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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明治天皇继位约莫30年,距大正时代尚有15年光景的一个秋日,街道上闲游着戴薄皮手套、着西洋彩裙的妇人,这些花色流动的华族人家三五作群,在翻新的大国道上叮当作响地走动,嬉笑简单如音乐,此间若细听便总能觉出确有某处的悠扬乐音绵绵地传着,只不知出于哪扇窗户,新起的楼爿靠近街道的高层悬窗里仅是一味地晃动着些弓坐着的打领结的中年男子的身影罢了。
一身量细长的少妇担了担子,在山里走着。扁担细长的末尾有一个搭褓,里面裹着一半大的婴孩,前面提篮装了两只肥大乖实的公鸡,妇人着服丧似的装扮,清淡得透着瓷光,侧漏的面容隐隐掩着绝色,只不过实在难以睹见罢了。这在荒僻的郊野的竹林里潜行的身影半是蹒跚,半是从容地走着,道中再无第二人同这般心无旁骛,如此,这细挺挺的“巾”字便不做停留地,寻着市镇的方向飘去。
布行的伙计见这带泥的裹腿和那以物换布的山中人的架势便不作用心地应付着,赶巧这时布行老板进了铺来,他似完全不觉埋汰,上下打量着仅有的主顾,但见那委实有点瘦弱的面影、褴褛着的补丁和羽毛铮亮的公鸡,然细瞅之下他顿觉不对,视线落在那后筐里婴孩的锦绸襁褓上。
妇人指着素绢,老板心不在焉地指使伙计裁切着,他心中被疑团所堵,揞不定这妇人的来历,心绪一时被好几种可能激起。皆是因他瞥见了那绕襟式层叠的小儿包单被一条坠着桃状金锁的金链扎起,闪烁出令人目不能移的奢华。
商家回想起自己先前做的一个梦,即梦见自家鸡舍里的鸡屙出米粒大的黄金的梦,而恰巧今日正有一妇来以鸡易布……这样思索下来,他魂魄受了震撼。
妇人走后,商家召集商号里的三五亲信,悻悻地尾随着这挑着无物的扁担将婴儿绕肩搭在胸前的女人。其中缘由旁人并不知晓,若说商主本人,他也同样似是而非,但除却对财富由来已久的渴望,内心想一探究竟的贪婪似更为高涨。当下世风有这种偏向“探索”的倾向。
出了几条宽窄不一的巷路,一帮穿着糙布黑褂、光脚踩着木屐的持杆男人,便在身着灰蓝细棉服、体态微胖矮驼的商主的引领下,跌跌撞撞地挤过日杂店的木制品摊位,推搡着,带着玩游戏般的热情,你一句我一句地路过照相店、面铺,和那些从国立学校门口攥着糖果嬉笑的女学生。赶着马的农铺主光三太郎瞅见了,嚷着问:“布行东家,是去偷袭远东吗?你这速度下世纪也到不了唻!”
这话在那几个行动迟缓的老男人中荡起了涟漪,几个本就摸不着头绪的跟班面面相觑,脸上都泛起酒晕来。你来我往间,妇人已走到了田畔,布商见势便拖着长筒西裤径直摸上去,后面五六人木屐乱踏,绑鞋与束腰揉作一团,把自己的身体抢救出来的就紧跟上去,其余则仍叠在原地哭嚎。
且说这行人远远地跟着妇人来到了山中,山路中段平直好走,多是稀疏的松枝掩映,偶有寿命不知几何的高大古树,而山阳的一面是采木场围包的杨树林,再跟下去,就只能听见山中溪流湍湍的洇咽声,伐木区的号子和斧铎之声已经听闻不见。不知走了多久,中午的日头变得昏黑,眼前是一片幽深的竹林,道路也变得模糊,只能根据新近被踩压的竹叶的厚度来辨明妇人的去向。所幸妇人的身影还能从竹节的缝隙间寻得,行至此,一行人也变得大胆起来,不顾脚踩树叶和掰竹取道的动静,似是在探幽一般。
既跟到此何不继续跟下去?原来跟踪初期还大有放弃之可能,然现在离答案愈近,就愈不能任意荒废,商主不免在心里念叨起来。何况他已深深入了这跟踪时的趣味。纵然对这类不用纸币、遵循维新前古旧生活的人他往往恨其不争,而眼下的女子却那般洁身自好,不被文明开化的风气所左右,她的步伐与身影都像个漩涡一样,轻易把这跟列着的一班人牢牢拴住了。然其魅力何由如此?或许是因为这尾行的众人太易受蛊了,此妇未发一言的神态某种程度上想来也确像某类仙灵。
终于地,就连走在最前面的布商也望不到妇人的形象了,她就像遁入了虚空,一下消失在了竹林湿漉漉的浅薄处。
后面的人此时也望不见彼时就在身前的布商了。
跟随者刚要乱做一团,忽地惊喜地听到商主的呼喊,于是他们毛手毛脚地前后搭肩,就着声音的方向开去。像是穿过一面密不透风的竹墙,越往前踏步,竹林衰老得越快,一些青黄不接的横杆微微打颤,发出呜咽般的呼号,再往里进,眼前就只剩下铅黄色的粗竹,被大风摇拽着不断癫摆,再往里去则竹节晃动更甚,最后竟像碎片一样旋刮着,状如磷火,头顶竹梢的晃动像大片乌云一样积压着,仿佛怵然置身到了新境地,净是竹节晃动的碰撞声和根须拔地而起般的撕裂声。
“在这儿,”喘着气的布商仰面坐在一片空地中的青石上,招呼着众人。
穿黑褂的把式们呆立着,净是劫后余生的表情,但转而更复杂的情绪涌上他们的心头,只因他们看到在这竹林与悬崖之间的空地前方,一座高炯的崖壁裂出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布商招呼众人坐下稍歇,随即目测着那条容一人通过尚有余量的隧道笑出了声,“真乃神迹也!”
这当儿他把事情向亲信和把式家将们和盘托出,包括自己做梦梦到的鸡生金的故事,随即他用一派了如指掌般的神态说道:“这隧道的另一面,想必窝藏着一个躲于深山的幕府,或许是德川庆喜的后人,他们在倒幕运动中携带家财细软,躲进了里面,迄今在里面过着锁闭的氏族生活。里面必定有良田美宅,有那些至今都没被发现的文物,里面最多的就是黄金,土里撒着金粒,被家禽喰食,每一个新生婴儿都被用金丝银线编织的襁褓包裹,并用金链扎着,他们以物换物,没有货币,二十多年来黄金的价值已经被忘记,只是作为一种饰品,谁若是进去,再出来必定发财!谁进去?”
一个细眼圆脸的后生挂着不好意思的笑站了起来,似乎是最年轻的一个,约莫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幽幽来到洞口,呼吸急促,带着戒备似的笑回望着大家。
“先让次郎去看看。”——剩下人里的一个声音。
“我建议两个人,前后脚,次郎怕黑。”又有人说。
一方脸、胡茬整齐的老把式举着一木棍裹上油布,“呶,火把。”
没人去接,终是没人再向前站,次郎心气也像冷了,退回来。
“留个人在外面,剩下的一起进。这样,我也进。”先前做火把的老人说。
“不!”布商终于开口了,“我一个人进。”
“主家自己进?”老人问。
剩下的人迟疑在那里,又开始有点跃跃欲试。次郎把目光直直投向掌柜。
只有布商自己清楚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起先他欲遣一人试试深浅,随即便生出悔意,觉得自己的梦自与自己有关,属自己的机缘,若被别人撞破了,或许连本来的福分都没有了,如此,他也就不得不懊悔自己提前泄露了天机。
“自己进,往我腰上束根绳。”这是回答。
于是由老把式持着绳末,大家一同站立着在外照应,商主一人持火把探了进去。
老人拽了拽绷紧的绳子,起初那端也拉拉绳子,还有回应,但不知怎地洞里那端的绳子垂了地,老板开始没有回应,绳子也再不往前走了,大家往隧道里瞥或呼喊,都落了空。
“绳子断了?”
“掌柜,岂非遇难了?”
“掌柜的把绳子割断了?”——这话是次郎问的。
老把式神情凝重,向洞里呼喊:“掌柜的,我把绳子往后拽了啊!”
不出所料——绳子还是完整的,也还系在布商的腰上,但除了布商布满磨痕的衣服大抵还可说是原模原样外,拖出来的东西已没了肉身,只有一具被剔净了的尚有余温的白骨。
这地区的《无常记》里有这样一个桥段,说一日一欲行不轨之事的男子尾随一妇女至竹林中,就在将得逞之际,忽地一阵碧风吹过,刮得那厮只剩下白骨。此时,但觉一股甘甜的柔风拂过,关于这一记载的丝丝缕缕的记忆浮上众人脑中,似正如竹林的授意一般,那几个随行者都做了惊恐状,眼前一发黑,沉到一个画面里:在洞内尽处一两叠大的溶洞中,主家本来渐露得志的神情顿时瘫住,他面着墙壁,垂落火光荧荧的火把,双眼的光芒阴鸷下去,片歇,他怒也般转向那妇女向她和怀中婴孩扑去,那妇女无言语地惊望着,被一下推在墙上,他顺势压上去,正在欲行非礼时忽被一团绿火包裹,他来不及尖叫肉身便被舐成了白骨,那妇人仍瘫卧原处,身体凄厉地颤抖着,周身炸起一层冷白色的光……这时背后的竹林短呜一声,吹醒了杵着的众家将,使得刚才浮现的一切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一行伍夫担了尸骨,在山里走着。那一天更晚时候的落叶散在这些穿黑布褂、脚踩木屐的男人身上。他们脸上的肉像被蚂蝗吸干了血,变硬,发黑,全部变了质,像一队国立学校里务杂的劳工抬着生物解剖课的石膏标本,四步并作两步,两步并作一步,沉重地走着。布商那在荷兰设东京湾港务局当警卫长的儿子于两天后回到了家,在假称家父失踪期间开始了对此事的调查。
于是一日,他清点随从,尽量拼凑起当日与父亲进山的人马,毅然决然向着事发地开拔。队伍里有整一班十二位手持旱枪筒,戴斗笠或钢盔的警员,其余者用来开路,肩扛布商儿子一位干实业的大学同学发明的灌油发动式电锯。
队伍推进得迅捷有速,直到一位开路人员的电锯链条不慎崩断抽断了一位家将的鼻梁,并在他右半边脸上割开了一条鲜红的口子,刹时山林气象骤变,万亿棵刚劲的竹子发出刀俎摩擦的声响,寒音乍起,铿锵嘶鸣,十面埋伏,似有百万具龙泉的冤魂在烨烨作响。胆寒之际,只见做为警卫长的儿子枪筒指天,砰地射出一声巨响,众人回过神来,继续踏着竹节的碎片前行。
在这连绵的山体的崖壁上,众警卫凿了几个石缝,如此,便在那拖出尸骨的狭道周围科学合理地揞好了炸药,随着爆破的巨响和震颤的余波,众人在石片的飞袭与覆盖下相继矗起身子,向着崖体望去。
整个崖面被豁出一个洞,最初的一条缝完全扩张开了,布商儿子带着探矿帽,把三个牛眼大小的燃气射灯开到最大马力,他和两个同行者并作一排各端火器,向着庭中踱去。顷刻,淹没了三人的黑郁郁的洞中传来了连珠似的枪炮声,外面的人都揣摩着这震颤似不至把三人掩埋,怀有期待地等着结果。
不出所料,他们抵达了这段黑暗难行的路途的尽头,在那闭合的洞穴里斩获了几头身体幼小、半狼半狐的动物,它们毛发粘连,身体局部有被血洇红的地方,其余处惨白难辨。其中一只皮囊松弛、足有半人大小的母狐尚奄奄一息,倒垂在走出的警卫长手中,明显能看到它垂坠的肚腩上有一道早先生产过的金黄色妊娠纹,纹路穿过一小撮脐下的心型腹毛。它紧紧用浑浊绝望的眼神盯着发愣的家将把式们,这时那几个下人才像终于回想起了什么。
布商儿子目光发直,面容扭曲,提着尸首深深地喘着气,说道:没别的了,都杀净了,一个都没留。
——遭遇袭击时这些生物正在进食。不消说,它们是此山最后的神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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