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五月,收到梓娟从微信发来的一段文字:桑岚,小店开张了,你来吗?文字后面是一个位置信息,红色的图标标注在长江以南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我留了一张纸条给房东,拉着行李箱直奔火车站。
从高楼林立的北方都市,到山清水秀的江南古镇,高铁倒绿皮,绿皮倒大汽,大汽换中巴,三天两夜后,终于到达目的地。当一个嘴角上翘、额头上顶着一颗黑痣的女人站在“梓桑咖啡店”的招牌下向我招手的时候,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溃不成军。
①
中考结束,我和梓娟走出考场,骑上各自的二八大杠沿着通河路回家。刚下过雨,柏油路面被冲刷得纤尘不染。路两侧是庄稼地,禾苗清香的味道直往鼻孔钻。梓娟说,回去干嘛呢,不如坐一会儿吧,于是我们在马路边并肩坐下来。风从远方来,吹拂着青涩的麦苗,也吹拂着我们青涩的思绪。那天我们似乎聊了很多,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过去未来;又似乎没怎么说话,就那样坐着,仿佛风景的一部分。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具体情形已经模糊不清。但是有一句话,因为梓娟说得莫名其妙而被我储存在记忆里。
桑岚,我想去江南,将来。
梓娟说话喜欢用倒装句,尤其这句话里涉及到日期和时间的时候。说完这句话,她抬手撩了一下遮住眼睛的刘海,太阳穴处的淤青和黑痣赫然入目。黑痣生来就有,但是淤青却是新的。
我胸口一窒。“他们,又打架了?”爹娘打架,梓娟永远是受伤的那个。捕捉到我眼里的异样,梓娟撩头发的动作一僵,手指下意识按在淤青处,疼痛令她“嘶”出一口冷气。黑痣是梓娟的心病,比淤青更令她难堪。我移开视线,接着她刚才的话题,“江南好啊,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去吧去吧,你混好了我就去投奔你。”
梓娟侧头看我半天,最后说,一言为定!
之后,我读了技校,梓娟上了重点高中。“我想去江南”那句话,仿佛积在浅坑的雨水,很快就干涸了。以后人生的每一个节点,梓娟都会和我提及江南,提及她对生活简单朴素的追求。她的虔诚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浅坑里的雨水没有干涸,而是渗入地下,肥沃了泥土,滋润了它孕育的植物。
两年后我从技校毕业,进了县里的水利局。查水表,收水费是我的工作,闲不着也累不死。不工作的时候,打毛活、搓麻将、扯闲篇是同事们的三大娱乐,我却不喜欢。初出校门的青涩和生就的孤僻,令我无法融入她们。
好在我可以去找梓娟。第一中学离我家很近,步行不过十分钟。毕业班每三周放一天假,放假那天,宿舍楼里除了梓娟,再无他人。我通常会在家里准备好饭菜,在晚饭前溜进梓娟的宿舍。其实梓娟家离学校也不远,但她从不回去,无论放假与否。学校对成绩好的学生向来宠爱有加,只要要求不是非常过分,基本都能得到满足。梓娟放假期间留校是教导主任特批的,但那期间学校也明令禁止校外人员入内,于是溜角门和翻围墙便成了我的两条特殊路径。幸运的是我几乎每次都顺利通过,很少遇到阻碍。为此,我多次当着梓娟的面,嘲笑他们学校的安保设施形同虚设。二十年后,我巧遇当年的教导主任,他那时候已经调到教育局,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那天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梓娟家的沙发上,详细描述我从贼头贼脑到堂而皇之的入校的历程。原来我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不过是学校的有意放水。
那一晚,我和梓娟通常都会挤在窄小的上铺被窝里,互相倾诉那个年纪的烦恼和对未来的各种幻想。虽然整栋楼没有第三个人,聊到比较敏感话题的时候,我们还是习惯性地降低音量,并将嘴凑近彼此的耳朵。随着高考的临近,我们谈论的话题自然转移到了梓娟的大学去向上。说谈论有点不准确,其实大多是我自说自话,梓娟似乎兴趣索然,极少附和。高考前一个月,我再次提起这个话题,这一次她破天荒回应了我。
“桑岚,有免费的初高中,不可能有免费的大学。”月光透窗而入,把窗棂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我们相向而卧,梓娟的双眸像两口无波无澜的古井。原来她避而不谈这个话题,是在担心上大学的费用。也难怪,从初一到高三,学校不仅没收她一分钱学费,还帮她申请了奖学金。如果不是梓娟的成绩一直霸榜年级前三,学校舍不得好学生流失,光欠学费一条,也早就辍学了。
“梓娟,你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出一半。”虽然刚参加工作,工资也不高,不过我的花销也不大,父母也不要求我上交工资。每个月拿出一部分给梓娟,应该没有多大困难。
那天梓娟把我睡衣的肩膀哭湿了一大片。
高考结束后,梓娟再也没有理由赖在学校的宿舍了。离校那天,我用自行车拉着梓娟简单的行李,把她送回了那个所谓的家。从始至终,她爹娘都顶着一张清汤寡水的脸,既不伸手帮忙,也没有一句感谢的话。我对他们,也选择视而不见。临走前我约梓娟周末出去玩,美其名曰庆祝她“脱离苦海”,其实是找个借口,减少她留在家里的时间。
到了约定的日期,当梓娟顶着青紫的眼眶站在我面前时,我在心里深深叹息一声:梓娟的苦海,不是没白天带黑夜地学习,不是起五更爬半夜地刷题,而是她所谓的亲娘和后爹。
那天我和梓娟骑着自行车,一路向东出了县城,直到通肯河才停下来。通肯河发源于五岳山,注入呼兰河后,向南与松花江融汇,再投入黑龙江的怀抱。黑龙江跨越国境,和鄂霍次克海合为一体,最终归入茫茫的太平洋。我和梓娟站在青望桥上扶栏远眺,水波潋滟,河面倒映一天澄澈。薄如轻烟的白云,从蓝天下飘过。不时有水鸟俯冲而下,啄碎縠纹后,又倏然飞走。
梓娟接住一片下落的树叶抛向桥下,树叶飘飘摇摇落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越飘越远,消失在白茫茫的远方。梓娟收回目光,“桑岚,你说通肯河真的可以流到太平洋去吗?”
“地理课本上写着呢,应该错不了。”
“刚才那片树叶,是不是也都能飘到太平洋去,最终?”
“也许还没到太平洋就腐烂了,也许飘到岸边被太阳晒干了,也许被饥饿的鱼虾当成食物吃掉了。”我不假思索。话一出口,我也明白了梓娟的似有所指。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透过刘海的缝隙,眼眶的青紫若隐若现,额头的黑痣反而不明显了。
我试图弥补刚才的过失,“再有一个多月,通知书就到了。那时候你就是雄鹰,想飞多远飞多远,想飞多高飞多高,再也不用回来了。”
梓娟嘴角翘了翘,却没有翘走脸上的清愁。“桑岚,一个月太长了,也许我等不了那么久。”
“十二年的书读下来了,高考的战场也上了,离开学还不到两个月,再难也得坚持。”梓娟那个家,的确不是正常人能待下去的,但是马上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而且未来可期,有啥等不了的。
“桑岚,如果我去江南,你会来看我吗?”梓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我的话直接无视。我心里一动,中考结束那天,我和梓娟坐在马路边的情景,从记忆里跳了出来,“去江南?干嘛?”
“我爸爸就出生在江南,后来才跟着爷爷奶奶来地北方。”梓娟说。这事儿我听说过,很苦很苦的那几年,闯关东的人中,天南地北的都有。但梓娟的爷爷奶奶为什么没落脚农村,反而来了城里,我就不知道了。爷爷奶奶过世后,尸骨被埋在了黑土地下。但他们生前的愿望是落叶归根,返回故里,那时候梓娟的还未出生。父亲意外去世后,这件事被永久搁置了。
“爸爸说他的故乡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小镇四周连绵着不知名的山峰,山上树木葱茏。清澈的溪水从山脚下蜿蜒流过,水里的鱼虾新鲜味美。镇上各行各业都有,日常所需,不用出镇都能解决。镇子小,居民之间基本都熟悉,但除非有重要的事儿,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叨扰。镇子也很古朴,但却没有可考的历史和值得传颂的英雄,也没有风景名胜和奇珍异兽。青年男女靠对歌选择终身伴侣,一旦结为夫妻,就相伴到老……桑岚,你也许不信,其实我最想做的事儿,不是上大学,而是去我爸爸出生的那个小镇,买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做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意。自给自足,自生自灭。”
我终于明白梓娟对江南情有独钟的原因了。
“那个小镇在江南的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
“爸爸好像没说,也许说了,我没记住。”梓娟仿佛做了错事,忽然扭捏起来。我严重怀疑那个小镇的真实性。它如果真的那么好,梓娟的爷爷奶奶还用出来逃荒吗?
“梓娟,那个小镇连地名都没有,也许是你爸编出来哄你的也说不定。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安心等录取通知书,然后好好读大学。等大学毕业了,别说江南小镇了,就是飘洋过海也有可能。”
②
梓娟没去成江南,也没有上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四十天后收到的,来自上海。收到通知书的第十天,梓娟结婚了。结婚对象叫孙长安,是县民政局局长的小儿子。
孙长安长得不难看,朗眉细目,面白如纸,他和梓娟站一起,也能给人一种金童玉女的错觉。只是他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特别像古装电影里的痨病鬼。痨病在肺,孙长安的病却在头。“癫痫病”是这种病的医学名称,大家更愿意把那种病叫“羊癫疯”。孙长安的羊癫疯据说是遗传性的,而且说犯就犯。课堂上,马路上,饭桌上,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犯病的时候,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甚至不省人事。因着这个病,孙长安勉强混了个初中文凭就辍学了。后来与一群街头流氓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打架斗殴是他们的常态,奔波在公安局和医院之间也成了孙家人的常态。
孙长安亲娘生他的时候去世的,亲爹没时间管,后娘管不了,他的任性妄为逐渐升级。孙长安长到十八岁,局长老爹发现再不干预,这孩子可能就废了,于是动用关系把他安排到糖厂当了保安。按着孙局长的计划,只要儿子安安分一二年,他就有能力把他调到机关办公室。到那时,看报纸喝茶水领皇粮,一生也就无忧了。可惜狗改不了吃屎,还没等他老子把前途铺好,他就亲手刨了他老子帮他已经铺好的那部分路。
孙长安上班第一年,也还算安分。但是他之前那些狐朋狗友还是会隔三岔五找他出去鬼混,逛歌舞厅、泡夜总会是他们固定节目。常在河边站,总有湿鞋的时候,严打期间,一个不满十六的女服务员把孙长安和他的哥们给告了。经查,轮奸罪成立。几个同伙都被判了刑,孙长安凭借一纸诊断书和他老子的运作,居然一路从取保候审走到了免于起诉,成功地逃过了法律的制裁,但是他也因此失去了糖厂的工作。但是他却没有离开糖厂,而是以合同工的名义被留下,以观后效。
小县城没有新闻和秘密,孙长安是什么样人,梓娟心知肚明。
梓娟给我送请柬那天,我没忍住,和她狠狠吵了一架。确切地说,我是和自己吵了一架。梓娟任我发泄心中的愤懑,一句话也不说。最后我自己败下阵来,抱着她哭得伤心欲绝,仿佛受委屈的不是她而是我。梓娟安慰我说:“反正不能继续读书了,结婚是早晚的事儿。八万八的彩礼,不少了,足够给我妈做手术,不算亏!”
梓娟妈腰椎骨折,躺在医院不能动。不手术后半生只能躺在床上,但是手术费用至少三到五万。事儿是姜二干的,祸也是他惹的,但是看病的钱,他却拿不出来。最后却是梓娟放弃前途,以婚姻为筹码来换取她亲娘后半生自由行动的机会。
“手术费总有其他办法可以想的,再说了人是姜二打的,他才是最应该出钱或者想办法的人,为什么偏偏让你牺牲?而且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不只是读大学的机会,是前途,一辈子的命运,你明白吗?”我有恨铁不成钢的心痛。
但是无论我如何质问和咆哮,梓娟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愤懑无处发泄,我最后只能用嚎啕大哭释放情绪。
梓娟轻抚我起伏的肩膀,平静地说:“桑岚,其实我妈还是疼我、惦记我的。她这次挨打,是因为给我要上大学的费用才惹怒姜二的。”顿了顿,她又说:“再说了,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不也比被那个禽兽糟践好多了吗?放心吧,桑岚,我会好好的。”
梓娟的话令我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决堤了。
③
梓娟八岁的时候,大她五岁的哥哥下河洗澡不幸溺亡。十岁那年,在煤矿上班的父亲被泄露的瓦斯炸得尸骨无存。两次意外令闲得肝疼的七大姑八大姨忽然发现生活的意义所在。父亲葬礼刚结束,她们就撺掇梓娟的母亲去算命。说两年两命,肯定犯点啥。找个道行深的大师看看,没事儿更好,万一有啥事儿,也好破解破解。
梓娟妈明面上没把那些人的话当回事儿,暗地里却从城郊请来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来了之后,先“看”完房宅再测八字,“摸”了面相又“摸”手相。一双阴凉惨白的手,最后停在梓娟额头的黑痣上。瞎子脸色变了几变,一字一句地说,黑痣长在额头上,主孤寡,克父母手足,不祥。嗯,不祥啊。梓娟妈赶紧求问破解之法。大师说,要想破黑痣的之灾,只能逆天改命。但是逆天改命折阳寿,他不干。梓娟妈磕头作揖,大师不为所动。最后梓娟妈往大师手里塞了足够多的钞票,大师才被她的“诚心”所感,冒着折阳寿的风险,开坛做法,帮梓娟改了命运。命改了,但是黑痣还在那里,没减小,也没消失,示威一样在梓娟妈眼前晃来晃去。梓娟妈看着心里堵得慌,一不顺心就拿梓娟出气。打骂责罚成了家常便饭,梓娟的身上很少有没伤的时候。
我家和梓娟家隔着一条马路,小学同校不同班。梓娟家的事儿,都是从街坊邻居那里听来。
梓娟有个在民政局上班的姑姑,住在城东,与梓娟的家相隔五个路口。父亲去世后,梓娟母女与姑姑一家也几乎断绝了来往。十一岁那年的一天深夜,梓娟突然出现在姑姑面前,带着满身的青紫和抓痕。姑姑被侄女的遍体鳞伤惊得半天说不上话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伤痕都是亲妈干的。姑姑让梓娟住了下来,她想梓娟妈发现孩子不见了,一定会疯了一样四处寻找。等她找来的时候,好好教训教训她,再让她把孩子领回去。但是七八天过去了,梓娟妈一点动静也没有。姑姑急了,自己找上门去,没想到梓娟妈好好待在家里。她告诉姑姑,她姓梓,是你们家孩子,你愿意养就养着,不愿意养就赶出去吧。
姑姑差点被气吐血,回来看到梓娟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梓娟知道姑姑去找亲娘了,非常害怕被送回去。于是,非常卖力地讨好姑姑。姑姑岂能不知她的心思,只是在强势的姑父面前,姑姑几乎没有话语权。姑父铁板一样的脸和尖刀一样的眼,让梓娟很快明白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她用自己的勤劳和乖巧,极力让这份寄人篱下维持下去。洗衣、做饭、刷碗、收拾房间,十一岁的梓娟,俨然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那时候,她正读小学六年级。
暑假过后,梓娟升入了初中。开学当天,学校举办了一场入学考试,梓娟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被编入快班。快班使命重大,必须住校,但是住宿条件却很一般:十人一个房间,窗打不开,门关不严,食堂的饭菜见不到荤腥。但是不用看人脸色,也没有干不完的家务,更不用担心无缘无故棍棒加身,这样的生活简直不要太好。这是自父亲去世后,上天第一次对梓娟网开一面。
可惜好景不长,初二那年,母亲再婚了,老光棍姜二成了她的后爹。
姜二娶妻花光了多年的积蓄,目的自然不是给别人拉帮套当后爹。他希望梓娟妈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这样老了床前有尽孝的,死了坟前也有烧纸的。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梓娟妈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姜二很着急,一着急就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骂人,骂不过瘾就动手,娟的母亲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初二寒假第一天,梓娟拉着行李怯生生地敲姑姑家的门,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那扇门依然纹丝不动。后来邻居告诉她,姑姑全家出去旅游了,昨天才走。寄人篱下的生活,彻底结束了。
梓娟不得不硬着头皮找去母亲和姜二的新家。推开院门看见的情景,令她忐忑的心直接跌入谷底。院子里一片狼藉,母亲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叫,听不出是求饶还是单纯地嚎哭。一个满脸通红、满嘴酒气的男人单腿跪在地上,正挥着老拳一下一下砸在母亲身上。梓娟丢下行李冲过去,推开男人,扶起母亲。母亲看见她,脸上瞬间罩上了一层寒霜,一句话也没说,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间。反应过来的男人劈手给了梓娟一个耳光,追着母亲也进房间去了。咒骂声和打斗声从房间传出来,像一把把尖刀戳在梓娟的心上。
当晚,梓娟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半夜,才有了困意。似睡非睡之间,感觉有人蹑手蹑脚进了房间。就在梓娟怀疑是不是做梦的时候,一只冰凉粗糙的大手摸进她的胸衣里。
梓娟半年之后给我说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面色平静,语气和缓,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儿。
欲行不轨的是姜二。
梓娟受了惊吓,大声喊叫着坐起来,慌乱中按开了灯泡开关。“人在极其惊恐状态下发出的叫声一定特别瘆人。”娟淡淡地说,电灯亮了之后,她看见姜二站在床边一动不动,仿佛没料到梓娟的反应这么大。母亲也被惊醒,光着脚跑了出来。“看见我妈出来,我也松了一口气。”世上没有哪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欺负还无动于衷的,梓娟想母亲即使不跟姜二拼命,警告他一下总会有的,毕竟她是她的亲生女儿。毕竟他干的事儿,禽兽不如。
“但是你相信吗,桑岚。”娟哂笑说,“我妈居然又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我没有梓娟的经历,无法体会她当时的心情,想来一定是心如死灰绝望至极。得到了梓娟妈的默许,姜二自然喜不自胜,他再次扑向梓娟,这一次他有恃无恐。
没有人性的亲娘,猪狗不如的后爹,漆黑的夜,柔弱无依的十四岁女孩。我不敢继续听下去,但又不能不听。幸好事情并没有预料得那么坏,关键时刻,梓娟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把剪刀刺向姜二。
“桑岚,那把剪刀是我临睡前特意塞在枕头下,打算我妈再挨欺负的时候,对付姜二的。”本该保护女儿的母亲,却对女儿的危险漠然视之;女儿拿来保护母亲的工具,却在关键时刻挽救了自己。
那次事件之后,姜二收敛了很多,梓娟却防范得更加严密了。每晚临睡前,她不仅翻来覆去检查门锁,还在床底下、枕头旁、被子里各处塞棍子、刀子、剪子等武器。穿长衣长裤睡觉也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而且裤腿和袖口处还要用绑带绑紧。即便这样,梓娟也经常在半夜惊醒,每次醒来都感觉床边站着人。那个寒假,她过得胆颤心惊。
但是继父的骚扰可以防范,母亲的残忍却是防不胜防的。
“‘你克死亲哥和亲爹、克我不能怀孕生孩子还不够吗,现在还勾引你后爹上床,你简直不是人?我上辈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个丧门星?’桑岚,这就是那次寒假回家,我妈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在我刺伤姜二之后。”
自古以来,舔犊情深是动物都具有的本性,伟大和无私也一直是“母亲”的代名词。但是梓娟妈的种种做法,颠覆了我对母亲的认知。用“猪狗不如”来形容她,都觉得对不起猪狗。但是梓娟却以超出现有年龄的深刻,说出一番令我瞠目的话来。
“我想她宁愿相信瞎子胡扯的目的,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心理安慰。毕竟恨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比怀念两个永远回不来的亲人,更轻松、更容易些;她宁愿相信姜二的连篇鬼话,也许是她不想承认自己有眼无珠、遇人不淑吧。”
十一岁被亲娘打出家门,品尝了寄人篱下的心酸。十四岁被后爹欺侮,明白了孤独无助的痛苦,十八岁考上大学,本以为从此苦尽甘来,前程似锦,却被亲娘表现出来的一点可怜温情,赌上了前途和往后余生。梓娟的经历,仿佛正一步步验证算命瞎子的言论:孤寡无依。起码十八岁之前,她确实命运多舛。但是十八岁之后,命运就能逆转吗?
④
梓娟的婚姻其实是她姑姑促成的。因着这桩婚姻,姑姑实现了提前病退、儿子接班的愿望;因着这桩婚姻,梓娟的亲娘被及时推上手术台,获得了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因着这桩婚姻,姜二免于被起诉,躲过了牢狱之灾;因着这桩婚姻,身体不健全、人品烂大街的孙长安抱得美人归;当然孙家也承诺,婚后如果梓娟能生下一儿半女,她的工作也不成问题。一桩婚姻,人人得偿所愿、皆大欢喜,不过欢喜是别人的,与梓娟无关。但是没有梓娟,大家又都欢喜不起来。
婚后,梓娟与公婆一起住在民政局宿舍楼的三居室里,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洗熨衣服是她的生活的全部,看似闲散,其实没有一点自已的时间。水利局精兵简政,有关系的托关系,没关系的想退路,人人无心工作。我没有关系也没有退路,静待裁决的日子,别人不干的工作都落到我身上,时间和心里都不自由。两个都不自由的人,自然也就很少联系。再次见面,是梓娟女儿满月酒那天。
一年不见,恍如隔世。酒店大厅正中央的桌子旁,梓娟怀里抱着襁褓,与前来祝贺的宾客点头致意,态度却是清冷而疏离的,没有一点初为人母的喜悦。她似乎又清瘦了,不过身材和样貌没有多大变化。襁褓中的小婴儿,虽然刚刚一个月大,模样气质却无一不在宣告她和梓娟的母女关系:粉嫩似白的小脸,远山一样的眉毛,杏核似的眼,上翘的嘴角含着三分清高和七分不屑,额头上赫然一颗黑痣,与梓娟的位置分毫不差。
满月酒摆了十几桌,来的基本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孙长安只在酒宴开始的时候露了一面,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开场白过后,酒桌上觥筹交错,谈话内容早已与小孩满月相去十万八千里了。梓娟找了个借口,拉着我离开宴席。酒店就在民政局家属楼附近,我和梓娟一路走回她现在的家。梓娟的卧室还是结婚时的布置,红灯芯绒的窗帘静静悬挂在窗户两侧,鸳鸯戏水的红棉寝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结婚照上的男女依然在床头墙上柔情蜜意。但我从满屋喜庆的颜色里,品出一种朱颜落寞的清寂来。
孩子睡着了,梓娟把她放在婴儿床上。
“你和孙长安,怎么样?”我开门见山。
梓娟对我笑了一下,疏离和清冷淡了很多,但是眉眼之间的愁绪却似乎长在了骨肉里,挥之不去。“他包养了个小姐,在外面还有一个家,这个家基本不回。”
这不是新闻,没想到梓娟也知道,而且还这么平静。
“那你还给他生孩子,万一.......”
“结婚前说好的,我只有生了孩子,孙长安他爹才给我安排工作。”
“如果他们说话不算数呢?”
“我还有其他办法吗?”
我无语,盯着小婴儿额头上的黑痣,心里祈求它能带给梓娟好运。
“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念南。”
梓娟的江南,心心念念。原来她一直没放弃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桑岚,我早晚会离开孙长安,离开这座县城。但是如果没有钱,我哪儿去不了。想有钱必须有工作,想要工作就得生孩子,呵呵呵......”
“其实不一定非要这样!”
“如果你是我,怎么做?”
我不知道!
“桑岚,其实我没有太大的奢求,就是想开个小店而已。在江南,稍微偏远一点的小镇上。面积不用太大,位置也不用太好,但一定是三面玻璃一面墙的那种。满墙书柜,满店阳光,卖茶叶、卖书、卖咖啡、卖各种小玩意,赚的钱够吃够喝再有点剩余就行......但是我现在办不到,所以得有一份收入,哪怕用了不正当的手段。”
“但是你到哪儿去找你爸爸说的那个小镇呢?”
“江南那么大,总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的。”
这一年来,我被裁员的紧张和焦虑包围,内心深处也潜藏着一种逃离的冲动。梓娟的江南小店,令我心动。“等我下岗了,陪你一起下江南,我们合伙开店。”
“当然好!那店名叫什么?”
“现成的,你姓梓,我姓桑。就叫桑梓,或者梓桑,怎么样?”
梓娟嘴角上翘眉梢轻扬,一言为定!
其实,那间不染人间烟火的“桑梓”小店于我而言,不过空中楼阁,海市蜃楼,中看不中用,并没有当真。我和梓娟最大的区别是,她太理想化了,而我务实。
现实是,我真的下岗了。梓娟与孙长安的婚姻,也在五年后走到了终点。
⑤
梓娟的公公还算守信用,念南六个月的时候,民政局人事科的资料里,多了一份姓名为“梓娟”的档案,她的具体工作是在民政局下属的殡仪馆管理骨灰盒。那是男员工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工作,梓娟却非常满意——接触的人少,工资待遇却不低。工作的落实,给梓娟带来了与现实抗衡的资本,同时她与局长公公的花边新闻,也开始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蔓延。
同年年底,我毫无悬念地下了岗。挨过春节,我背起行囊,在时代洪流裹挟下一路南行。足迹从首都到特区,从特区又到中原腹地;行业从工厂流水线到底层商业圈,从底层商业圈到自立门户,然后负债累累;个人生活也从单身到家庭,从家庭再回归单身。兜兜转转间,过去了二十五年。
外出漂泊这些年,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与梓娟的联系也时断时续。她的消息,一半来自传言,一半来自我们之间的书信和电话往来。
梓娟离婚的消息,我是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念南五岁那年,梓娟被净身出户。
至于原因,据说是梓娟出轨了,且被久不回家的孙长安抓了现行。出轨对象是糖厂的一名司机。事情发生后,出轨对象卷起铺盖走了,连辞职手续都没办。有人说出轨事件是孙长安一手操纵的,他想离婚再娶,却又不想分财产、拿赡养费,于是设了这样一个局。我给梓娟写信,询问事实缘由。梓娟回信说,事实重要吗?我又问她打算怎么办。梓娟说她搬出了民政局宿舍楼,租了个一室一厅的老房子。置办家居用品花光了积蓄,好在她租房的小区缺楼道卫生员,她得到了那份工作。民政局的正式工作和楼道卫生员的兼职,很快就令她和念南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她说她很高兴,念南也开心。唯一令她为难的是,念南的爷爷隔三岔五来看念南,有时候还带她出去玩。梓娟说,她不想孙家人来打扰她们母女的平静,但是她又不想念南的生命中,缺乏亲情。
孙长安上门寻仇的事儿,是表姐写信告诉我的。**我没出来之前,和这个表姐也没有多少交往,不明白她为什么为了这件事,特意写封信给我。
孙长安是在离婚半年后找梓娟寻仇的,去的时候手里拎着斧头。不巧的是,门锁着,梓娟母女不在家。孙长安用斧头劈开房门,闯了进去。等孙局长赶到的时候,梓娟和念南的家碎了一地。唯一囫囵的,是房顶、地面和四壁。据说孙局长扇了儿子两个耳光,儿子不服,父子二人大打出手。事件以孙长安癫痫病发作告终。呼啸的救护车拉走了事件制造者,却给看热闹的居民插上了想象的翅膀。不出两日,有时间、地点和主配角的故事被迅速扩散到整个城区。其中一个版本最被人们津津乐道:由于孙长安在外面包养情妇不经常回家,这就给了其局长父亲留下了可乘之机。于是公公扒灰儿媳,生下了孙念南这个乱伦的证据。儿子虽然愚钝,离婚半年后还是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真相,于是提着斧子上门泄愤。编故事的人还说,孙长安上门的目的不是砸东西,而是要与梓娟母女同归于尽。不巧的是,事件的女主人公当时正带着不知谁的种,在小区的其他楼道打扫卫生,因此逃过一劫。
我收到表姐那封信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不敢想象这一个星期梓娟是怎么过来的,以后无数个星期,她又该怎么过,我跑去街上打磁卡电话。接电话的仿佛满清的太监,他阴阳怪气地告诉我,你找的那个人啊,请假搬“新家”去了,有事儿明个再打吧。“新家”两个字,仿佛被他标了重点符号,说得尤其清楚。我第二天再打过去,听筒里梓娟的声音仿佛漂浮在空气中的柳絮,飘飘的,没有根基。
“桑岚,你要好好的,我能投奔的人只有你了。”那是梓娟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软弱。她后来对我说,如果我当时稍微流露出哪怕一丝鼓励或者纵容她的意思,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带着念南去找我,她说她那时真的走投无路了。梓娟的暗示,我如何听不出来,只是我当时正与男友热恋,已经辞了工作,打算一起去深圳创业。友情和爱情孰轻孰重?那时我认为是爱情,现在我觉得是友情。友情比爱情纯粹,也更持久。可惜彼时彼地,我不懂这个道理。十二年后,我明白了,但却再也回不去十二年前了。
我当时的犹豫让梓娟的软弱荡然无存,语气一下子热烈起来。她说:“桑岚,你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别忘了,我们将来还得去江南开店。”那之后,我和男友一头扎进深圳。一年后,我们领了结婚证。十二年后,我们领了离婚证。
梓娟再婚的消息,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手机的普及令信息的传达,不再舟车劳顿。但是再现代的通信设备也无法缩短地理上的距离,和生存危机。梓娟的那次婚礼,我没有参加。幸好没参加,两年后,她又离婚了。我问原因。梓娟只说了一句,她受过的苦,绝不能让念南再受一次。屈指算算,梓娟第二次离婚时,念南八岁。念南十六岁那年冬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因为协议离婚,原则上必须回户口所在地办理。办完事,我特意去看了梓娟。念南已经读高中了,十几岁的孩子,身高差不多一米七,模样也长开了,五官与梓娟一般无二。只是她不似母亲的忧郁气质,而是很阳光、很开朗。令人意外的是,梓娟家里还有个男人。男人比梓娟大七八岁的样子,戴着金丝眼镜,满脸书卷气。梓娟给我介绍,说男人是她读高中时的教导主任,他们正在同居。见我满脸惊疑,梓娟解释说,教导主任的婚姻还在存续期间,不过据他自己说,已经名存实亡了。我偷偷问梓娟,他说的话,你也信?
梓娟回我,那一纸证书,重要吗?
我无言以对。
梓娟搂着教导主任的胳膊说,桑岚,我们已经打算好了,等念南上了大学就去江南。教导主任笑而不语,满脸柔情。
我听出来梓娟说的“我们”,不是我和她。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教导主任不是畜生。
念南考上大学的消息,是她自己发给我的。录取念南的大学,是梓娟曾经考上却没有去读的那所。
梓娟去世的消息,也是念南发给我的。梓娟的尸体从通肯河里发现的,打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泡胀了,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我在收到消息的第三天,赶了回去。葬礼是在梓娟曾经工作的殡仪馆举行,我没在葬礼上见到教导主任。念南告诉我,教导主任回归家庭了,日期是一周前。
念南坚信母亲是意外。而我则怀疑教导主任。
“但是他没有谋杀动机,和时间。何况现在是他提升教育局副局长的关键时期,不管是资历、专业能力,和作风,都不能出问题。”
“你的意思,你妈是自杀了?”
“妈妈不会自杀。”念南很肯定。“不过,出事儿那天,这里大雨。”
但是“意外”这个结论,我不满意。
念南给了我两样梓娟的遗物:抑郁症的检查报告和做了标记的地图。检查报告有三份,日期分别是五年前,二年前,和去世前。五年前的报告是确诊梓娟患病,二年前的报告显示病情明显好转,去世前症状加重。念南告诉我,梓娟确诊抑郁症半年后,和教导主任开始了交往。他们交往这几年,梓娟比之前快乐很多。一周前,梓娟自己把教导主任赶走的,她知道现在是他事业的关键期。
那张地图是一幅挂画,在江南以南的很小很小的地方,用红色马克笔做了标记,从标记处拉出一条红线到大片的海洋区域,同色笔写了五个汉字:桑梓咖啡店。
⑥
桑梓咖啡店,午后,阳光从大玻璃窗照进来,古筝的婉转和芦笙的丝滑在光线里流淌。胡桃木咖啡桌的自然纹理和清漆工艺尽显古朴。顾客两三个,就着柔和的阳光搅动白瓷杯里的咖啡,醇香缭绕。
玻璃水壶里的沸水注入滤纸,热气霭霭上升,汁液如墨,沙漏一般流进咖啡壶。
黛眉,杏眼,翘嘴,黑痣,面前研磨咖啡的这个人,一忽坐在马路边对我说:“桑岚,我想去江南,将来”;一忽站在通肯河边问我,“桑岚,如果我去江南,你会来看我吗?”一忽又身处婚房,怀里抱着襁褓告诉我,“其实我没有太大的奢求,就是想开个小店而已。在江南,稍微偏远一点的小镇上。”一忽又说,“等念南上了大学,就去江南。”
梓娟,你心心念念的江南,我来了。你在哪儿?
“在书柜那里。”她回头看向身后。
胡桃木的书柜,占据整整一面墙。最上面的镂空格中间,摆放一张精致的照片:黛眉,杏眼,嘴角含笑上翘,额头上黑痣,恰似远处山峰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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