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推开窗往阁楼下望时,天色已然是暗了。
沉默向来不属于法租界,黄昏被裹挟在人潮与灯火里,那些初见端倪的暮气刚一现身,便与熙攘的人群中透着的生气纠缠着迷失在渐次亮起的灯盏与霓虹中了。
头上,淡薄的夕光从层云的隙间投射下来。人们在灯火处,看不见这落魄的光,于是这夕光便好似是独属她一人的。
她站起身,瑰色的旗袍平直而坦荡。
每个傍晚,她的阁楼下都会挤着一堆人。他们或是晚归的车夫,或是卖报的少年,甚至是搓完麻将结伴闲逛的贵妇人。
他们互不相识,却都知道在这阁楼之上,会有个好看的女人对着夕阳独舞。
灯盏迷离,暮色说不清浓淡,她的身体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扭动、伸展、轻摇、微颤……光影下,人们得以窥见她旗袍下曼妙而诱人的身姿。
夕阳落在她身上,落在她的旗袍上,像整个太阳都漾在了血的底色里。夕阳落在她胸膛上,她血液滚沸。夕阳落在她脸上,于是她面上飞霞。
而窗外的人怎么想,她不在意。
她爱旗袍——好像早就有人说,整个上海的女子,便没有不喜欢旗袍的。不过她与别人是不同的。
别的女子大概想的是“我不穿它,我穿什么?”,在她这却是“我不穿它,谁来穿它?”,又或是“我不穿它,穿它的会是什么东西?”。生了这样的想法,不管她是否真的如他人口中那般风流成性,大抵也该是不讨喜的。
世事如泥淖,她放肆而热烈。于是所有的颜色中,她爱瑰红胜过一切。
“这狐狸精,不知在勾搭哪家的男人呢!”
是哪家的夫人在人力车上开了口。
车夫回头望了望,心下将女主人比了比阁楼上的女子,觉得自家夫人脸上的脂粉着实有些艳俗。可他不说话,有人却急着应和了。
“呵,你们是不知道,她在床上的滋味。啧啧,真是可人啊!”
不知是哪个腌臜货起了话头,周围的男人跟着起哄,时而夹杂着几声女子那种按捺不住仿若鸡鸣的难听笑声。
头上忽而传来几道咳嗽声,人们抬头,见她俯身往下望,视线落在最开始说话的那个男人身上。
她朝他一笑,媚意从她那双柳叶眼中溢出来。
“滋味如何?”
好像上海方言向来称不上好听,同属吴越语系,上海话自动被剔出了吴侬软语的行列¹。她不是本地人,方开口,一句苏州话便听得人浑身发软。
那男人似乎浑然没料到她的举动,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女子,看着她包裹在旗袍下的身体和泛着红的精致面容,只觉得整个人失了气力。
“没……没——”
这话没说完,阁楼上,她却猛然合上了窗户,木质的窗框撞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打断了他本就无甚气势的辩解。
男子面露羞色,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过也无计可施,只好讪讪骂了句:“臭婊子,发骚给谁看。”
周围的人见了他这般模样,大概知道他先前只不过是在过过嘴瘾。他们本也是不信的,或许说,他们原本就不在意真假。这样的女子,她就该水性杨花,至少就该这样在他们的口中活着。
02
人们终究是不愿生在乱世的。彼时九一八已过去四年,赤潮与阴云并行于大地之上,整个中国的未来依旧披着浓重的阴影,让人不知即将到来的究竟是长夜还是黎明。
不过至少第二日她到医馆时,天已是大亮了。
教她医术的先生年至古稀,除了把脉,别的已经全然忘了。而今老人只是在帷幔前正襟危坐装个样子,诊断与抓药都交给了幕后的她。
人们不愿来看女医生——好像人们头上的辫子早不见了踪影,心中的辫子却难以除尽。明明他们已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上女子未必不如他们,却非要在细枝末节上找回他们男人的尊严。
不过她不在意,甚至乐得如此。
就在帷幔后面,连正装也不需穿。偶尔前来问诊的人里有那些曾对她闲言碎语的人,治与不治便全凭她的心情。
要是治好了,那自然可以在人格上以高人一等的目光自心底去蔑视他们;要是拒诊,那更称得上是遂心顺意。总之,她是会开心的。
“先生。”
这声音入耳醇厚,却又不甚沉重,如若要比拟的话,大约像是刚刚铸造出的钟罄发出的振荡声,涉世未深而又坚定异常。
她只觉得这声音颇为好听,散漫的思绪为之一收,掀开帷幔一角,看到端坐在老人面前的是个身着军装的青年。
他身上是一身板正的浅绿中山装,看不到一点儿褶皱。他的皮肤偏麦色,面容称得上俊朗,棱角分明,却并不显得病态,只是他那有些刻意的严肃神情总不免露出几分少年的稚气来。
而他的眸子,不同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对。上海的所有眼睛,要么是迷醉的,要么是充满死气的,总之不会像他一样,让人觉得下一刻便会放出熠熠的光。
“先生,近日里我总觉四肢酸软无力,不知为何……麻烦先生了。”
老人点头,把手搭在青年手腕上,片刻后收回手,装腔作势闭目养神了半晌,再叫他稍等片刻,自己则走到幕后把少年的脉象详细地说与了自己的弟子。
她心中一动,不知怎的起了些别样的念头,嘴角扬起个微妙的弧度,拿了些药,又贴耳与老人说清了男子的病症。
老人啧了啧嘴,似是有些叹惋,而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郑重其事地跟青年说了二字:
“阳虚。”
青年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并无什么变化,只是两颊渐渐便泛起了些许红色。
“……先生,我自认为在生活中还算得上节制。先前从未有过如此症状,只是腰酸背痛,想来不至如此——”
话未说完,老人胡子一横,气冲冲说了什么“你怎么敢质疑我”“我这儿可是百年老店”之类的话。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大多事已经不在意,唯独别人质疑他的弟子,他免不得要去跟别人争论一番。
青年未料到老人如此反应,一直保持的严肃神情终是难以维系,脸上的红色更甚了几分。他结巴着辩解了几句,却好像句句都透着赧然和不知所措。最后他像是把心一横,扔下一枚银元,拿起药材和方子便冲出了门。
而帷幕后,罪魁祸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紧紧攥着幕布,废了好大的劲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等到一天的诊疗结束,她揉着自己的肩胛走出来时,才忽然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拿起了今天的诊断记录,看到第一行上青年的名字写得亦是一丝不苟。
乔生?
……着实好听。
03
再见乔生已是一个月后了。
那天已临近傍晚,医馆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正准备关门打烊。总归是老人行动缓慢,虽说乔生姗姗来迟,却也算是赶上了。
“先生,我吃了您开的这方药,一周也不见效果,我怕错怪了先生,走了全上海十家诊所,给的诊断全部都是平日里训练劳累过度,只需修养数日便能恢复如常。”
乔生递出厚厚一叠报告单,老人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胡乱翻看了几张,脸上便布起了愁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才一个月,两人的境地已大不相同。当时少年体会的所有不安与羞涩,此刻是老人在重新感受一番了。
唯一相同的,应是帷幕后面,她依旧在尽力地憋着笑意。
“不必说我师父了,你的病是我给定的。”
听了半晌,不忍再看老师丢脸的她掀开帷幔,屋外的光透进来,只是黄昏的光不甚明朗,乔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她大概是个女子。
他微微一愣,没有太过惊讶,想来早已猜到管事的不是面前的老人,于是他转身,把方才的话重新与她说了一遍。
“你要为难我个弱女子?”她问。
乔生显然是不认可这个混账逻辑。他皱了皱眉,道:“男子女子又有何不同?”
她一时语塞。好在乔生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接着说:“我也不是来问责的。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一次是你们错了,下一次万万不要诊错了他人。”
她从老人手中拿过诊断单,随意扫了几眼,略带轻蔑地笑了笑:“你这么信西医,直接去看西医好了,来看什么中医。”
“我为什么不信自家的东西!”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她讶异于青年忽而奋起的情绪,向他看去时,见他双手紧攥作拳状。黄昏下,乔生的眸子里仿佛藏着星火。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好似懂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懂。
于是她只好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错诊了吗?许你的身体犯错,便不许我犯错?”
乔生被这诡辩唬住,脑筋还未转过弯来,又听得她继续说:“许你们自己酗酒抽烟嫖娼纵欲,许你们拼了命要自己作践自己,便不许我们医生错诊?再说你们军人,杀过的人可还少了?若是一刀两断——”她比了个劈砍的手势,“——倒也罢了,若是藕断丝连,送到医院救不活了,你们也怪是我们大夫杀了人?”
若在平时,乔生自然能反应过来,她这话虽然大体不错,却跟她给自己乱断了个“阳虚”这件事之间并无半个银元的关系。然而她此刻确然是个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只觉得自己莫名就理亏了起来,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送客,送客!”她自然不会给他细细考虑的时间,乘胜追击道。
老人早在一旁候好,话音未落便拄着拐杖把乔生往外赶。乔生看他年迈,怕自己不小心伤了他,也不便反抗,只能任着自己被赶出了医馆。
04
落日在前,两侧的房屋向后,她奔跑在赤橙色的晚风中。
她向来热爱这扑面而来的风,她渴望如它一般放纵恣肆,在她心里,浪漫与自由始终在上。
风的急流灌入她的肺里,她享受这窒息感带来的空白,这些时刻里她无需考虑所有,只要不停地跑,让下一刻的空白盖过这一刻的空白。她解开发带,任由风吹动她的鬓角,那些稍长的发丝则被风卷着击打着她的面颊,她甚至享受这种痛感。
“小姑娘家这么捉急干什么?”
偶尔撞到路上的行人,他们的抱怨也落在风里。她只顾向前奔去,她奔过苏州河的潋滟波光,奔过大使馆外飘荡着的三色旗,奔过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歌厅与酒馆,奔过桥下卧倒着的乞丐与晚归的劳工。她奔进阁楼,脱去身上的便服,换上自己惦记了一天的旗袍,匆匆向楼上跑去,而此时她鼻尖处尚还缭绕着沿路漫溢着的烟火味。
她推开窗,夕阳还未落至地平线下。
还好没错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朝夕阳伸出双手。
这是她舞蹈的第一个动作。而后,一个动作连贯着下一个动作,抬腕连着提腿,伸手连着屈膝,回眸连着转身……所有动作以和谐的方式融为一体时,舞便成为了舞。
阳光带着暖意,与晚风的冰冷互不打扰,相处融洽。她忽而想起,有人曾问她为什么要跳舞。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跳舞一定需要理由,她只是单纯地想跳舞罢了——只是如若非说有别的什么的话,大概还是存有几分不忿的。
为什么穿着旗袍在众人面前端着个样子便是风雅端庄,一个人在家里跳舞却是她水性杨花?
她无法理解他们,就像他们无法理解她。到最后,她终于明白了世界上或许是没有理解这种东西的,你搜索枯肠所得的理由 ,要么只能取悦他人,要么只能宽慰自己。
所以她不在乎,她只是跳舞。
某一瞬间,她瞥见乔生坐在一批青骢色的马上,不知怎的,这光分明浅薄,她却好像看见了他的眸子。
看向她的眼神,她也是见惯了的。
要么极具侵略性,好似想要用目光剥下她的衣服抚摸她的身体;要么是那种令人恶心的迷醉,好像她看他一眼他就能完全软成烂泥一般;要么则是无比的漠然,这漠然不同于柳下惠的坐怀不乱,而是毫无生气、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美的感知。
而他的目光,像她看花看雪看黄昏时的眼神。碧蓝的天与燃烧的晚霞在他眸间接壤,而后交融汇聚成克制的爱。
楼下,他见她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而后,她忽而整个身子探出窗,于是那一半身子便也落在光里了。
“乔生呐,上来一叙?”她说,依旧是用那软到骨子里的苏州话。
人们看向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青年军官。可黄昏里见不得他脸上的神色,只看他扬起马鞭,胯下的青骢马嘶鸣了一声,朝着前方撒蹄而去。
05
不知为何坊间开始流传开了一个逸闻,说某个青年军官纵情声色,早早便患了阳事不举的毛病。
于是某日天一亮,她还未到,乔生倒是早早来了。
老人似是对前些日子的事情耿耿于怀,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自拿着钥匙去开医馆的门。
秋日的早晨好像也浸没在水汽里,冷意顺着这水汽钻到每个人的衣领里。她偏生穿得有些贪凉,上半身是一件修身的深青色短袄,喇叭袖里一双皓腕时隐时现。
“何事啊?乔生。”
她微微眯着那对柳叶眼,嘴角含着笑意。
“姑娘,我听到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
“……”
乔生自然是不好意思说出那难以入耳的谣言的,双颊微微泛红,好在天气尚冷,姑且将这几分羞涩全部推给寒风。
身后传来门锁弹开的声音,老人进了门,她看面前的男人还是踌躇,心下好玩,却也没再继续逗弄他。
“喔,你是指……”她做了个明了的表情,指了指乔生的腰,笑道:“这事儿可不是我说出去的,想来是哪个好事的看见了那日的诊单吧。”
“你又不是女子,怎么好像被人污了清白一样。”
“这是个人声誉,跟性别无关。”
“无关?你这人倒是奇怪,你去这路上随意拦住一人,也不会说男子与女子没有区别的。”
好像跟她一说什么事,话题就不由自主地转到另一件事上了。这念头在他脑海中闪了一闪,还未来得及跳出头,便被其他念头淹没。
“已不是旧时代了。”他笃定道。
她也只二十出头的年龄,偏偏从江苏一路辗转到上海,早见了人心复杂。可面前的青年,着实太纯粹了。他像是一团火,是热烈与热烈的复合体。她知道如何轻易地转移他的话题,如风助火势。
“时代变了,人却没变。这上海滩的人,与晚清又有何异。男子依旧自大,女子依旧卑低,碌碌者依旧碌碌,匆匆者依旧匆匆,市侩者依旧市侩,薄凉者依旧薄凉……我实在看不到希望。”
她再次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无可奈何却又不甘放弃的神情,他的双手攥紧,又忽而放松,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说:
“的确。旧时代去了,新时代还没有来。先前我一直觉得,只有国人都觉醒了,国家才能觉醒。现在我知道了,如果国家不独立不自由,民智便永远开启不了,民国的百姓和清朝廷的百姓便不会有区别。而今的中国,军阀割据,日军强占东北虎视眈眈,国内党系之争亦是不止不休。孙文先生说过,以吾人数十年必死之生命,立国家亿万年不死之根基。这也是吾辈的夙愿”
话说完,他微微喘着气,任胸中郁结的怒气平息,而后看向她,说:“抱歉,与你说了这么多,只是觉得你不像是个普通女子。”
她听了着这许多重如泰山的话,却只是轻飘飘甩出一句“那你喜欢我吗?”
世界陷入了片刻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咳嗽声从二人身后传来。
“来病人了,怎的还不进来?”老人苦着脸。
“来了来了,急什么!”她一边应着,一边白了乔生一眼,而后搀着老人一起走进了医馆。
乔生在屋外站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忽而青骢马嘶鸣了一声,他才从繁杂的思绪中抽身出来,而此时他身上已落满了白霜。
06
那天起,每晚阁楼下的人群中,多了乔生。
他好像也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觉,他知家国知荣辱,知礼仪明事理,偏偏不知什么是爱。
只是每次看她跳舞时,自己的心确然是以一种不正常的节奏在跳的。即使在东北平原连天的枪火声中,他的心也只是跳得略快而已,而不是连自己也预料不到自己的下一次心跳落在何时何处。
这是悸动?或许吧。
人们都说啊,这个年轻人是真的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上了。
可她真的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上海的女子,十之八九是庸脂俗粉,其余的或是青春靓丽或是清秀端庄,总之大抵都是能让人说出特点的。而她分明是媚的,却丝毫不让人感到艳俗,令人捉摸不透。
怎么形容她呢,大概……大概就像是她那身瑰红色的旗袍,鲜艳的红中微微透着一丝倔强的黑来,只是这黑的程度尚浅,依旧被盖在红的底色里,让人看不太仔细。
……
“乔生呐,上来跳支舞吗?”
他微微一愣,抬头看时,她也正笑着看自己。
人们见着那青年下了马上了楼,阁楼的窗“砰”的一声重重合上,于是脸上都露出了某种“早知如此”的暧昧神情。
“喏,终究还是上了狐狸精的套了。”
“……”
“我就说她为什么天天跳舞,还不是为了勾搭男人。”
人们的碎语从窗户的夹缝间传了上来,乔生听了几句,身后忽然响起了乐声,他转身,见她从留声机边站起了身。
“洋人的唱片前几日借给老师了。”她无奈地摊了摊手,“老家伙不服老,说什么要师夷长技以制夷。”
留声机里放的好像是周璇的歌,乔生失笑,心中竟多了几分对老中医的认同感。
“我也还是觉得中文歌好听。”
“当然,你和那个老家伙一样顽固——会跳交谊舞吗?”
“会,家里教过的。”
“我不会。”
外面的光已是渐暗了,乔生略带诧异地朝她望去,白炽灯下,首先入眼的却是她那件云锦材质的旗袍,灯光顺着旗袍滑下,勾勒出她诱人的体态。她的面庞隐在暗处看不分明,两颊上的红晕上说不清是腮红还是旗袍的反光。
“怎么,很奇怪?你也觉得我就该是流连夜场的女人吗?”
“没事,我教你。”
乔生握住她的右手,另一只手托在了她的腰部。她轻笑一声,身体微微贴近了男人。
乔生搞不懂,分明她一个人跳舞的时候那么令人惊艳,跳双人舞的时候却显得有些笨拙了。有时他自觉已经讲得很清楚,甚至讲了好几遍,她依旧会踩错脚步,到最后还连连踩在他的脚上。
“再来一次,这次我不会错了。”她有些没底气的开口。乔生朝她脸上偷偷瞥了一眼,终于确定了那两抹红应是羞涩所致。
这次她果真一步也没有踏错。
曲声在小小的隔间内回荡,脂粉香萦绕在乔生的鼻尖。乔生握紧她的手腕,引导她的脚步与舞姿。她的身体时而贴紧他,温度上升到仿佛可以驱散秋寒,他感到她身躯滚烫。
乔生忽而知道自己那悸动的心的下一次心跳要落到何处了——就落到她脉搏的隙间。
“以后还会跳舞吗?”他忽然问到。
“你吃醋了?”
她踮脚贴近乔生的耳畔,两人的面颊贴在一起。
“我要是从此就不跳了,岂不是正应了勾搭男人的说法。”温热的气息落在乔生的耳廓上,他觉得有些发痒,“不过我不在意,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是了,你要是想,我便只跳给你一人。”
骤然而来的热烈一瞬间席卷了乔生,他一边讶异于自己这不知来自何处的冲动,一边狠狠地将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终了,留声机只发出沙沙的杂音来。乔生放开她,瞥见她面色潮红。
“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有他独属的颜色。”她微微喘着气,指尖划过乔生的胸膛,“你也是红色的,像火一样。”
07
她果真再没在阁楼上跳舞。
看诊、跳舞、做爱……明明外人看起来是无比寻常的琐事,她却认定这就是浪漫,因为首先她有定义浪漫的绝对自由。迎着夕阳在爱人面前跳舞是浪漫,脱去衣服与爱人相拥也是浪漫。在她的人生走过坎坷的二十二年后,她终于把自由与浪漫尽皆收入囊中。
然而动荡的土地上生不出顺遂的爱情。一年后,也就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八月十日,国民党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笼罩在上海乃至中国中国的战争阴影终究显出了真迹。
那晚她见到乔生时,乔生攥着报纸,面色激动地向她念着声明书上那句“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要上战场了么?”
“是。”
乔生似乎是想透过表情窥探她的情绪,然而她并未给他多余的捉摸时间。她一把打掉乔生手中的报纸,将他推倒在了床上。
留声机中放着的是李香兰的新歌《苏州夜曲》²,那本来是为了今晚的舞准备的。
“放什么日本歌?”乔生皱眉。
她不答,先脱去了自己的衣物,而后解开了乔生的衣扣。生命的本能抹杀了乔生做关于在日语里做爱是否违背军人纲领的思考。这个时候,一切别的事物已然失去了意义。
“君がみ胸に 抱かれて聞くは”(被你拥在怀中 聆听着)
她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这是她第一次在床第上采用这样的姿势。乔生有些惊愕地想要挣脱,却被她粗暴地制止。
“夢の船唄 恋の歌”(船歌如梦 莺啼宛转)
春光袒露在夜风里,乳白色的月光在她身上发颤。苏州河着实应景,波光与山峦一同或轻微或剧烈地耸动着。四面的虫鸣浮于歌声表面,呻吟和喘息声融于歌声的内里。苏州的夜大抵不曾如此淫靡,乔生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放浪形骸。
“花をうかべて 流れる水の 明日のゆくえは 知らねども”(落花逐水流 流水长悠悠 明日飘何处 问君还知否)
她的指甲扣进乔生汗水涔涔的躯体里,乔生忍着这痛楚,在她的眸子里瞧见了交错并生的爱与恨。
她在曲声即将终了时抵达了人生浪漫的最高潮,未来的一切她尚不明晰,但模糊的直觉依旧令她有所预料。她心有悲凄,却无力阻止——乔生就在她的身下,她能感受到他还是那团火,他还在燃烧。哪天火要是熄了,乔生也就不是乔生了。
“こよい映した ふたりの姿 消えてくれるな いつまでも”(倒映双影 半喜半羞 愿与卿 热情永留)
她忽而俯身咬紧乔生的耳垂,尖锐与湿润的痛感来得快去得更快,几乎一瞬间,这痛感就淹没在另一股汹涌的快感中。而她也重新坐直身子,企图用这快感抵消心底驱赶不尽的余悸。
好久之后,乔生于半梦半醒时听到了自己临走前她最后的低语:
“……真傻。”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上海沦陷。
无数的军民丧身于这场历时三个月的战役里。冬天过半之时,她为老师披麻戴孝了七天。
老人走得没有丝毫预兆,明明前几天还有人夸他精神矍铄,像个活神仙。今日隔着苏州河遥遥望着日军在对岸的嚣张气焰,老人忽然便瘫倒在地上一病不起。
老人大概是说不出诸如“学医救不了中国”这类话的。他本是晚清遗民,封建思想也是根深蒂固,要说有什么家国情怀也是胡扯。
他在病床上时,说的最长的一段话是:“碌碌一生,学了这许多年的医术,没见这上海安稳半晌。本也不盼着人能百病不沾,可这病人他怎么就越治越多了呢?下辈子谁要当这劳什子医生谁当去,姑娘啊,我不学了,不学啦……”
他医不了自己,又或许是不想医。当一个医生觉得自己无药可救时,他便已经决定去死了。而当一个医生觉得这个世界无药可救时,大抵除了死也无路可去。
老人离去给她带来的悲伤甚至大于乔生的失踪。这战场上出战而没有归来的军人,无非只有三种结局:要么死了,要么逃了,要么降了。
相比之下,她反倒是希望他死了,死得越干净越好。他愈是干净得死,便愈是在她脑海中干净得活。
08
或许是局势过于严峻,冬日也赶着寒风匆匆而来,刚到一月份,上海便迎来了一场大雪。
上海滩好像依旧是那个烟柳圣地、十里洋场,甚至纵情声色更胜以往。上海的居民一边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一边抱着及时行乐的心理抓紧时间醉生梦死。他们流连于舞厅、赌馆、妓院,用醉酒缓解内心鼓动着的不安,用肉体抚慰躯壳的战栗。霓虹延展着铺遍了整个苏州河畔。
透着窗户,她朝外望去,月光底下雪势正大,如絮的雪花在空中不定地飘荡着,好似是四面的风都朝一处挤来。地面上落满了一层积雪,各式的光与影铺撒在雪上,交织成上海滩最迷醉的画。日军占领上海的第一个冬天,依旧是人力在反抗它的凉薄。
然而繁华之外,灯火稀疏之处,她看见有两个黑影蜷成一团,抱在一起,尽力地要把自己塞在在白炽灯的暖光下。
日军占领上海后,富人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多变化,只是他们用于娱乐的开销丝毫不减,用于生活的花费却吝啬了许多,米价更是涨得可怕。于是穷人便愈发难以维生,街道上的流浪汉和乞丐不知多了多少。
她忽而生了些怜悯,这情绪原本是不应属于她的。或许是老师死前的执念,亦或是乔生一直挂在嘴边的抱负,让她多多少少有了些体恤同胞的念头,而从前她向来是只念着自己的。
她找出家中的旧被褥和吃剩的面包,打开门走进风雪中。外面,雪与雪在风中连成一片,越近地面,灯光越盛,于是看起来这雪竟像是在这瘠薄的白地里生出的一般。
每走一步,她都要使劲从厚厚的积雪里拔出脚,冷意透过靴子,冻得人生疼。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她却整整走了一刻钟。
近处,那两个黑影裹在一条发黑的破旧毛毯里瑟瑟发抖,她甩过旧被褥和面包,那两人被惊动,争抢着分了面包,衣服上的雪簌簌地落下。
男人们两三口把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不断低着头向她鞠躬致谢。她应了一声“没事”,正欲转身回去,其中一个男子似乎是对她的声音感到熟悉,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原来是你啊,贱女人。”他开口。
她认出他似乎是曾经在她阁楼下对她出言不逊的男人之一。
那男子看见自己的同伴一脸茫然的样子,开口道:“你不认识她?这条街上哪个人不认识这个婊子。”
好像一瞬间,原本属于穷人的卑躬屈膝的谄媚就被他丢了个一干二净,属于男人的无端自大却现了影踪,“你那个男人死在战场上了吧。这样吧,哥们俩让你爽一爽,你供我们的吃穿如何?”
她惊异于这人性丑恶,然后忽而想起,这丑恶自己是早已见识过的,只是多年的平稳生活磨平了她的警觉,于是她只好惊异自己这不该萌生的良善。
男人狞笑着逼近。
“你别忘了,这里可是法租界。”
“活都活不下去了,谁还管这里是哪!”
她拔身后撤,然而积雪实在太厚,匆忙间她连一步都没有迈开,就被他扑倒在了雪地上。
日本刚刚占领上海的那一个月,法租界的守卫比以前翻了个番。然而过了些时日,租界的人发现日军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于是防卫便也逐渐松懈了下来。这附近远离租界的繁荣场所,几乎是不见人影的。
雪纷纷扬扬下落,落到她的眸子里,灯光在雪水里模糊成一团团光圈。男人撕扯她的衣服,她奋力挣扎,用手锤他的头,用脚蹬他的身子。
“装什么纯情?你以前跳的舞我可是一次不落全看了?别人能快活,我快活不得?”男人生了火气,屁股压在她的腿上,双手捏住她的手腕,转头对同伴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这女人力气还挺大,衣服我一个人脱不掉。”
“老……老大……”
“你在搞什么——”
“快滚!”
她感到身上一轻,于是坐起身来,看见刚才那男人径直滚出去好几米远,然而她毫不在乎,最后那声呵斥陌生而又熟悉,她转头去找声音的来处。
路灯下,那个身影背着光,面孔也陷在黑暗里。
她知道他是谁,可他已不是他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一言不发转身便向自己的阁楼走去。越近住宅区,积雪越浅,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脸上的泪水也越来越多。
她的少年死于1937年的冬季,死于法租界的漫天大雪里。
09
淞沪会战之后,日本先后占领南京、广州、武汉等多个城市。日军向来不吝于向人们展示自己最为锋锐的爪牙,中国的百姓也向来不吝于以最悲观的态度看待他们的政府。于是即便偶尔有什么捷报从数不清的战败通告里杀出重围来,上海的百姓却依旧笃定这中国也就这样了。
而她觉得自己也就这样了。
时间往前不急不缓地推进,她每天往返于医馆与家之间,今日的所有与昨日一般无二。她能嗅到自己这三年的光阴如同故乡屋子附近那个饱受雨水侵蚀的老树根,它漫溢着淡淡的腐朽味,即使算不上难闻,却的确已经是了无生气了。
那件旗袍好像已经被她完全遗忘,许久未经保养,它原本那玫瑰般的色泽早已没有当初那般明艳。原本藏在深处的淡淡的黑开始渗出来,与表面的红混杂交融在一起,横在墙上像是一道异常丑恶的痂。
老人走了之后,她坐到了台面前。来求医的人或许是少了,或许是多了,她也不甚在意。
某日,她正给一位老人号脉,忽而听闻门外人声喧闹,她并未感到太过的好奇,只是面前的老人也“噌”一下站起身,脸上的表情从忐忑不安瞬间换成了饶有兴致的样子。
“你要做什么?”
“看杀人啊,你不知道?”
“杀人有什么好看的?”她不理解。
“听说前几天日本那边有个卧底被他们逮住了,说是我们的人在他们那整整潜伏了三年呢?好像……好像姓乔?”
老人是否还说了些什么,她已听不清楚。尖锐的鸣声从身体内部延至耳畔,而某种说不清的情绪也沿着血液瞬间充斥在她的四肢百骸,这情绪巨大而沉重,把她牢牢钉死在原地。一时之间,她甚至分不清它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
她向前走,可大概是这情绪牵累,她的脚步异常沉重,恍惚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
“以后还会跳舞吗?”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
她木然地转头,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墙上那道黑红色的疮疤显眼而令人憎恶。
却是回了阁楼。
留声机忽而开始转动,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有人在随着乐声起舞。他们的脸虚化而看不分明,夕阳的光从窗外洒进来,照亮他们的旗袍与军装。
已经是黄昏了。
乐声戛然而止,四周随之归于寂静,她环视四周,阁楼空间逼仄,窗户分明是紧闭的,黄昏只在地上投出一道金色的裂纹来。她忽而发现,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囿于这一隅,常年黑暗,难得有光。
她猛然扯下旗袍换在身上,发了疯似地往外跑去。
幢幢的人影将她堵在刑场之外。日占区与法租界的国人在此处昭示他们的身上流着相同而伟大的血脉。若是这些人看到战场上两人拼搏厮杀,免不得会狼狈不堪、抱头鼠窜。可是自己的同胞被卸下了武器与自由,丧失了一切反抗的行动力在枪管下受刑时,他们却又显出观众的雅致来。
她只能转身向刑场不远处的钟楼奔去。
落日在前,两侧的房屋向后,她奔跑在赤橙色的晚风中。
她向来热爱这扑面而来的风,她渴望如它一般放纵恣肆,在她心里,浪漫与自由始终在上。
风的急流灌入她的肺里,她享受这窒息感带来的空白,这些时刻里她无需考虑所有,只要不停地跑,让下一刻的空白盖过这一刻的空白。
而后她进了钟楼,风随之停止,思绪也随之纷杂。她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知到自己胸腔中那颗富有生活力的心脏,它惶恐不安地抽搐着,每一次心跳都落在秒针转动的隙间,每一秒都牵扯着她血液的轮转与循环。
是他吗?
一定是他。
秒针滴答的声音被钟声取代,她终于跑到了钟楼顶层,而钟声恰好敲满六下。不远处,枪声顺着江风传来。风声、心跳声、枪声、钟声……所有的声音纠缠在一起搅动在她的脑海里,她无力的瘫靠在栏杆上,只看到对岸的人头攒动。
原来法租界的塔楼是看不清日占区的刑场的。
她站起身,开始跳舞。
10
1945年11月12日,上海光复,此时距离日军占领上海已过了整整八年。它沦陷的时期几乎与抗日战争等长,见识的死难却最少。
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甚至更坏,有钱的人更加有钱,没钱的人愈加没钱。米价相比于从前几乎不见下降,再加上经济膨胀,穷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糟。
她体会不到政权转换的区别,心中想起乔生对她说过的孙文先生的话:以吾人数十年必死之生命,立国家亿万年不死之根基。
这样的国家会亿万年不死吗?她心中茫然。她不愿得到否定的答案,因为那样乔生所有的努力也会付之东流。
上海的青天白日坍塌在1949年5月,共产党在渡江战役之后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夺下上海,国民党在中国大陆上早已如风中残烛,大势已去。
她本以为这只是又一次政权更替,其他的所有都不会改变,然而她又错了。
1949年10月1日,一个崭新的、独立自主的中国重新屹立于世界的东方。
“如果国家不独立不自由,民智便永远开启不了,民国的百姓和清朝廷的百姓便不会有区别。”她又回想起乔生的话——而今中国已是踏出第一步了。
面对上海百业萧条、生产萎缩、物价飞涨等局面,共产党采用政治、行政、经济等多种手段整治混乱的社会环境,建立国营经济的经济基础,使国民经济得到恢复和发展。
上海肉眼可见地再次繁荣起来,她也肉眼可见地逐渐凋敝。二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她从未想过日子可以过得如此之快。似乎当一个人失去了寄托,外界的变化对她便再无影响,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在以不同的时间流速快速衰老。
1966年,什么“造反”“破四旧”之类的说法甚嚣尘上,她不懂这些字眼,却能嗅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息,这气息像极了七八月秸秆燃烧后空气里残存的烟火味。
一日,她的阁楼里忽然闯进来一堆人,为首的是一个少女。那少女身穿一身绿色的军装,帽子上的红星熠熠生辉。
“同志,有人向我们举报你有资产阶级作风。麻烦让我们搜查一下。”
少女说得好似十分客气,却丝毫没有等她同意的意思,一挥手,身后那些同样穿着的青年们便一窝蜂涌了进来,开始在阁楼里肆意翻找。
她知道这火终于烧至了自己,可她毫不畏惧,正视着少女说道:“我爱人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在东北平原上抗击侵略者。”
少女似乎是想反驳,却拿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走开加入了寻找的行列。过了好一会儿,她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神情,手里面拿着一个木质的盒子。
“好啊,搞资产阶级情调!”
她打开盒子,盒中赫然是那件她许久未曾穿过旗袍。许是岁月太过漫长,比之三十年前,旗袍的红与黑都要暗淡上不少,原本深邃神秘的红黑已逐渐变成一种充满死气的红褐色来。
“你喜欢棺材板的颜色?”少女发笑。
她不说话,任由自己被分配去“牛棚”做什么“劳动改造”,紧接着又被拉去批斗。
批斗大会上,她竟是见到了熟人。这熟人曾在她阁楼下对她窃窃私语,曾在雪地里欲对她图谋不轨。而按红卫兵们的说法,现在这些熟人是来指认她以减轻处罚的。
“她的情人是国民党的军官!”熟人说。
“好啊,我看你也是国民党的间谍!”红卫兵应和。
“她老师是当地有名的资本家,开医院的,专门压榨穷苦老百姓!”熟人说。
“好啊,资产阶级余孽!”红卫兵咬牙切齿。
“她自己是个千人乘万人骑的破鞋,天天在自家窗户前搔首弄姿!”熟人说。
“你睡过?”红卫兵好奇。
“当……当——”话未说完,熟人只感到面颊生疼,抬头看时,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
红卫兵们怒不可遏,连连吆喝着岂有此理,不过他们的怒气显然盖不过她。
三十年前她最不在意的关于贞洁的流言蜚语如今却是她的逆鳞,她和乔生短暂的爱情是她现在生命中仅存的那抹红色,神圣而不可侵犯。
后来她大概是只落得了个“阶级异己分子”的名头,其他的罪名或许连红卫兵们也觉得太过无理,过了几年之后,对她的看管逐渐宽了,虽然偶尔还拿出去“批斗”“劳动改造”,但牛棚解散之后她竟能独自居住在苏州河边的一个小草棚里。虽算不上算是一室一厅,但一室总归还是有的。
11
七二年的冬远寒于她所经历的任何一个。她早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衰弱,料想着恐怕是难以捱过这个寒冬了。
她走进屋子,桌上的笔墨是她前几日托人去买的。只要愿意找,好人总归还是有的。
在摇曳的烛光里,她开始写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封信。
——
“乔生,见字如晤。
“近来我时常忆起四十年前的自己。我留恋着贪慕着那时的岁月,即便旧上海的风月实在算不上美好,但至少晚风浪漫,夕阳也温柔。如今我早已容颜衰老,眼角的皱纹如故里屋檐上的蛛网般恣肆生长。我许久没照过镜子,乔生啊,想来你也是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我的。
“我生于苏州城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烟雨天。在我的故乡,雨不见得讨喜。好像人们都爱说苏州的粉墙黛瓦,其实我见过最多的是墙灰无序剥落的白墙,水迹从地面洇上来,划出霉斑和青苔与正常墙体的分界线。人们活在潮湿的空气中,我的童年也就这样埋在浓重的阴云里。
“后来我父亲的生意受了挫,一家人辗转来到上海。现在我已做了去找你的万全准备,可脑海中这段冗长而无趣的时光却无端变得明艳起来,熙攘的人群、长亮的霓虹、花枝招展的舞女、络绎不绝的人力车,苏州河上行船数也数不清,它们不往苏州去,我却从苏州来……我融不进人群里,上海表面上比苏州繁华得多,内里却是个生人勿近的性子。
“我年少时曾自认是一团孤勇的火,妄想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烧出一道光来。只是后来我遇到了你,在那段玫瑰也会无端枯萎的岁月里,你灿烂到不可方物,而我终究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柴薪烧尽后带着残热与余火的一捧焦炭,所能做到的极致,无非是灼伤靠近的人罢了。
“那时我曾说浪漫与自由至上,如今它们一个坠死在三十年前某个黄昏的塔楼上,一个也早早在这漫漫的岁月中消磨殆尽。今天清晨的时候,有鸟儿在窗外唱歌,我一边应和着它,一边却惊异于那出自自己喉咙的沙哑声线。我想我的确是老了。
“乔生,你该来看一看而今的中国,我着实琢磨不透这个连风也灼人的年代,我能感受到这土地上燃烧着的熊熊烈火,然而这火好像不是奔着照亮一切,而是朝着焚烧一切的目的一去不返了。你知道,我向来不是个对未来抱有希望的人,若你还在,也许是可以趟过这火与烟混杂的年月的。可我呀,真的是太累了。
“乔生啊,春光正好,我在天光大亮处等你。”
12
她将信纸叠好放在自己贴身衣物的口袋里,走出屋子,走近几乎陪伴了她整个人生的苏州河。
她朝远处望去,在她的视力可及处,似乎有一叠又一叠赭红色的浪潮在向她涌来,而她不愿逃避,也逃避不开。
(图源网络,侵删)
注:
1.本人对上海方言无任何偏见,本文不带有任何地域歧视。
2.《苏州夜曲》发行于20世纪40年代,只是笔者觉得这个恰好应景,偷偷给提前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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