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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味集之一:白小糯我和白小糯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下雪天。那年我十岁。寒假开始了,我便急着要回宁波阿爷阿娘家。云生开了一辆看上去挺新的拖拉机,来洪塘火车站接我们。
我问云生,白小糯呢?
云生哈哈大笑起来,说,白小糯在家待着呢。
我心里充满了期待,一个劲地问云生,白小糯长啥样?好看吗?能吃吗?
才进家门,我便嚷嚷着要找白小糯。阿娘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云生指了指后院,说,白小糯在那里。阿娘,妮子要找的白小糯就是你做的年糕……
我看到的白小糯,通体洁白,如刚刚出浴的美人,躺在长长的竹床上,身段柔美。看到白小糯,我便感觉肚子饿了,阿娘让云生去给我弄年糕吃。
云生将刚刚做出来的年糕揉成圆圆的团子,问我想吃咸的还是甜的?
我问云生,咸的是什么做的?甜的又是什么做的?
云生说,你一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问题?
云生看我瞪着眼睛,噘着嘴,只好说,咸的就是雪菜笋丝肉丝炒成的馅儿。甜的呢,就是芝麻花生白糖拌成的馅儿。
两个馅儿的我都要吃!我说。
云生说,你能把一种馅儿的年糕团子吃完已经不错了。
刚刚还在云生手掌里滚来滚去的团子,一会儿就做好了。云生给我做了两个小小的团子,圆溜溜的,我一手拿一个,一口咸的一口甜的,吃得满嘴香香的,白小糯太好吃了,真香!
屋外下雪了,雪好大,屋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生炉子,我感觉不到冷。食物给人类除了满足,还有安全感。两个年糕团子下肚后,暖暖的,结果是这一天我都不想吃别的食物,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勉强喝了一碗白米粥。阿娘责怪云生,让我吃了那么多。
住在村庄里,最大的快乐是能与天地同处——白云在蓝天里飘,青草在田野里晃,溪水在脚边流。我和云生穿行在田野里,那种自由是城市无法给予的。秋深了,稻谷熟了,收割完最后一茬稻谷,待到入冬时分,阿爷阿娘便开始准备做年糕了。
云生带着我去厨房看阿娘做年糕,那时还没有机器,都是手工做成的。米是用当季的新米,做年糕的水是云生从后山挑来的山泉水。云生为我搬来小板凳,让我坐在一边。云生说,你的白小糯虽然很好吃,但做起来挺累人的,你看那边木桶里泡着的米就是准备做年糕用的,大米至少要浸泡十天,泡好后,把米磨成米浆,再装进米袋里用大石头压干,再装进木桶里蒸熟,然后放入石臼中捶打捣烂,最后成型切条、晾干……这样才有了你的白小糯。
宁波人对年糕的喜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在洪塘镇里,有好几家年糕作坊,我的两位姑姑、我的三姨妈家的年糕作坊也开了好多年。大姑和小姑继承了阿娘的手艺,做出来的年糕很受欢迎。大姑父强子每年冬天都帮着大姑做年糕,有人订了年糕,他就开车送上门。
宁波人说:“过年吃年糕,是为了来年日子越过越好。讨一个年年高的口彩。”正宗的宁波年糕一定是要手工做成的,而真正的手工年糕只有在宁波农村才能吃得到。
我的阿娘是一位天生的美食家,她不仅好吃还会做,年糕在她的手里千转百回,做出各种花样,百种滋味。我这个小馋猫算有口福了,一到假期,我便不愿在上海家中待着,想回到阿爷阿娘身边,享受阿娘做的各种食物。
阿娘一边说,妮子,年糕不能多吃,吃多了对胃不好,一边禁不住我的撒娇,每日里,变着花样做给我吃。
这一天早餐,吃的是雪里蕻冬笋年糕汤,阿爷自己腌制的雪里蕻,从山上采来的笋,加水和年糕一起放入锅里煮,舀起一勺汤,哧溜下肚,那叫一个鲜。
下雪天,阿娘煮上一大锅大头菜烤年糕。大头菜是从地里摘来的,球形的根部还带着泥土。阿娘将新鲜的大头菜洗净,切块,先将菜根放进油锅里炒,再将菜叶放进去,加水没过菜叶,洒一些酱油,用文火烤至大头菜软烂,最后将年糕切成三段放入,加一勺猪油,盖上锅盖。等到天黑,大头菜烤年糕也就烤好了,揭开锅盖,香气便纷纷涌了出来,红红的汤汁“咕嘟咕嘟”响,真香啊!云生忍不住叫了出来,大头菜自带甜味,与年糕一起煮,口感富有层次。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人一碗大头菜烤年糕,夹一块大头菜、一块年糕,喝一口汤,米香包裹住蔬菜香,满足了味蕾,温暖了胃,这才是人间最真实的温暖。
后来,阿娘阿爷相继故去,我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大头菜烤年糕了。
冬日家里的餐桌上,阿娘还会端上来各式的炒年糕。胶菜肉丝炒年糕是寻常百姓家最常见的。阿娘在做这道菜时,不加肉丝,而是用香菇或蘑菇替代,这要比加肉丝的炒年糕味道更鲜美。春节时,荠菜笋丝炒年糕是最受欢迎的,往往是刚一上桌就秒没,碧绿生翠的荠菜从田头摘来,焯水去掉涩味,添点笋丝,加入年糕焖上几分钟,美味即成。绿的是荠菜笋丝,白的年糕,这道荠菜炒年糕真是好看又好吃。
阿爷在院子里种了桂花树,一场秋雨后,阿娘便会铺上一大张油纸,接住落下来的黄灿灿的桂花,随后挑出一些洗净脱水晒干后装进纸袋中,或做成桂花酱存放起来。阿娘有着如花般曼妙的心思,虽生活在乡下,却很会操持家事。
阿娘存着的那些桂花,也是我心心念念之物。她将桂花与年糕融合,做成一道桂花酿年糕,不太甜,怎么吃都不会感觉到腻,吃完口齿留香,美妙无比。
这是存活在我记忆中的一段往事。水磨年糕是属于宁波的独有的食物,这种吃上去糯叽叽的主食,深受甬城百姓的喜爱,从小吃年糕长大的宁波人,到哪里最想念的还是小时候吃过的年糕。
我喜欢吃年糕,但随着年岁增长,慢慢地不敢再像小时候那样放开吃,没有那么多顾忌,也不会去想,吃多了会不会长胖,会不会给胃带去负担。有了那么多顾虑,长大后的我便渐渐地与白小糯疏远了。
如今的宁波农村,很多年以前的手工年糕作坊越来越少了,机器代替了手工,但还是有极少的人,在传承着这种文化和手艺。
在洪塘镇一个山村里,有一家阿敏手工年糕铺子,他们还是坚持着古老的工艺制作年糕,他们的年糕很受欢迎。每年冬天,很多人慕名前往购买。如今他们开通了视频号,上了年糕购买链接,方便人们购买。
我的三姨到现在还在坚持她的年糕作坊,坚持用最好的大米,最好的山泉水以及最好的制作工艺做最好吃的年糕,坚持用木桶蒸米粉。每年秋末冬初,她便开始忙碌起来,和村里的几个老姐妹一起做年糕。前几年,她找到了更为方便的年糕存储方式,买了两台真空包装机,把做好的年糕单独真空包装,这样便省去了经常换水的麻烦。和阿敏家不同,三姨的年糕只供应给家里的亲戚,春节前夕,她便会将年糕快递到亲戚家里。她说,年糕牵系着亲情,我们喜欢吃她做的年糕,她便做,再辛苦心里也是开心的。
在上海的菜市场里,偶尔也会看到那一条一条堆起来的年糕,写到这里,我终于晓得,为何每次我都会停下来,看上一眼。
每次,儿子说想吃炒年糕时,我就会欢欢喜喜地为他炒一盘,看着他吃得好满足,我的心里也是无比的满足。
原来,在骨子里我是想念它们的——想念年少时初见的白小糯,想念云生为我包的咸甜两种口味的年糕团,想念阿娘为我煮的汤年糕炒年糕。如今,关于故乡的千般滋味,至今依然能够回味,但我的心中始终有一种情愫无法用文字形容——故乡回不去了。阿爷阿娘还有云生都已不在尘世。而我,也已年老,只能在回忆里过活,想念……
不知味集之二:白小胖有一年春节,在三姨的家宴上,她那位从苏州嫁到宁波的儿媳,接过婆婆端上来的汤圆,慢声细语地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说起话来石骨铁硬,像吵相骂的宁波人,喜欢吃的都是一些糯叽叽的东西,年糕啊,糯米团子,水晶包,还有这宁波汤圆?
一桌子的人,没有一个能回答她的问题,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宁波汤圆外形滚圆滚圆的,颜色是雪白雪白的,看起来就惹人爱,讨人喜。
白小胖,是我给它取的名字。白小胖和白小糯是宁波籍的兄妹俩。
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欢欢喜喜——这是宁波人心中汤圆的吉祥寓意。
正月初一和元宵节的早上,宁波人的餐桌上,都会有一碗汤圆,这是宁波人一直以来的风俗和饮食习惯。
轻轻咬上一口糯叽叽的白胖子,香喷喷的黑芝麻就从齿间溢出,溜进嘴里,那种滋味如此美好,如此满足。
我喜欢用刻有青花瓷图案的小碗盛汤圆,青花瓷和汤圆在品性上是相融的,外形上更是绝配。看得舒心,吃得开心。
现在的汤圆都可以从超市和网上购买,在老底子的宁波人家中,都是自己包的。我最喜欢吃三姨包的猪油汤圆。三姨是上海知青,插队落户到宁波后嫁给了姨父,她会说一口“石骨铁硬”的宁波话,会包软糯香甜的宁波汤圆。
那一年春节,母亲和姨妈们商量好,要去宁波三姨家过年。三姨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过年要吃要用的年货。那天三姨说,要准备包汤圆了。我听了很兴奋。虽然不是我第一次吃汤圆,却是第一次看人亲手包。
三姨把从村里屠宰场买来的油光光的猪板油切碎,将黑芝麻炒熟后放入石臼内捣烂。将猪油,芝麻,白糖混合在一起拌匀,搓成一个小团子,用纱布包好装进糖缸里备用,将浸泡好的糯米放入石磨里磨成米浆。
三姨家有一个挺大的磨子,听说是姨父的爷爷传下来的宝贝,那个大石磨就静静地蹲在灶房边上。村里乡亲有些家里没有磨子的,就会来借。可石磨太大了,得几个男的一起搬才行。每到春节,石磨便开始了它一年一次的走亲访友。从这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从这户人家到另外一家,最远的还出过洪塘镇。
表弟力气大,负责推磨,我的任务就是往磨口里添加雪白的糯米,半勺米半勺水,白花花的米浆便从石缝流到凹槽内,最后滑到桶中……这个过程要眼明心细,不能开小差,而且还要和推磨的人配合得当,这样才能省去不少时间和力气。
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包汤圆的那一刻,把一个个圆圆的黑芝麻馅儿放入扁扁的手掌大的面团里,然后再搓成圆圆的汤圆,就成了白小胖。母亲和姨妈们难得能聚在一起,她们聊着家常,包着汤圆,相聚的欢喜被揉进了雪白的汤圆里。那些旧年有过的不愉快,有过的争吵,全都在手起手落间烟消云散。
煮汤圆的活儿交给了母亲,母亲哼着小曲儿,把汤圆放进锅里煮。母亲说,中途要加三次水,而且锅里的水不能煮沸,等汤圆浮上水面就熟了。捞起,装进青花瓷碗里,撒上几粒桂花,好看又好吃。
现在的宁波人吃汤圆,未必一定要在春节,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到。宁波的大街小巷里,各种餐馆里,都能吃上一碗汤圆,但像三姨那样愿意花功夫自己去包的不多了。
外省市的人来到宁波旅行,首先想到的是去天一广场或南塘老街上的百年汤圆老店缸鸭狗,吃上一碗猪油汤圆。
我问表弟,挺好的一个汤圆店,居然叫缸鸭狗。一口缸,一只鸭,一只狗,哪能和汤圆扯上关系呢?干嘛要取一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表弟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宁波人都知道的。因为这家汤圆店的第一位老板就叫江阿狗,用宁波话说就成了“缸鸭狗”。
原来如此,这个太有意思了。
表弟说,宁波还有几家很有意思的店。这个“缸鸭狗”是最有意思的。姐,你可以上网查查看“缸鸭狗”这个名字的由来,肯定和我说的一样——“缸鸭狗”是宁波汤圆创始人是地地道道的宁波人,小名阿狗。他原来是路边一个小摊贩,外号叫做“江阿狗”,但因为这个小摊贩是文盲,不认字,没办法给自己写招牌,后来就根据“江阿狗”的宁波话发音“缸鸭狗”,用一条狗、一口缸和一只鸭来作为自己招揽生意的标志。
果不其然。
下午,表弟要带着我们去逛南塘老街,顺便去尝一尝‘缸鸭狗’的猪油汤圆。在店门口,我们看到一个铜制的雕塑——一条狗一口缸一只鸭。
表弟说,这个雕塑是缸鸭狗的标志物,不用看店名,只要看到这个雕塑,就说明到了。
“三更四更半夜头,要吃汤团缸鸭狗。一碗落肚勿肯走,两碗三碗上瘾头。一摸铜钿还勿够,脱落布衫当押头。”这段老底子宁波人耳熟能详的打油诗就挂在店堂的墙壁上。店里除了出售汤圆,还有其他宁波小吃。店堂里坐满了人,等了大约十分钟才坐下,端上来的汤圆热气腾腾,个头很大,一只只圆润饱满。
表弟问我,好吃吗?
我说一般般,还是你妈妈包的汤圆好吃。
表弟说,那是肯定的,我妈妈包的汤圆里有家的味道。
我夸表弟,这句话说得真好。
一颗小小的汤圆,承载着宁波人心中美好的情愫。有了这碗汤圆,哪怕是在冷冷的冬夜,只要吃上一口,便会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涌动,消解尘世的寒冷。
现在汤圆的品种也丰富了,肉馅的,红豆沙馅的,核桃花生馅的,还有荠菜肉馅的,但老宁波人心头最爱的还是很多年前吃过的那一碗黑芝麻猪油汤圆,那才是正宗的宁波汤圆,没有之一。
三姨年年春节前夕都包汤圆,她从来不会去超市购买冷冻的。有时春节我回到家乡,她都会让我回家吃一碗猪油汤圆。她说自己包出来的汤圆吃着才放心。自从搬到新房子后,她包汤圆之前,便不再磨粉了,而是买现成的糯米粉。她家的石磨还在老房子厨房的角落里,如今不会再有人想起来用它磨粉。
在元宵佳节,总要吃一口汤圆,在糯米的绵软、黑芝麻的醇香以及猪油的甜润中,与挚爱的亲人共赴一场人间小团圆。
不知味集之三:栗子手札瑛子,又到了秋天,又到了吃糖炒栗子的季节。
瑛子,你是否还记得,很多年前的秋天,在华师大校门前的那一条安静的小路上,开着一家糖炒栗子铺。每次,我们经过那里,便会迈不开步子,像被强力胶粘住似的无法动弹。
这是华师大校区附近唯一的一家糖炒栗子铺,架在店铺一侧的生铁大锅内是黑乎乎的砂粒,一位体型彪悍的师傅抡起一把大铲子不停地翻炒,起落之间,栗子香便飘了出来。
你用诗一般的语言说:秋天的第一缕香气,应该是由糖炒栗子唤醒的。
瑛子,你在北京,我在上海,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拥有同一个秋天。在同一个秋天的同一个时刻吃到美味的栗子。
你看到北京大街上的栗子铺就会想起,我们在华师大的校园里,在美丽的丽娃河畔,我们和小雅,惠芸、依云一起吃着糖炒栗子。
瑛子,说起我们的同学依云,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痛。依云去世那年,你正在老家照顾病入膏肓的母亲,好在有我和小雅陪着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好在我满足了她人生最后的一个小小愿望。
瑛子,她说她想吃糖炒栗子,那天,我跑了好多路,排了很长队,终于将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交到依云手里。小雅将栗子剥开,放在碗里加温水碾成细末送进依云嘴里,她只是吃了一口就说不吃了。
瑛子,小雅走的时候也是秋天,桂花开着,落叶飘零,那个秋天是多么冷,多么决绝。
瑛子,我记得你会用好听的声音朗读张爱玲的句子:“敦凤停下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原来爱玲也是喜食糖炒栗子的女子,她也曾在某个黄昏,途经栗子铺买一包栗子,深嗅栗子的香气。又或者在某个午后,坐在凯司令咖啡馆的临窗沙发上,配一杯美式,慢悠悠地把一块栗子蛋糕吃完。她说:“糖炒板栗就是这样,是情绪化的,爱情的零食。”
瑛子,那一年你来上海,我请你去凯司令咖啡馆吃栗子蛋糕。那栗子蛋糕在上海很有名,但你却说,太甜了,这和我们以前吃过的栗子蛋糕不一样了。这也绝不是爱玲当年吃过的栗子蛋糕了。
是的,那时候,我们读大学时一起吃过的栗子蛋糕,小小的一块,不加一点面粉,也不加糖,全部是用新鲜的栗子煮烂后捣成栗子泥堆起来的。而如今呢,所用食材不同了,已然品不出当年的纯粹。
瑛子,有一年桂花时节,我在杭州城满觉陇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碗桂花栗子羹。我知道你不喜甜食,如果你有机会来江南,我一定要带你去品尝一下杭州城的这道甜羹。说是甜品,其实也不甜,加的不是白砂糖而是纯正的蜂蜜,只有一点点淡淡的带着自然清香的甜。
那天,我从上满觉陇行至下满觉陇,一路上,桂花开得极好,路边大大小小的铺子都可入店品尝。店堂内人多拥挤,我更喜欢端一碗桂花栗子羹坐于路边,边吃边看桂花在风中落下来的样子,恍惚间会想起我们一起读过的古人的那些桂花词。
桂花,栗子,藕粉是这道甜羹的主料——栗子酥香,藕粉甜润,桂花芬芳。瑛子,热情的杭州人喜欢以此羹款,待四方旅人。
瑛子,我遇到了一位很健谈的大叔,他身前支起一块木板,上面放着桂花蜜,桂花糕,他说,这些都是老婆子自己做的。
他与我聊起桂花栗子羹,他说,这桂花栗子羹呐,只有在杭州城里才能吃到,你别看这小小的一碗羹,这手艺还是当年灵隐寺中的烧饭师傅传下来的呢!
这位大师傅是寺中的僧人,一日在厨房熬煮栗子粥,他的小徒儿捧起一把金桂花瓣来厨房找他,其中几朵桂花正好落在了粥上,大师傅灵机一动,加入一滴蜂蜜把粥端出去给主持享用。主持吃完,连声赞叹——“栗子脆嫩,羹汁稠浓,桂花芳香,清甜适口”果真是一碗好粥啊!大师傅得以主持的夸赞心里乐开了花,便带着小徒儿去把地上的桂花捡起来,将粥换成西湖藕粉,与栗子一起熬成粥,再加入西湖桂花粒,便成就了一碗桂花栗子羹。
瑛子,如今这份手艺慢慢地在杭州城里传开,每当桂花飘香时,栗子熟落时,杭州人便会在家里熬制这道羹。
瑛子,有一年,我收到你寄给我的板栗,却不知怎么吃。满满的一麻袋板栗真的把我给愁坏了。
我给你打电话,问你怎么做?
你居然回答我,你也不会,让我自己上网查。
捣鼓了半天,费了好大劲,我才把板栗去壳剥皮,随即按照视频里分享的步骤,做成了一碗栗子鸡。可我做出来的栗子鸡,色泽不够红亮,栗子还有点硬邦邦的,鸡肉也有点发柴。
看着自己做出的栗子鸡,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外婆做的栗子鸡,那可是我外婆的拿手菜。可那时候,栗子是常见物,就是鸡太稀罕了。平常百姓家要吃鸡肉一般都要在春节时。那一年,我阿爷阿娘托来上海出差的三姨父捎来了一只鸡,那是阿娘和云生喂食的,鸡肉鲜美。外婆烧这道菜时,飘散而出的香味会把整条弄堂的小孩子馋哭。
瑛子,我记得,外婆先把栗子放在温水里浸泡,把坚硬的外壳和里面的皮剥掉,每次我都会帮外婆一起剥,但每次都坚持不到最后。剥好的栗子露出黄澄澄的果肉,温软如玉。外婆把切好的鸡块放入锅里炒,加蒜姜葱、冰糖等作料,再撒一点锅边酒,放入栗子,加开水盖上锅盖焖煮。端上桌的栗子鸡,配上一碗米饭不知有多香。但我不吃鸡,只吃栗子,每次我总是把栗子吃干净了。外婆总是夹鸡肉到我碗里,我又把鸡肉夹回到外婆碗中。
外婆已去世很多年,小时候住过的家也在很多年前拆除了。瑛子,这段时间里,我总会想起一些往事。那些往事里有被食物浸润后的美好,这些与我而言是如此珍贵。
瑛子,我喜欢秋天,也喜欢上海秋天的黄昏,更喜欢被糖炒栗子香迷糊的秋天,踩着满地的落叶慢悠悠地走,会想起一老电影中的场景——
奔跑在外白渡桥上的黄包车,坐在车内的女子手捧一袋糖炒栗子,取一颗送进嘴里,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甜美的微笑。身边的男子一脸宠溺,用纸巾擦拭她唇边的残渣。
下雪夜里,她说天好冷,要是能吃上几颗糖炒栗子就好了。于是,他披衣出门,在漫天飞雪里,满大街地为她找寻糖炒栗子。
这番场景,正是应了爱玲说的那样——糖炒栗子是情绪化的,爱情的零食。
瑛子,又一个秋天到了,如今大街上的糖炒栗子铺不减当年,但再也不是我们年少时所见的那种,机器代替了手工,栗子似乎也不及当年的甜糯,甚至还会吃到果肉发黑的栗子,就连装栗子的纸袋也不如当年的牛皮纸袋那般厚实,但我却一日既往地爱它,一如深情地爱着那些已然逝去的故人旧事,有时会深深想念,有时亦会莫名地想要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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