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婴

鬼婴

【一】

纯白圣洁的哥特式宫殿外挂着一个巨大的鎏金牌匾，上面题了四个龙飞凤舞的暗红色大字——鬼界。

一团血红色的混沌慢吞吞地挪动进了宫殿里，软糯糯的声音从没有五官的类似于脸的地方发出:“有没有漂亮姐姐可以给宝宝糖吃，宝宝饿……”

软糯糯的声音像奶糖一样甜腻黏人，偏偏最能扣动人的心弦。几滴透明的无色液体从混沌脸上流出，看的旁边几个鬼一脸心疼。

“小宝宝!”一个身穿欧洲中世纪粉红色公主蓬蓬裙的金发女鬼立即冲过去抱住她，低声细语地宽慰他。

而混沌极其享受这难得的温暖，蹭在金发女鬼身上，把她抱得更紧。

金发女鬼叫克莉斯，是欧洲十五世纪尊贵的骑士之女，十四岁那年死于瘟疫。因此她成了鬼后，面颊高耸突出，眼底是乌黑一片，连带着金发都掺杂几分灰色的惨败之感。

“咯咯咯，怎么又有狠心的父母将快成型的胎儿流掉了？真是造孽啊！”开口的是鬼界负责清扫的扫地婆婆之一，她早就做了修女，一生到死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因此格外喜爱孩子。

婆婆面容苍老似枯木树皮，嗓音尖利粗糙。可她那眼皮能夹死苍蝇的浑浊眼睛里却满是心疼和怨恨。

小混沌在几人的诱哄之下，逐渐也不哭不闹了。她没看过人的世界一眼，自然不知道人该长什么样子。所以她下意识认为眼前这些颧骨高突，满脸污血的鬼们本就是最正常的形态。

“小宝宝，你有没有名字?”克莉斯抱着他缓缓出声问道。

小混沌埋下头，皱起不存在的眉毛思索了很久，突然嘴巴一瘪就大哭起来:“哇!我没有名字，爸爸妈妈刚刚知道我的存在后就把我从妈妈肚子里扔走了!没有人要我，我好可怜!”

小混沌生前待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最喜欢隔着妈妈肚皮听着外面多姿多彩的声音了。她很期待有一天能看到这个奇妙的人世间。

但等她三个多月大的时候，爸爸妈妈因为她是个女娃，就随意地将她流掉了。

她被冰冷刺骨的手术刀碾碎成血沫，被迫流出了母亲原本温暖的子宫里。余下的血污被倒进肮脏的下水道处理掉了。

死后，她的灵魂便化作了鬼。因为身体没有成型，她只不过是团没有五官的混沌。

克莉斯请了资历较高，做鬼时间很久的祭司为小混沌看相。祭司窥探出，若小混沌能平安降临人世，将会是个黑发黑眸黄皮肤的漂亮小女孩。

“原来是个中国小孩啊……”祭司缓缓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眼角出现深深的细密皱纹，似乎有几分阴翳。

祭司为小混沌取名“西西”。而小混沌没有牙齿，每次自己喊自己名字时说话总会漏风，她便乐此不疲地玩了好久，极其喜爱自己这个名字。

西西被教堂的鬼父赐予了一部分鬼力，可以不像其他鬼一样保持着死后的相貌，而是可以像人一样慢慢长大。

因为啊，西西是婴怨极其强大的鬼婴，也是这鬼界里凤毛麟角的小鬼婴儿。鬼界里大多都是成年人或者少女少女，他们很渴望体验到照顾小孩子的幸福感，便一同向鬼父祈求。

人死后，不一定都会化成鬼。若有念力极大的将死之人，说不定会将念力转化为实体，保护他们的灵魂不灭，肉体成鬼。

不管是克莉斯与瘟疫病魔抗争了几十天，忍受了无数锥心刺骨之痛的强大毅力，还是扫地婆婆对虚妄上帝从一而终的纯粹敬畏之心，无一不是极强念力的表现。

而胎儿虽然念力极大，可惜本体太过弱小，无法将强大的念力悉数化为己用，往往流出子宫后便从此永远湮没在了这惨冷世间中。

“西西，你真漂亮。”克莉斯看着西西逐渐深邃的五官和愈发软糯白皙的脸蛋，咧着白牙笑了起来。

【二】

西西已经在鬼界生活了五年了。她现在跟个五岁女孩没太多区别，只不过眼睛大的吓人，周围还有一圈鬼特有的近似于黑色的阴影，嘴唇也是薄薄的血红的。

“西西，你可千万别去十里外的弃灵场哦，那里很恐怖的，会害到你!”

所有认识西西的鬼都很喜欢这个长相漂亮性格乖巧的小女孩，并且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嘱她。

而弃灵场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众多灵魂将要成鬼的弃鬼和成鬼后被念力所反噬的残鬼被封印之处。

那里充斥着各种暗黑色的怨气，怨气极大，凝练成了浓重的黑色雾气，这团雾气会侵略正常鬼的神智，将他们也从此封印在这个残恶的地方。

西西乖巧地答应了。可她最近每天晚上做梦时都会梦见有个浑身都在流血的小女婴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叫着她。

她说:“西西姐姐，我浑身都好痛，我被人流医生用刀子夹碎了，血污被冲进了下水道里。将要成鬼时也没受住念力的反噬，身体全被念力从体内破坏地粉碎。我没能看见人世间，我想看看鬼界，不想被封印在这个狭小的弃灵场，你能不能来看看我?”

说我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混沌脸上大朵大朵地开出了血红色的泪花。

西西听得心里一颤，浑浑噩噩地从床上坐起来，双眼毫无焦距，直愣愣地仿佛顺着牵引一般走向弃灵场。

她心里不是不苦的，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妈妈肚子外面的世界，就从此肉体死亡。若不是她侥幸胜了念力，她根本没有机会看一眼鬼界。

说不定，她梦中里的混沌小女婴其实就是她自己想法的影射呢？

弃灵场到处都是凝聚的怨气实体，怨气一次次地冲撞在无色透明的结界上，却立即被反弹回来。

根本不可能出去的，他们却似乎从不知疲倦似的一次次冲撞。

说不定等到一天，他们累了，心冷了，就再也不会升起离开的心思。

西西仍是被脑中残留的念力所支配，她看不见周遭的景象，却仍是下意识得抱紧自己颤得发抖的身躯。

弃灵们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鬼界居然有一个长相不那么恐怖的小鬼?而且这小鬼还蛮漂亮的说。

他们狞笑着想要靠近西西，浑浊的黑气一丝丝地侵入她的脑海。

他们在用怨恨的念力入侵西西的脑海，并且在里面作了一副黑色黏稠的画。

西西看见了一对夫妇，他们似乎年纪并不太大，二十多岁的模样，可是生活并不太富裕。

原来那就是她未曾谋面的父母。

男人抽着烟，气闷地吐出一圈烟雾道:“这一胎怎么是个女孩？我老李家就我一根独苗，是要把香火传下去的。县里规定一家只能有一个孩子，老婆，要不咱们把孩子流掉重新怀一个男孩吧！”

女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可惜后来他们怀了几胎，做B超发现都是女孩，打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怀了个男孩。

那时候的中国，做B超测性别是允许的。加上偏远小镇思想较为腐旧，不少人因为发现是女孩后就毫不留情地流掉。

直到有一年，县里一共只有三个女婴出生，其余全部都是男婴!

性别比例严重失调，危难在十几年发酵中终于汹涌地显现出来!

一群男人打着中国女人要求太高而结伴去越南找老婆，惹出了不少事端。因为男女比例失调，将近二成的男人都找不到老婆，不少犯罪事件接连涌起!

生男生女本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婴儿们本就是来到世间的天使，父母只不过是他们降临人间的渠道。所以父母有何资格随意剥夺这些小天使降临世界的权力?

【三】

画面在西西脑海中几欲爆炸，她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脑袋，生生从睡梦中被疼醒了!

“不——!!”她猛地睁开已然变得纯黑的眸子，声嘶力竭地大吼着，然后，口吐浓稠的黑血，颓然倒地不起。

若此时有鬼看见，定然会讶异于西西那毫无一丝光亮的眸子，竟然没有一点眼白。

纯黑无白，传说中的“湿婆之眼”。据说能用它似漩涡一般深邃无出路的浓黑色，诱惑人释放心中被压抑的魔鬼。

不过片刻，她的呼吸渐渐平息，睁开懵懵懂懂的眸子，疑惑地朝着家的方向走。

“奇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好现在天色还是很暗，要是被克莉斯姐姐发现我跑出来了，肯定又要被她说教一通了……”她蹙起细细的眉头，眸子仍是素来纯澈的颜色。

无人注意到，原先侵入她神识的弃灵们均爆体而亡，真真正正地灰飞烟灭，恰如尘埃湮灭。

可西西回家后，经常会猛地出现眼神昏花，入目的便是胎儿破碎的血肉和刺眼的鲜血。

“啊——!”她总是惊恐地大叫然后痛哭流涕，可当克莉斯了解她的状况后也是束手无策。

鬼父听闻此事后，皱起灰白的眉头，看起来威严不可侵犯:“西西怕是被弃灵们攻了神智，令她总是记起人世间的事情。看来我们得去一趟人间，亲自解决这个严重伤害了她的事件。”

此时，人间，西西父母所在的小镇正进行一场不算小的暴乱。

鬼界的时间流逝速度不足人间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人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西西父母终于得偿所愿生了一个男孩，可惜这个男孩才不过八九岁，便已是疾病缠身，近日来总是高烧不断，眼看着就只有最后一口气了。

因为男女比例相差太大，这个地方的犯罪率也比中国平均水平高出许多，经常有幼女被拐卖奸淫等事例。

被疾病和贫困缠身的人们忽然意识到尊重生命的重要性，犹如溺水之人一样，不顾一切想要紧紧抓住神灵，帮助他们摆脱困苦。

西西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大街上是拥挤繁闹的人群，他们饥渴地簇拥着一位身穿道士袍的长胡子，长胡子在中央做法，口中念念有词。

她缩在克莉斯的怀里，目光里满是恐惧，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眸子里似乎有红色血丝在跳动。

鬼父仍是古井无波的沧桑声音:“这个道士倒是有两把刷子，不过也是治标不治本。他只不过是把胎儿的尸体燃烧成灰然后作法镇压而已。 ”

胎儿怨念极重，当数个胎儿的怨念聚集在一起后就可能会化成实体，依附在某个死物或或活物身上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而怨念会带给人们恐惧与灾难，若是强行镇压，稍有不慎便会适得其反，更会大幅度加深怨念。

“西西姐姐，我好痛啊……”西西脑海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冒出来了，它就像一根弦一样，搅动着西西的思绪。西西闭着眼感受着深入脑海的刺痛，不日前那被封存的记忆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

她听见了被镇压胎儿们哭泣绝望的声音。

“我要救他们!”西西猛地大喊，一瞬间，瞳孔迅速扩散，漫延至整个眼球，墨水一般浓郁粘稠的眼眸毫无光亮。

痛苦的记忆冲破封印的枷锁，她恢复不日前的所有记忆了。小女婴的啼哭，自己在世时被流掉的事，父母的不甘与绝情，狰狞丑恶的弃灵……

嘘，可她才五岁哦！

【四】

“湿婆之眼，形状诡异大似猫眼，纯黑无白，恶极也善极。心无杂质的人看见这双魔眼并不会产生反应，而心怀恶念的人便会抑制不住魔鬼叫嚣般的丑恶情绪，直至伤人伤己……”

鬼父静静地读完古老的暗金色的宗卷，面上一派冷凝沉重之色。

西西的眼睛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力所聚。若是她愿意，完全可以用湿婆之眼毁掉整个小镇的人。

那些人呐，枉顾胎儿的性命，虽说也有一部分迫不得已的原因，可同样不能掩盖胎儿怨念极重的事实。

可是还有另一条出路，回——溯——时——间!

湿婆之眼这逆天的功效，绕是活了上万年并且见多识广的鬼父也不由得怔住了。

世界是有法则，有定则的，若是回溯时间便可篡改历史，若是引发蝴蝶效应，实在无法想象被篡改的历史进程终将如何铺展!

正是因为这功能实在是逆天，一旦使用便是以使用者灰飞烟灭作为代价。

鬼父沉思了很久，他亲眼目睹了西西这几日的毅然决然，他想听听西西的意见。虽然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却也更想尊重她。

西西正透过湿婆之眼看见她那个八九岁的弟弟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可是纯黑色眸中的坚定之色却更加深了。

她跪在鬼父面前，用稚嫩却慎重的语气说:“鬼父伯伯，西西谢谢您这么多年来的照顾，让我能长大，学会了许多东西。可是西西想要救他们，您能帮我吗？”

鬼父湿润了眸子，点头应下。

【五】

鬼父向鬼界供奉的神庙里借了一部分祖宗留下的鬼力，帮助西西开启湿婆之眼最大的功效。

时间未倒流前，他记得那一天，西西墨色的眸子在最后一刻变得血红耀眼，身体透明到化为虚空。一瞬间，草木在后退，日月在移动，星河在翻转。

时间逆流!

由于西西用了一部分湿婆之眼的神力为人们注入了善念，他们变得更加珍惜生命，可以预见，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么惨烈的事件持续发生了。

“西西……”鬼父哽咽着，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他想要狠狠记住西西，却仍被迫卷入了时空穿梭中。

周遭都在倒退，充斥着灰黑的画面感，时间倒退回三十年前。

人们对胎儿心存善念，竭尽所能爱护他们，不论男女。

……

鬼界，克莉丝和扫地婆婆坐着闲聊，蓦地心脏一疼。

克莉斯皱着惨白的小脸，金白发丝仿佛更加灰败了几分，她凑近扫地婆婆身边轻声问:“我以前是不是遇见过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婴?”

回答她的只有死寂的默然，以及浑浊的泪水。

心脏的疼痛好像在告诉她们，她们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没有人记得西西了啊，呵呵呵呵呵……

嘘，今天突然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