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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咚咚咚】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刘长平再次听到这个顽固的声音时,脸上的褶皱已全部打开,脑门的川字纹突了起来,三条细细的白线与青灰的颜色处于一个平面之上,就像一块揉搓的破布被铺开熨平。他似乎听到人们在喊,趁着还有活气,赶紧给他穿上寿衣。接着他就被几双手又抬又搬的,胳膊关节处甚至都有扭动发出的咔咔声。他不想被人们摆布,但他已无能为力。他只能等待魂灵飘升,远离这个让他担惊受怕的尘世,远离那个缠绕了他十几年的咚咚声。
他的征象已经濒死,意识却还十分清晰。他在二十三岁时与那个咚咚咚的声音遭遇,那种平常不过的声音,后来想起来却如雷击一样穿透他的身体。
刘长平生活在大山之间的杠头村。十几年前一个平常的冬日,刘长平出门来,虽然哈气成霜,但天上挂着太阳,这样的天一活动开了就不会太冷,他便准备去一个叫杨家旺的山上往家里拖柴禾棵子。
进了腊月门儿,冰雪结晶,爬犁在上面稍带点劲就呼呼跑,借助自然之力,运柴禾可省去肩扛人抬的麻烦。刘长平裹上包脚布,套上黑色棉胶鞋,戴顶狗皮帽子,肥大的棉衣外系着一根细麻绳,拽起用柞木揻成的雪爬犁奔杨家旺的山上去了。
山上没有庄稼地,夏天在这里走,只有一条羊肠小路,路两边是茂密的杂草。冰雪覆盖之后,枯草被厚厚的大雪埋住,路要多宽就有多宽,人们凭着夏天上山的记忆,就沿着这条小路拓出了宽宽的爬犁道。
进山的路上有很多杂踏的印迹,刘长平走出二三十米的样子,看到一座新坟,在无涯的白色里突然出现一片浅褐,免不了有些触目惊心。
刘长平知道坟里的死者是谁。小小山村,哪里有点事立刻就如暴风刮过,每一个缝隙都不会遗漏。死者的真名不知如何称呼,他的外号人们耳熟能详,都叫他孟吵吵。刘长平与孟吵吵同村,没有什么交往但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算熟人。刘长平眼前出现了孟吵吵的模样,矮个子,小眼睛,说话声音尤其有特点,尖尖细细的,就像海棉擦玻璃时硬挤出的嗞嗞嗞,戏痒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孟吵吵不是纯粹的农民,有手艺,在运动没来之前,走村串户,肩上担着他的家什,手上擎着一个波浪鼓,摇一下喊一声:锔锅锔碗锔大缸!一帮淘气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他喊一声,他们也喊一声,锔锅锔碗锔大缸!时间长了,人们熟悉了他这种声音,他喊什么已经不重要,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锔锅匠来了。有需要修修补补的就都拿着朝他走来。
他走到哪吃到哪,年景好时就有好客的人家留下他喝两盅,以示对手艺人的尊重。他本想指望这门手艺娶妻生子,不料想运动来了,有人说他不务正业,把他拽回生产队让他参加劳动。田地里的劳作他干不来,没有了进项,破罐子破摔,就把喝酒做为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那些廉价酒常常让他酩酊大醉,一醉还喜欢出门四处乱晃,常常露宿街头。
数九隆冬,人们都猫在家里不出门,孟吵吵死前的头天夜里喝多了又躺在外面,光棍一条,没人找他,早起一村民外出拾粪,发现卧在街头的孟吵吵,上前看时人已冻僵。忙喊人来探他的鼻息,没气了,于是街上大呼小叫着孟吵吵冻死了。生产队长闻讯赶来,随即安排人找到几块杨木板,乒乒乓乓钉了口薄拉棺材,把他送到山上草草地葬了。刘长平上山时,葬他的人刚刚下山不久。
刘长平瞄了一眼那座坟。三九天挖圹子,尖镐一刨只能是一个白点,挖得人从四边撬起缝来,一点点围掘出几个冻土块,圹子没有多深,棺材放在里面,冻土块盖在上面,细看还能瞅到里面白色的棺材茬儿。
就是象征性地埋了吧,明年春天还要再添点土盖盖吧。刘长平心里这样想着,又继续走他的路。
刘长平再向上走,杂踏的印迹没有了,就是上山人趟出的爬犁道。刘长平家的山场就在半山腰偏上,春天种完地时他放倒了一些树棵子,现在已经干透,收回家就可以当烧柴。想起它们放在灶塘里腾起的红火苗,刘长平的身上不由地微微发热。
刘长平把树棵子的细梢用斧子剁掉,只留下稍粗的木段,在一米多宽的爬犁面担上两根横梁,把它们与爬犁绑在一起,之后把树棵子一根根往上摆。摆得齐至腰高,他就用一根细钢丝绳围拢住,怕不紧,又用一根尺把长的短木棒绕上去铰了铰。
收拾好工具下山时,日头像怕冷似的,慢慢地缩到了云缝里面,天光明明暗暗,刘长平的心也跟着忽阴忽晴。
起风了,风从山林的树梢上掠过,发出有些呜呜啕啕时高时低的吼叫声,像极了一个人悲愤至极时的哀号。
刘长平扶着爬犁沿儿没走出多远,感觉爬犁滞滞扭扭不走道。他回头一看,小铰棒不知去了哪里,钢丝绳松开不给力,爬犁上的树棵子已从左右两侧拖到地上。
刘长平近段时间几乎天天上山,以前不太注意天气和风声的变化,绑好的柴禾也没有松过。可是今天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有些恐怖。
莫不是那坟头有什么说道?刘长平想起小时听大人讲古时说的鬼怪故事,那些摄魂吸血的妖们不是在破庙里藏身,就是夜黑风高时从坟窠里飘出来,悠悠荡荡地四处吓人。
刘长平咧咧嘴角,自嘲地骂道,净他妈自己吓唬自己,一个死人能作什么妖?有那能耐就不死了,再说孟吵吵瘦猴似的那把骨头,就是出来了,又能怎样?
刘长平又一次把柴禾绑紧,特意检查了一下那根新插上的短铰棒,确认它不会再松开又拽着爬犁向山下走。
临近那座新坟时,刘长平的头像被人扳动,两眼不自觉地望向那里。此时一大片黑云正好罩在头顶,阴沉沉的天空下,坟头处似有青烟淡淡袅袅,远处被铲起的积雪结晶一闪一闪,像无数双诡异的小眼睛在盯着他。
刘长平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爬犁沿,脚底板也用上了劲,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太阳穴处也感到了弹击的力度。刚死的人,煞气还很重,快快走过这里,离开这令人忌惮的阴晦之地。
刘长平强令自己收回目光,想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山下。可是刘长平的力气还没有传导到他掌控的爬犁上,他的耳边就传来了擂鼓一样的咚咚声。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紧;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重。他刚才的豪情和不屑冲出了七窍,只剩下胆颤和恐惧。他的腿一软,险些跌坐到雪地上。他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儿,真的见鬼啦。
他凭着逃生的本能,拉开架势就要跑,却感觉身后有个人拽着他的衣襟,任凭他再用力,身子却挪不动地方。他松开了扶着爬犁沿的手,身子死命地向前一拱,两只脚却被绳索绊住,一个狗抢屎,脸面实打实地扎进雪地里。
他眼前一黑,狗皮帽子甩掉了,冰凉的雪把他刺激的一个激灵。寒冷让他的头脑似乎清醒一些。要跑,要回家。他顺手一划拉,帽子和那条绳索就被他抓在了手里。褪去了脚下的羁绊,站立起来,身子稍向前一倾,肩上的拉套便也用上了劲,他和爬犁一起向山下飞驰。
刘长平走了一路,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一只鸟儿也没见从眼前飞过,耳边始终响着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他神不守舍地回了家,进院连爬犁都没卸,扔下帽子,脱了棉袄,甩掉大棉鞋就栽到炕上。
刘长平本来是有媳妇的,两个人感情也不错,那是在刘长平的妈妈常桂玲没有出事之前。刘长平自小死了亲爹,寡妇妈妈常桂玲带着刘长平艰难度日。常桂玲本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寻常农妇,起初寂寂无名,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神神叨叨说狐仙附上了她的身体,她可以自由通行于阴阳两界。十里八村的人便都知杠头村有这样一号人物。
刘长平记得他十三岁那年,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孩子来到他们家。那个孩子和刘长平般般大,脸色煞白,进屋就躲在墙角落,头耷拉着,两只肩膀向下低垂,两只手半握着拳,不时歪过头向外瞟上两眼,然后就用左右手两个半握的拳,在脸面上上下下、手心手背翻卷着来回滚动。这个动作刘长平是熟悉的,他们家的大墙头时不时就出现黄鼠狼,黄鼠狼蹲在墙头就是这样作洗脸状。
常桂玲把刘长平轰出屋外,关上了门。刘长平惦记那个孩子,回头又凑到窗跟前,躲在那里偷听屋里的动静。
“这个孩子是被黄大仙魇住了,我先劝劝黄大仙,看它能不能听我的。”这是常桂玲的声音。
“要是劝不动怎么办?”老太太的声音。
“我先过过阴,试试看。如果劝不动,就要作法撵它了。”又是常桂玲说。
“……”
一阵对话之后,屋里没了动静。刘长平知道她妈妈一过阴,就要闭着眼睛在那里冥想,说是进入冥界与另一个仙交涉,让它放过病人。
刘长平在墙跟处蹲得腿麻,想站起来走掉,又放不下好奇心事,直到屋里又传出了对话声,才知他妈妈“回来”了。
刘长平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之后,心里就在想,是不是妈妈在以前过阴的时候得罪了谁,人家借着孟吵吵的阴魂,现在要出来报复我了?他越想越怕,那个咚咚咚的声音又清楚地响了起来。
刘长平记得很清楚,起初妈妈说自己会看病,人们不太相信,可是时间一长,长了腿的话就越传越远,常桂玲被称为常半仙,变得越来越神了,来他们家找他妈看病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妈妈不仅收到药钱,还收到那时稀罕的吃食,挂面、槽子糕什么的,挂面多的用筐装,槽子糕吃不过来长了绿毛。
运动来了之后,破四旧就把刘长平的妈妈盯上了。刘长平的妈妈站在人前挨批斗,没几个回合就说了实话。她说我这个出马仙是假的,那个修行好的狐狸实在找不到人,就来找我,要把它的一身能耐通过我的表现带到凡间,可是我自身的修为不够,我没有那么大的法力。
常桂玲还交代说,我给人配的是假药但不害人,川龙骨还有其它中药树根研成粉,里面再掺上杂合面,谁吃了也不犯毛病。
常桂玲本意是想摘清自己,可是她却越描越黑,越说罪过越大。她被人抓走住进了监狱。刘长平的媳妇从前沾着婆婆的光吃香喝辣,出门去也是腰杆子倍儿直,牛皮哄哄。婆婆一出事家里顿时清汤寡水,出门还有人指指点点、嫌弃鄙视,一气之下她就走了,回了远在外省的娘家,不再露面。
刘长平躺在温热的炕上,瘫软的身子渐渐有了力气,心神也安定不少,但是那个咚咚咚的声音却还在敲击着耳膜。
刘长平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妈妈过阴时那种状态,还能想到妈妈过阴不成、采用作法的方式驱赶鬼魂时那副很凶的模样。那时的常桂玲力大无比,可以把一把铡刀片舞得呼呼生风。
刘长平想到这里,心头的恐惧更添了几分。妈妈成为出马仙的这十多年,得罪下了多少同道中人?同界为仙,凭什么你就要略胜一筹?被你压下一头的仙,谁会甘于臣服、受你的气呢?
刘长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他在梦中看到一只狐狸从远处向他跑来,他就立在原地,定定地不动。及至那只狐狸来到眼前,他才发现,狐狸的脸居然是常桂玲的模样,是他妈妈回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向常桂玲述说他听到的咚咚咚声,说他如何害怕,想请妈妈用她的法力把这个声音驱走。可是妈妈听完了,一声不吭,沉默一会儿,居然四蹄生风,飞快地跑了。
刘长平梦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半睡半醒间居然想了这许多。看来妈妈也是无可奈何,这个咚咚咚的声音他是摆脱不掉了。
刘长平从炕上坐起来时,发现窗外已见邻家灯火,有鹅毛一样的雪片在轻舞飞扬。下雪了,下雪了好啊,那个咚咚咚的声音如果被积雪掩埋,他这个噩梦也就算过去了。
熬过了漫漫长夜,第二天大雪初霁,天空湛蓝。银装素裹的世界,没有污垢,没有喧嚣。刘长平从自己的院门走出去的时候,街上小巷有人在扫雪。
刘长平此时渴望与人说话,渴望在阳光下听到人们的大声喧哗。他听到两个邻居隔着栅栏在互相对话:
“听说孟吵吵冻死了?他们生产队的人昨天把他埋了?”一个问。
“听说了。他尽喝那埋汰酒,往死里作,早晚的事。”另一个回答。
“也是挺热心肠的人呐,以前没少帮别人,没等过上好日子就死了。”一个嘅叹。
“这都是命吧。”另一个无奈。
刘长平听到他们的议论,有那么一刻想对他们说,他经过孟吵吵的坟,听到了咚咚声;可是又忽然想起,妈妈常桂玲是出马仙,被抓起来了。他要说出了他听到坟里有声音,是不是告诉别人,自己也有大仙附体,在装神弄鬼?不能说,不能说,说了自己也在搞封建迷信。刘长平转身回了院中,开始从爬犁上向下卸柴禾。
夜幕降临的晚上,刘长平耳边偶尔还会响起那个咚咚咚,渐渐地,他不再恐惧。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切物件都带着熟悉的气息,他一个阳刚气十足的小伙子,还能怕那些虚妄的传说不成?那天下山听到的声音,极有可能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出现幻听了吧?
转年开春,大队要在埋葬孟吵吵那个地方建一个储木场,山上间伐下的木材临时堆放到那里,那里离大车道近,再转运起来比较方便。
孟吵吵的坟怎么办?
再给他换个地方就是了。
孟吵吵孤家寡人一个,这事不用和谁商量。
几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被安排去起出那口棺材,移葬他处。
春光明媚,草木正要向外绽开新芽,四个小伙子扛着锹,说说笑笑来到孟吵吵的坟头。薄薄的盖土拨开,棺材茬儿还是白的。还记得孟吵吵活着时那个瘦小的身材,干活的人根本没想到费力气的事。
前后两根粗麻绳被续到底板下,四个小伙子双膀一较劲。这口棺材移到地平面,顺顺当当地运走,他们的工分就挣到手了。
小头那边被拽了上来,大头这边却没有移动,薄薄的棺材板不吃劲,一扭歪便发出闷闷的一声响,几块杨木板分崩离析,棺材散花了。
孟吵吵端坐在棺材的大头,两只手攥着拳,似在看着外边的热闹。
两个胆小的见状妈呀一声,炸尸了,撒丫子就跑;另两个胆大的,也不自觉地退后两步,顺手抄起身边的铁锹,准备做防身之用。
胆大的两个静静地瞅着孟吵吵,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他们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别看他坐得端端正正,眼睛却是闭死的,脸色也是一片晦暗的青紫。
孟吵吵是死人,确信无疑。这两个人奓着胆子,用锹把捅了捅,孟吵吵好像累了似的,顺势就倒了下去,但他的身体却还是蜷曲着,没有放平。
这两个人按捺着心脏的狂跳,把那几块散花的杨木板盖在孟吵吵的身上,又随便添了几锹土……
这件事一时沸反盈天,孟吵吵是假死,他在棺材里又坐了起来!
刘长平听到这个孟吵吵是假死的消息时,那个咚咚咚的声音又在耳畔响了起来。他心里的迷底揭开了,可他的心里又难受起来。
孟吵吵是不是缓醒过来,听到有人走动,用敲击棺材板在进行求救?
从那时起,他在生产队干活总是走神,整个人萎靡不振,像得了癔症。渐渐地,他的虚病变成了实病,人日渐消瘦,左邻右舍有可怜他的就偷偷议论说,这长平中了邪,废了。
常桂玲没有等到被释放,就死在了外边,刘长平始终孤零零一人,守着那个咚咚咚的秘密,和任何人都没有说。他在无数个晨昏之间,曾想告诉别人,他在孟吵吵下葬那天听到了咚咚咚的敲击声,可是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他这时已不是害怕鬼魂,而是畏惧别人怎样说他。妈妈装神弄鬼那么多年,自己又偏偏碰上了这样的事,这难道仅仅就是巧合么?换种说法,人说他见死不救,他不也是一样罪孽深重?他把这件事写在用过的日历本上,压在了箱子底下,他只能对自己说。
刘长平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从喉咙里发出了咕哝声,声音很小很弱,但围在他身边的人却听清了,是重复的三个字,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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