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风波

文/冬月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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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一过，天气溽热了许多。正午骄阳似火，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仿佛把地面的什么都要烤熟了。一丝风也没有，远端的树，近处的草，孤寂地立着，纹丝不动。几只鸣蝉在树叶上抑或草丛中扯着嗓子响亮地叫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下雨了，大路上的灰尘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脱了凉鞋，赤足走在上面，软绵绵热乎乎的，但是几分钟过后，地面滚烫零散的砂石烙着赤裸的脚丫，让人忍不住将脚板重新缩回到凉鞋里去。

四顺抬头眯眼看了看头顶上毒辣的太阳，自言自语地骂道：狗日的天，热死人了。一边拿裸露的手背揩一下额头细密的汗珠。他兄弟三顺手里拎着只细颈大肚的玻璃瓶，将一根手指从拴瓶的细麻绳绾成的环扣中解脱出来，噗嗵一下拨开橡皮瓶塞，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大口地喝着水。

咋渴成这样？下午还长着呢，可别到了学校没水喝了！来喜提醒他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这所乡村小学并没有为学生预备茶水， 学生们大多是带水到学校里喝的。

这几个小孩中午回家吃过了饭，现在正在往学校赶。中午休息的时间很长，要到两点半才上课，可学校有规定：学生中午必须在校午睡。

没关系的，三顺说，待会儿我们到前面的那口老井里取些水就是了！

你说那口老井呀，只怕要绕点道嘞！来喜说。

哎呀，不碍事的，时间早着哩！四顺拍手说，我看我三哥的主意不错。四顺晃着大脑袋，言语中充满兴奋，两行鼻虫流出来，又很快缩回去，唇上留出两道黑色的印迹。

好吧，来喜不再作坚持，临了，又冒出一句：我是怕迟到了星老师责怪咱们。

嗤，怕他？三顺眼里流露出很不屑的神色，幽幽地说，他也配当老师？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听说这次教育组组织考试，星老师没能及格，只考了三四十分呢！

真的？要是这样，这成绩连我都不如了！四顺惶惑地瞪着眼睛惊诧地说。

来喜默然不语，他在忖度三顺的话有多大的可信成分，尽管刚一听这话心里也有些吃惊，他也不愿附和着匆忙下结论。星老师只念过初中，顶了缺走门子来当的老师，这一点是全校公开的秘密，因此来喜对三顺的这番话也有点半信半疑了。

-2-

三个孩子一路说笑着，奔赛水河畔的那口老井走去。

咦，河里是谁在洗澡呢！走在前面的四顺眼尖，一眼看见不远处的小河里两个大人光溜着上身在洗澡，忍不住小声尖叫起来。

来喜和三顺循声望去，果然见到水里一人拿着条毛巾在给另一人擦洗着身子，相互撩着水，动作舒缓而亲昵。他们斜背对着河岸，河水淹没了大腿根部，露出白花花的后背。

三个小孩略一犹豫，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这里是通往那口老井的必经之地。 水里的两个大人已经发现岸上走来的三个小孩，显然没有料到这样正午大热天气会有人到河边来，他们下意识地将身子没入水中，女人却只露出胖圆的脸和一头零乱的头发。

这两个大人是村里的一对老夫妻——夏叔和田婶，他们承包的一处渔塘紧挨着赛水河畔。夫妻二人割草、担牛粪，忙活了一上午，汗流浃背，正预备在河里洗了澡回家吃饭，不料竟遇到几个小孩。

喂，你们几个娃，中午不去学校上课，跑到河边来干什么？夏叔蹲在水里喊道。

唔，夏叔，我们想到老井取点水带到学校里去喝！三顺回答说。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的，家里不有茶叶水吗，喝什么生水呀？田婶蹙着眉头说。

来喜暗暗伸了伸舌头，三个人不再答话，离开这片水域，顺着河堤快步向老井走去。小道上不断有飞溅而起的蚱蜢，这时候他们都浑不在意了。

约十分钟的光景，前方的水田边，一处青石板砌成的方形水井便映入眼帘。三个人来到井边，俯身伸手掬捧那澄澈冰凉的井水，一种久违的惬意和幸福爬上心头，他们几乎欢呼雀跃起来。

这是一口长五米，宽两米的古井，四周砌着青褐色的石板，青石上斑驳的印记显示出它岁月的久远。古井到底是什么年代砌的，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不清楚，所以村里人又称这口井为“老井”了。老井下面有一汪泉水，一年四季，泉流不断。

三个孩子把各自带的玻璃瓶里的水加满，又用清水洗去脸上的汗渍，清凉的感觉袭遍全身。 四顺似乎觉着还不过瘾，索性脱了鞋，下到井里的一块青石板上站着，拨弄着清水往腿上浇。

四顺，你干啥呢？别下去，这井挺深的！来喜大声地提醒四顺。

是呀，四顺！快起来，你又不会水，挺危险的！三顺也劝道。

四顺张嘴正准备说什么，忽然脚底一滑，整个身子扑嗵一声掉入老井中。原来他脚下的青石块上长满了苔鲜，光滑无比。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情势万分危急，眼见着四顺在井水里扑腾了几下，身子像秤砣般急速往水下坠。岸上的三顺和来喜急得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快来人呐，救命啊！来喜拖着哭腔，高声喊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阒寂的田野里似乎一个人影也没有。 三顺急得直跺脚，眼睛四下逡巡，试图寻一根竹竿之类的物什，可没有找到。这时候，他看见弟弟的头已经没入水中，井沿边的水里隐隐地漂浮着毛茸茸黑乎乎的一丛头发。他不及多想，鼓足勇气，伸手一把揪住那丛湿漉漉的头发，拚命往岸上拽，可是依然感到有些吃力，连自己都随时有跌入井里的危险。

正在这紧要关头，三顺听见身后一个男人大声吆喝了一声，顺子，别撒手，叔来帮你！

三顺和来喜回头一看，说话的原来是夏叔。刚才那夏叔和田婶走在半道，忽然听见来喜的喊声，知道这边出了事，夏叔便飞快赶来了。

夏叔的水性很好，他纵身跳入井水中，用力将四顺的身体托起，拖拽到了井台边。

四顺终于得救了。 三顺和来喜吓得脸色苍白，紧张的心一直在咚咚直跳。 好半天，四顺哇地吐出几口水来，神智终于清醒过来。回想刚刚发生的令人惊悸的一幕，几个人心惊肉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们这群熊孩子，干吗来井边玩水呢？瞧瞧，今天这事多危险呀！四顺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你们的爹妈可怎么活哟！夏叔嗔怒地说。

-3-

“今儿是怎么了，大热天也不让人安身，急吼吼把人集合到操场上干嘛呢？”新屋小学的操场上，一个矮个的小学生略显不满地问。

“阿哟，你还不知道啊？学校出大事了！”一旁的一位高个男生说。

“是吗，啥事啊？”矮个子问。

“三班的潘四顺跑到老井去洗澡，差点淹死了！——”高个男生说。

“噢！”矮个子恍然大悟般叹道了一声。

“不是去洗澡，是去喝水，掉井里了。”另一个同学纠正说。

“咳！都差不离儿，你说真要是搁井里淹死了，怎么得了？邬校长大发雷霆哩！这会儿全校集合准为这事。”高个男生说。

“没错，没错，别说了，快走吧！星老师来了。”一个胖胖的女生说。

新合小学的操场前，几个小学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捱捱搡搡地来到操场上，每个人都一脸庄重严肃的表情，大家都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毕竟大热的天这么多的人在操场上集合，之前是未有先例的。 来喜和三顺、四顺回学校的时候，星老师发现了四顺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一问，四顺便坦白了。星老师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便上报了学校，刚巧这两天别的班上也有人到周边湖塘游泳，学校便临时召集全校师生开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大会。

操场前面那座平时升国旗的方形土台子上，一字排开地摆放着几张简陋的桌椅，台上坐着学校里的大小领导。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只银灰色的麦克风，奶圆的话筒上系着的一块红色的绸布分外醒目。台下班主任老师站在各自班级队伍的前列。

嘈杂的人声渐渐静下来，教导主任开始讲话，通报今天午间学校里发生的群体性违纪事件。土台子上除了来喜、三顺和四顺，还站着五六名别的年级的学生，他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显出羞愧、木然而听天由命的无辜神情。那几名学生也是中午到河塘里游泳，到校迟到了，被值日老师发现的，并被罚站在操场的烈日之下。

接下来是邬校长讲话，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邬校长威严的目光扫视一下前场，双手向下挥了挥，作出下压的姿势，示意全场安静。他玳瑁边框的圆形镜片后的目光一如继往地犀利，神色凝重。

邬校长说，同学们啊，你们应该听说了每年这个季节全国发生多少起溺水事件，水火无情，有多少人因下河游泳而白白丢掉了性命！严令禁止学生下河游泳是我校一贯的方针，这样的规定是基于对社会、对家庭、对学校，更是对于学生——你们自己的生命安全负责，在这一点上学校的管理责无旁贷！

邬校长停下来，呷口茶，顿了顿嗓子接着说：可是，就在今天，站在这里的几位同学，公然违反校纪校规，跑到河里洗澡，到老井玩水，有人掉到井里，差点就淹死了！这起事件情节严重，性质恶劣，不处置不足以触动灵魂，姑息任之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我们都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我宣布现在对以上同学进行必要的体罚。

星老师，星老师在哪里？邬校长冲着台下喊，眼睛在人群中扫视。

那位星老师走上了台，邬校长把一根竹鞭交到他手中，说，四顺是你们班的，就由你来吧！

星老师并不多言，走到几位学生面前，对着几个人赤裸的脚踝便一顿乱抽，人丛中立刻发出一阵阵“哎哟哟”的哀嚎声。星老师并不理睬，手中的竹鞭雨点般落下来，那几个人缩首缩脚，尽行避让，有人咬牙忍受，牙睚欲裂；也有人挨一下便发出一声尖叫，声音略显夸张。但是，星老师的一通乱鞭打过，每个人的腿上都青一块，紫一块了。他们倔强地站在那里，各人都愧恧无语，深感这是自己犯错而应得的惩戒。

台下的人呢，默然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俨然经历了一次珍爱生命教育活动的洗礼。有几名胆小的女生甚至闭了眼，显出不忍卒视的模样，星老师的竹鞭每落下一次，倒好像不是抽打在那几位犯错的同学身上，而是抽打在她们娇弱的身体上。

最后，众目睽睽之下，几名违规的学生挨次作了检讨并立下口头保证书，一场风波终于渐渐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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