧,却仍未动离去的心思,因为她知道这一离去,对于彼此来说就是永别了。
一日,梦云收到了一个木制大匣子。梦云感到很不安,颤抖的打开那个千疮百孔的木匣子,里面放着的是几封信和锦城身上所戴的贴身玉佩。
梦云随即瘫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就已天人永隔。梦云哭干了平生的泪,看着丈夫留下的字迹,每一笔都狠狠的镌刻在她的心间。终是要离开了,梦云临行前,回头望这承载着她与丈夫美好回忆的院子,昔日的美好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坐上去香港的轮渡,梦云只觉得过去的一年恍如一场梦。短短一年,她遇到了一生所爱,最终却又痛失所爱,茫茫神州大地却无处祭奠他们的爱情。
有谁会记得当年金陵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空军少年郎?梦云看着窗外连绵的细雨,想到了他们私奔的那个冷雨夜,却已是物是人非。她的未来究竟在何处,又该如何一人面对余下惨淡的人生。
港岛了此残生
初到港岛,梦云对当地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潮湿的天气也让她难以适应。因肄业未能拿到大学毕业证而难以寻觅到一份好工作。梦云艰难的在这个城市挣扎着。
她只能当临时工给别人翻译文章而得到一点可怜的工钱。好在尔雅小学的校董是小姑的旧友,看她可怜便给了她一份代课小学老师的职位。几十年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
在某一个夏日的傍晚,梦云收养了在她家门前被遗弃的女婴。有一个孩子,生活也算是有了一个盼头。只是有了一个孩子后,他们的生活境况更加吃紧了。梦云含辛茹苦的将孩子拉扯大,孩子也很是争气,考上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国文系。
梦云在一个夏日的午夜悄无声息的走了,走时嘴角还挂着甜笑。她一定是在人生的尽头遇见了当初惊艳了她的时光的少年吧。
相爱之人终会在时间的尽头相遇。这一世是乱世眷侣,下一世就当一对平凡夫妻如何。一粥一饭,皆是情意。
这是名门之后林梦云的一生
同样亦是我普通的港岛阿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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