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蕾拉
西京有一位文人才子名为末渊,因出身贵族世家,父母早逝,虽不算是朝廷上能面见圣上的高官,却也承袭了设计精良的宅院,过上了衣食无忧、有闲一族的生活。
末渊文章写得好,却并不求上进,平时游山玩水之闲,就是结交各类女子,不得不说,这幅模样,若不是他本质优儒,否则定会惹祸上身。
“至少会有一个嫉妒心强的女人怨你对她不能做到忠贞不二吧?然后情意深重,对你一边怨恨,一边在身边琐事上继续无微不至地张罗和关怀,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所谓束缚咒,让你和别的女子相处时,无论是才情也罢,温存也好,都完全施展不开,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回到她身边去吧。”末渊的好友药官调侃道。
此时正是梅雨季降临前的初夏时光,两人在末渊家后院的凉亭内避暑赏花,那蜿蜒的庭院小池边,错落有致地盛开着清雅明静的花菖蒲。而凉亭本身,则被一簇簇方才显现出零星花瓣、呈现出紫兰渐变色的紫阳花包围着。不见饱满,唯有可爱的紫阳雏花,甚是娇艳动人。
末渊一脸胸有成竹的淡然表情,似乎并不在乎好友的调侃。
这药官于是就继续说起来:“看来你最近是另有新欢,而正在热恋中,所以对我这种旧爱痴怨的话题,根本听不进去了吧?”
“这倒也不是……”末渊靠着亭柱,遥望那在风中摇摆的花菖蒲,若有所思的说,“最近的偶遇,如果说是真实……莫若是虚幻一场。可能……真的是我一个的梦吧。”
“此话怎讲?”药官来了兴致。
末渊便娓娓道来:
我有一次夜访笔斋院大人的女公子,结果被告知小姐身体不适,不能相见。于是我想来想去,那一带既无情人也无友人,不得已只好回家去。出门时的路线,都问过阴阳寮,可回去时,一时心慌意乱,也没有按着常规的路走,不知不觉,牛车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方。那一带,迷雾重重,连随身的侍从也走着走着消失了身影。牛车停着的宅院,周围是一片荒芜的麦田,唯独此宅,在这样的环境里,反倒显得富丽堂皇。
我于是就下了车,在外墙边走来走去,试图窥探其中。那屋子的前厅,那仿中式的建筑,还有那我本以为唯独我才喜欢的那种印着中国龙的陶器献灯,都居然和我家的一模一样。我一边思索是哪家的大人和我一个品味,一边继续窥探。谁知映入眼帘的前院里,居然和我家一样,种了两株极为稀有的千龙樱,这可是到了夏天仍会绽放的越后之樱啊。
这样看着我就肯定了自己一定是已经回到家了,可能就是那所谓的夏夜迷宫之类的传闻,说是人多少在极度疲劳之时,会感觉自己身处异境吧。可自己家毕竟就是家。我就径直推门而入,走到庭院中,擅自往廊下一靠,眼望天际中一轮白月,在阴沉的云层里若隐若现。
此时不知为什么,屋子里穿来一阵阵依稀的臭味。不算是恶臭,倒有点像鸡窝的味道……我家下人是不养鸡的,但如果他们背着我偷偷养了,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正要命人去拿酒,却见院中寝屋的移门微微敞开,灰蒙蒙的樱花树影下帘珠哗啦啦地随风而动,烛光燃起,有个身影端坐在里面。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但对于我这样的风流之人而言,这样的声音也不乏怜爱之处。只听得她有些不满地说:“这位大人虽然身份高贵,却如此不知礼节,趁着小女父亲不在,就如此厚颜无耻地闯入宅子里,是何用心?”
我呆住了,一阵羞耻,完全不知所措,感觉自己站在哪儿都不是,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的身体一下子又绷紧了:“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本以为这是我……”
我话没说完,那女子却打断了我,刚才的怒气一下子却又消散了,她以那种少见的清脆笑声回应道:“说起来,我们也算邻居一场。只是我现在也算是落难,所以来到了这里,无法自由行动。”
“是身体不适吗?”这句话我脱口而出,后来又想到原本自己要造访的笔斋院女公子,被对方推辞说是身体不适,真是讽刺又好笑。
她的语气变得失落起来,又嘤嘤地哭了一阵,才对我说:“大人如果不介意,自可入帘查看。”
本来这也算做是极为轻浮的邀约了,不过在我看来,这地方与我家几乎一模一样,这女子的态度又并非冷若冰霜,比起好奇她得了什么病,我可能更加好奇她的容貌是怎样。
我撩开珠帘,屋内飘出一股浓烈的龙涎香,同时还夹杂着白檀和汉药香,可见女子在屋内熏着数种不同的浓烈线香。
烛光下的女子,侧身对着我,面色白皙,双目明澄,姿态又楚楚动人,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啊。
我连忙退避三舍,俯下身来,一动不动。
可是,越是如此,心中越是难以平静。倒是她打破了僵局,她缓缓地从裙裾下露出雪白的脚踝,那脚踝上有一个深深的伤口,伤口里已经溃烂化脓,飘出一股臭味。
所以她才要熏浓香来掩盖臭味吧。我想。
她的眼泪滴落下来,一边抽泣,一边倾诉道:“我这个伤,恐怕正因被困于此,无法动弹,没有自由之故,反反复复,再也不能痊愈了。”
我便趁机靠近她身侧,贸然地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怎么会不好呢?我帮你找最好的医师瞧瞧,配一些供给宫廷的药膏,坚持涂抹,一定会好的。”
“你不嫌弃这个味道很臭吗?”她的眼泪,还含在眼眶里,晶莹又伤情。
“怎么会呢……”我其实还是尽量屏气呼吸,同时露出一种避而不见的态度,尽量去关注女子的美好,忽略这种肉体的恶臭。话说回来,越是靠近她,这种味道越是参杂着熏香的浓郁,显得更加奇怪了。现在我再想想,这伤口化脓的臭味,怎么竟像是排泄物的味道……但眼前她的容貌又是我所交往的女子之中堪称数一数二的……就在这样的矛盾中,我们在那间与我自宅无异的屋子里,度过了一宿。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臭味熏醒了……那是因为她不停加点的线香已经全数燃尽了。女子尚在半梦半醒间,见我要走,她微微地拽住了我的衣袖,双眼含泪,祈求般地对我说:“下次末渊大人还会再来吧,下次来的时候,我不要什么宫廷的药膏。好歹芳邻一场,只求大人能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那时因为无法忍受臭味,而腹中已经翻江倒海,于是无法细细体味女子的祈求之语,只好敷衍般地说着:“嗯,你就相信我好了。”
同时我不知哪里来的才思,还匆匆忙忙赠诗一首:“别路如腰带,东西去不同。”
话说到这份上,药官倒是不再那么好奇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这满园清丽的花丛,漫不经心地说:“末渊大人啊,这可真是矛盾的很呐。”
末渊面露鄙夷之色,似乎是在庆幸自己已经走出了这段虐缘般,故作释然地叹了一口气,说:“她一定是认为我心地薄凉,早已忘记她了,然后势必会自怨自艾,最终消沉下去吧……真是可惜了如此容姿。”
隔几日,药官再访末渊府上,不知是不是上次听了末渊的故事,药官怎么都觉得这府上飘着一股淡淡的鸡屎臭。不过,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吧,药官这么想着,却没有见到末渊。
问了侍从,才知道末渊昨晚去了一个情人那边,至今未归。侍从说:“我家大人喜好寻花问柳大家都一清二楚,可大人有个习惯,就是早上不在家就睡不踏实,所以必定一早就会归来。可昨晚大人去了以后就至今未归呢。”
“那我就不如等等他吧,说不定他一会就回来了。”药官笑盈盈地说。
“不过,药官大人,我这收到一封便签,大人昨天就是看了这信,才决定外出留宿的。”侍从掏出一封艳红色的信笺给了药官,信笺的颜色极为艳丽,这在当下西京追求素雅的贵族女性之中可谓极其罕见。信笺飘散出一股浓浓的龙涎香味,就好像是从封印几百几千年的龙涎香琥珀里取出的那般。
信上写着:
“末渊大人,我自知惭愧,并无奢求大人的关爱和牵挂之意。大人当时要我相信您,并且记着我的伤势,我的危难,这是大人的一片好心还是一时随意说来已经无所谓了。
我对大人别无贪恋,如今身体愈发虚弱,只怕活不长了。如今我的胞妹从外县远赴西京,日日夜夜地照料我。她听我说了和大人相遇之事,虽然替我伤心,但也不忘大人对我知遇之恩。我们只求能再见大人一次,至少在我离开这个世间之前,我多么想把妹妹也托付给大人……我们今晚会派人来府上接大人,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药官看了哈哈大笑,心想,末渊那个风流子,这一定是看到胞妹两字,当夜就兴冲冲地上门去了呢。
正当此时,门口一阵嘈杂,药官回头一看,竟是那末渊回来了。他满脸疲惫,身上的衣物也是随意地系扣着,显得心事重重、神情恍惚。
药官连忙上前,拉住末渊,嘲笑道:“你怎么就这副鬼样子回家来了?”
只见末渊不耐烦地甩开药官,大吼着对下人嚷道:“快点给我到家里四处翻找,特别是备膳和仓库之类的地方,如果找到什么受了重伤的生灵,不管它是蛇鸟虫……都交给我看。快点,现在就去找!”
末渊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和药官坐到千龙樱下,药官好奇地追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末渊这才开了口:
昨晚,我应之前那女子之约,坐上了她派来的牛车,又去了那宅子。她不是说要把胞妹托付给我吗?我这才想着,我虽不是值得托付的人,但至少我也不是个绝情人,如果那胞妹也是一样国色天香的容颜,同时还没有恶创体臭,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和这样的女人保持长久的爱情呢?
于是我深夜造访,一见那胞妹,果然和姐姐一模一样的美貌,甚至可说是更胜一筹。我先随她去拜访姐姐,可我根本进不了她的房……虽然她还是努力地掩盖着臭味,但是那股恶臭却愈发强烈了,甚至隐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我当时只听那姐姐在珠帘后奄奄一息地说:“我落难于此,好痛苦啊,好黑暗啊,哎哟……连一丝光线都没有,也没有水喝,几乎都要没有空气了……好痛苦……”
“怎么会没有水喝呢?怎么没有光线呢?”我终于意识到这个挣扎着的女子所言的内容来。
于是妹妹就把原委跟我说了:“末渊大人,您可知道为什么姐姐家和您府上那么相似吗?”
“为……为什么呢?”我问道,百思不得其解。
“末渊大人,因为这里就是您的家啊……”妹妹说。
“啊?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这里就是大人的家,姐姐一直被困在大人的家中。现在我也来了。因为如果我不来,光凭姐姐一味痴痴地恳求大人,末渊大人您似乎都没有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呢!如此一来,大人逐渐忘记了姐姐,她恐怕就要命丧于此了……大人也不希望姐姐死在您家中吧……”
我一直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那妹妹殷切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双手如此温暖,甚至让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还有那满脑子欲言又止的问题。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似乎能在她眼里看到花的烂漫,唔,就好像能看到我这稀有的千龙樱的花姿一样,美到令人头晕目眩啊。
她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随后露出认真的表情,对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姐妹俩会好好报答大人的。”
然后她把我独自留在了樱树下,就进了屋子,立刻关紧了门……
我很是尴尬地留在庭院里,想要找谁都感觉不妥,只能走出大门外,试图往自家的方向走。可是这门外依然是浓雾弥漫,一片混沌……我在浓雾中摸索行走,却总也走不到头……于是我想着大不了回妹妹哪里,求她给我留间屋子将就一晚,可估摸着回到宅邸,那剥开浓雾的明媚处,却只有一片枯零的麦田,耳边依稀传来几声干涸又恐怖的乌鸦叫……
我只好再次回到迷雾中,反反复复折腾到现在,那雾气才总算是消散了。迷雾一消散,我就居然好端端地站在家门口了……所以啊,药官君,我还有什么选择呢,现在就要赶紧找啊,困在我家的姐姐到底在哪里?
药官啧啧嘴,抬头仰望着在风中婆娑的千龙樱,幻想着像眼中开着千龙樱一样花儿的女子,不由又觉得虚幻到可笑的程度。
此时,侍从来报,说:“大人,找到了。”
末渊倏地站起身来,结果侍从递过来的一包纸。末渊打开纸团,只见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麻雀,它眼睛半闭着,脑袋扭在一边,双爪蜷缩着,浑身的羽毛湿漉漉的,散发着剧烈的恶臭。啊,那就是家里鸡屎臭的源头吧!
“大人,这雀儿还没死……它卡在备膳房的橱板夹层深处,都不知道是从哪个通路挤进来的,有无论如何找不到出去的办法……里面全是这家伙拼命挣扎,不断掉落的羽毛和绒毛,还有很多鸟屎和血迹,臭得令众人作呕啊。”侍从报告道。
“快去给它喂点水,再让人给它看看这伤势,还有没有的救……”末渊又是着急又是恐惧,各种复杂的心情汇聚在他的脸上,挥之不散。
“所以……末渊大人是碰到困在你家的麻雀精了,所以麻雀精来跟大人交好,以求一救,看来,这可怜的家伙,除了大人,再也没有别人了。大人是它的唯一了啊。”药官笑道。
话音刚落,末渊哇地一口吐在了地上,他一手扶着摇曳的千龙樱,一边猛烈地咳嗽着。此时,那千龙樱里,扑闪着飞出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麻雀来,它在末渊的头上旋转飞舞了多时,不肯离去。末渊随之扶着药官,两人同时抬头看着这只奇怪的麻雀,末渊就像在对人说话一样,对着那麻雀说:“这下我救了你姐姐,你们是要报答我了吗?何时才能报答我呀?我今晚能见到你吗?”
麻雀当然不会回答,也不再留恋,刷啦一下就飞远了,留下怅然若失的末渊。
后来几次,药官再去拜访末渊时,他都闭门谢客,也丝毫不愿意说清楚原委。药官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拜访末渊时,即使走到离开他家宅院还有好一段距离处,那股浓浓的鸡屎臭就扑面而来,令人根本无法接近。问起町人,都说末渊家的恶臭来得无缘无故,根本找不到源头,后来,连末渊自己身上都持续散发出浓烈的臭味。
家里的下人纷纷请辞,末渊更是疯到把整个家宅都砸了,连院子里珍贵的千龙樱都连根拔了……说是誓死都要找到那两只麻雀。
后来药官和末渊失去了联系,末渊的家宅早已成为空空废墟,浑身发臭的末渊也不见了踪迹。
药官不由地感叹道:“奢求畜生的报恩,贪恋虚幻的美色,终究是不值得信赖之举啊。”他一边叹气,一边怀念着当年风姿绰约的末渊,以及他那前院后院里,被千龙樱、花菖蒲和紫阳花包围着的风雅庭院。
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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