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路像海浪一样上下翻腾,没有一点浪花,但我已经满头大汗,黑色T恤粘在皮肤上又热又冷,手指上的亮光正在消退,夜正在侵蚀着我。没有车,什么车都没有,马路光秃秃的像白色荒原,靠着两条腿,我感到自己在这条马路上走了无数个轮回,路灯照出了我的影子,而眼前的影子像只从未见过的猴子,在你身边上窜下跳七十二变化,我真拿它没有办法。现在,它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大步流星地走近了路灯又走向了黑暗。我也不得不尾随它走进黑暗。身子在抖动,手指的亮光渐渐熄灭,白色烟雾消失不见,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鬼魂,鬼鬼祟祟的到处乱窜。
天空变暗的时候,我坐在裹着窗帘的房间里,风扇转动,热呼的风吹得汗珠直向后飞,桌子上有半杯没喝完的凉茶,正在振动的手机差点从手中掉落。按下通话键,喂!一个直呼我姓名的家伙,用咄人的口吻告诉我,今晚十点,我必须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工地蹲守两小时,目的是查看在那个时候有没有人偷偷运走工地上的石头,听说那里石头堆积如山。他接着说:最近上头都盯着这个点呢,正是风口浪尖上,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情况紧急,任务艰巨,但唯一轻松的事情是,这个工地据说距离我住的地方特别的近,不用花费多少工夫就可以抵达,因而我去最合适。
他说得很诚恳。不知为什么,听到“我最合适”这几个字时,感觉有点奇怪,奇怪在我竟有种不愿反驳,只想立即接下这个任务的冲动。“我最合适”这几个字就像桌子上的凉茶滋润着我干涸的心,也不知道自己的嘴巴怎么了,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2
闹铃提醒我要关注早晨的时间,穿过熙攘的马路和人群,走近高楼,进了办公地。我们的经理,他总会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等待。等待什么呢?已经五十岁了,两鬓发丝的颜色显示出岁月带给他的精明。眼睛盯着一个地方,显得特别的专注,脚步轻盈像飘起来了,没有一点儿声响。
打开空调,泡上一大杯热气腾腾的茶,茶水香气四溢,布满整个房间,电话此时就开始响起。他那响了几百遍的手机铃声我倒着都能哼出来,但我不哼,我老实坐在隔壁办公室里倾听。那个起伏不定的腔调在电话里应付着各种人,确实是各种人,他们来到办公室里就能看出来,高矮胖瘦,音色各异。时间长了,我能够透过他应对电话那头的声音来判断出对方的身份。是有求于他,还是他有求于别人。当他的嗓音变得高亢上扬,婉转悠扬时,我知道对方是来找经理解决问题的,这一般是各种工程上的事情,质量啊,安全啊,甚至是一个安全帽,经理什么都管。经理饱满有力的语气中充满自信,甚至是傲慢。我判断,他可能是位有钱的老板,但是遇到了麻烦。
当经理的嗓音变得低沉含蓄,不可捉摸,甚至是响如蚊声。我知道对方可能是个地位比较高的人,因为经理的声音里明显少了轻浮而多了些厚重,但地位高并不一定有钱。当然,我有时候也会看走眼,当他接到骚扰电话,比如买房子,买车子,炒股票,推销保险的电话,经理也会声音低沉地缓缓挂断它。但我没看走眼的是,对方并不一定有钱。
经理并不总是叫我的名字,他一般会叫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家伙去帮他办事情。那个家伙有时从早上坐到晚上下班,他长着一对小眼睛,小眼睛外面又套着一对小眼眶,像有两个人在忙。他做的事也如此,他也接打着各种人的电话,这些人都是小老板。电话里,他快活的像个移动电话机,腔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有时规律,有时错乱,他的眉毛也是风云变幻,我觉得眼镜男比较灵活而且善变。但从这些声音里判断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完全被这个杂乱无章的家伙打乱了,头脑乱糟糟的,他看上去却自以为乐。
经理除了把他变成电话机也把他变成了跑腿机,都是小事,就是敲敲汉字,打印个文件,洗个车,接个领导,有时也跑跑工地。这些好像我也会,看着他干得是津津有味,我却干不了,我才来没多久,业务上我不懂,显得木讷、迟钝且不招人喜欢。经理叫惯了那个家伙,就老使唤他,偶尔叫到我的时候,我浑身机灵,像充满了电一样浑身有劲,这种时候那个“电话机”一般不在,我就规规矩矩把经理吩咐的事情做好,心里很愉快。
今天下午经理开了紧急会议重点说了项目工程上的事,在他写满汉字的本子上,我看到了层峦叠嶂,他提到了石头,白花花的像白银一样的石头,这些石头堆在那个工地上,像一个银矿开采出来的白银,人人都想要。经理说: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搞了建设就会出现很多问题,有施工进度上的,设计方案上的,人员管理上的,还有政府协调上的等等。目前,工程面临的问题就是协调各方,尽快清除山体上的石头,整座山都是石头,就面临要将石头完全分解下来,打成碎块运走,这个施工难度大,要稳抓进度质量。
另一方面,打下来的石头是国家的,怎样运,运到哪里,这个问题很棘手,公司会尽快拿出合理方案。现在最要紧的事是,这堆石头不能外运,更不能私下倒卖,抓到了要扣分罚款,公司会受到牵连,个人要受到处分。现在风头正紧,工程进度要抓紧赶上去,这一大堆石头成了烫手的山芋,人人都想着法要碰,要碰就要合理合法的碰,手续审批之后碰,石头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必须严守禁止违法外运的底线,一丝一毫都不要放松。
与会的都是项目上的老板,项目经理,公司的管理人员,我们听得很认真,各位想发言的也发了言,生面孔的,我记不住,但是最后一句我记着,经理希望各个部门协同配合,通力合作。
剩下的意思都写在了我的会议记录本里了,尽管我觉得会议开得煞有介事,但我知道事情的严峻性,因为经理很少开这样规格的会议。当那个家伙打电话告诉说我最合适去的时候,我立马就认真起来,好像是经理叫我去的。保护国有资源,坚决和不法行为做斗争。这是个光荣的任务啊,我没想太多,电话里就答应了。
3
现在,在这条马路上,我看到的是满眼的影子,那个家伙说沿着这条马路走就会望见一个熟悉的路牌,那就是我要去的工地。心里想着那个地方,就不觉得四周有鬼影了,后脚跟前脚地走着,我发现前面出现了一堵写满了各种标语的白墙,白墙沿着马路一直延伸到前方。
路灯下,它显得特别的鲜艳,贴着墙走,我的影子也跑到墙上去了,影子和那些标语图画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我同它们在一起一样。墙上用正楷字大方的写着“建设国际花园城市,引领时代潮流,铸造新国家梦”的巨型标语。影子在“国家梦”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走向了五星红旗,然后又走进了五颜六色的花团,燕子,彩虹,云彩,十分逼真,十分美丽。
影子蹦蹦跳跳往前走,它走进了一个个动人的小故事里,老人和小孩,这是在讲孝敬老人,碗和米粒,这是在讲勤俭节约,马路和红绿灯,这是讲遵守交通规则,这些故事穿越历史的长河,现在正和我的影子走到了一块,它静静地躺在路灯照着的午夜,不知疲倦。我已经疲倦了,从我的影子就看出来了,它正离开那面白墙重新跑到了马路上。
影子在马路上走,我跟着它走,墙跟着我走,那些墙上的各种图形和文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步伐也变得轻飘飘的。就在我即将飘走的时候,从后方快速驶来的汽车一下子就把我的影子送上了天,感觉自己被巨大的光团照射,光气势汹汹,我成了它前进的阻碍。近一点就感觉自己在飞,连同影子一块坐着光上了天,在天上遨游,在城市的上空,在湖泊,在田野,甚至在月亮上。
车子飞快袭来,与我擦肩而过,又把我重新重重甩在地上。看到它在马路上飞速前进,快速翻过了一座小山坡,那一直照亮前方的光让我觉得汽车将勇往无前,不会停留。我开始懊悔,那个偷懒的家伙真的是太可恶了,寒冷和黑暗正在吞噬着我,我痛恨他又痛恨自己,连带着经理也一块痛恨,我心想:经理你千万要问起这件事,千万要知道我来过这里啊。可是现在我连工地在哪里还不知道呢,这简直要人命的马路,我快走不动了。
深夜十点十分。像条累极了的狗缓缓走来,是那么慢,那么远,走进了路牌,也走向黑漆漆的工地。在马路下坡转弯处,是一块空地,有很多样式的汽车,各种工程车,趴着,立着,屁股撅着,借着云层里落下来的星星,一个巨大的在建楼层显现出来,建筑物右边有一堆白花花的东西一动不动,像一座山,我猜想那就是传说中的银矿。
闪烁不定的灯光时隐时现,弯曲的土路沿着停车场边沿延伸,车子没有把进出工地的道路封堵住,反而隐蔽的把它留了出来,路看不到尽头。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站在转弯处往里看,黑乎乎的,想往里走又不敢走,爬到一个长着草的土坡上坐着向里望,一望无际的黑。夜深了,听到自己均匀的呼吸声,虫子在草丛里爬来爬去,一点都不累。望着四周,发现我的位置可以远眺马路也可以近距离观察工地,最重要的是不易被发现。
点上一根香烟,我看到在我对面的坡上有一个人正在吞云吐雾,看上去悠闲自在,如同能够腾云驾雾的仙人。有点激动,心想转悠到现在才发现活的。那一点点星火正将他缓慢的暴露在我的视野里。他像只猴子蹲在那儿,眼前屏幕闪烁。走下山坡,在空地上站着,一束光线从他手上射出像根变长的金箍棒,那束光在停车场上扫射过去,扫倒了一片,过会儿又站起来了,看到他重新走到山坡下面继续翻看手机。
4
从草坡上缓缓下来,脚上湿漉漉的。我准备过去递一根香烟,深夜让我嘴巴更老实,让动作更灵活。缓缓走近,他盯着屏幕没有看我,我说:师傅还在值班啊。他望向我,眼睛里闪出亮光,停顿一下,示意手里的烟还在抽,没有接。我看到他瘦黑的脸,还有一个胳膊的空空袖管,我感到嘴巴打下了颤。见他没其它反应,我说:晚上真是冷,这地方又难找又冷清。他抽了一口说:是啊,这个地方太偏了,不是有工程在这,根本就没人来的。我说:又是深夜,难怪这么不好找。
他说:平时这么晚是不来的,前几天老板让我每天都过来看工地。我说:那真是辛苦老师傅了。他说:没啥事,拍几张照片发给老板说明我来了,再有什么新情况就给老板汇报,打个电话。他显得既活气又轻松。我盯着那个空袖管问:那您发现什么了吗?他说:前几天没什么动静的,从昨天开始夜里的车子特别多,比白天正常工作时还多,一辆辆的像巨无霸,白花花的宝贝都被他们偷走啦。你说什么宝贝?我有点诧异。
他说:石头啊,白花花的石头,石头值钱。这么多车子哪里来的,本地的吗?都是外地的,他们都是来偷运石头的,那么大的车厢,空车来,满车走,一车能装十五六吨。这么多!我吃了一惊,精神也越来越清醒,心想这事情还挺严重。白天不能外运吗?夜里偷偷摸摸的干这违法的事。白天干更违法,原先说好按照规定的路线运石头铺路填坑,但是司机不干,要谁谁都不敢,这样运一次没几个钱,油费都收不回来,把石头运给加工厂,石头加工成石子,石子铺路,石灰做水泥,车子加了油还能再赚点,我儿子也跑这种运输,我比他还清楚,但我儿子不干这种违法的事,我交代过他,他听我的。
白天他们这样干,城管会查,一查就要停工整顿几天,扣车罚单,停停查查,查查停停,石头还在原地堆的好好的没动静。那打石头的机器停在工地上一天好几千呢。这么多!承包老板没办法,只能偷偷趁天黑来运,运一点是一点,他的损失就小一些,我这几天都在工地,都能看到。可惜了那些白花花的石头都被偷偷运到外地去啦。他说着砸砸嘴。那新批的路线还没出来吗?我问。看情况应该是没下来,新的路线肯定是运到加工厂的,而且不外运到其他地方,这要等时间。点上一根烟,给他也点上一根。他盯着我突然问,你也是来看工地哒?我猛抽一口说:公司派来的。他说,那真是辛苦了,我吐了口唾沫说没啥事,有事汇报就行了。
之后,我们两个人靠在山坡上抽着烟取暖。四周没有什么动静,我想不出待会儿会有什么车子往这个地方来,可能是想象中的巨无霸,我想起之前电话里答应的那么干脆,其实我不懂,我没弄明白这些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我来工地,来这里的作用是什么,我不清楚,我想可能是经理开会时,我在开小差。手机震动了一下,点开,我看到那个家伙发了一条消息,要我拍几张工地的照片发给他,我对这种事情有一种反感,好像就是为了知道我的行踪监视我一样,按了关屏幕的键,心想等着吧。
当第四根烟点上的时候,我了解到这个和我一样在午夜里来到这里的男人,他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建筑工人,从前是砖工、木工,油漆工。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说:哎呀,只要愿意学,有手艺就饿不死,那时候年轻,十八九岁的穷小伙,跟着老师傅镇里跑,想挣钱吃饱饭,乡下跑,大活小活都接,什么活都跟着做,为啥?因为来钱快呀,挣得比种地多啊。
咱们这里山多,水多,以前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山啊水啊的要休养生息,咱这里风景好,外地人都愿意来旅游,要住啊,吃啊,看风景啊,这些就要建造房子,修路,美化环境,所以建设工程多,需要的人手也多,跟着师傅时间久了,我就学到了一身的手艺。政府搞建设,搞发展,建学校医院,修马路造桥,不仅是平地起高楼,老旧小区设施也要黄瓜刷绿漆,砖工、木工、小工、电焊工,油漆工、架子工,哪里需要去哪里,整个城市像在搞一场红红火火的运动。我是跑完城里跑乡下,挣完大钱挣小钱,忙的停不下来,那个时候日子过得像飞得一样,日子也滋润,儿子出生以后我干的更卖力了,一下子干了三十几年,儿子都老了。
那你现在还干吗?我盯着袖管迟疑了一下问。他叹气说:咱们这地方雨季水特别多,有次雨下得特别大,一连好几天,下了雨就要歇工,可是这一歇却歇出事。雨过天晴赶工期,老板急,我比老板更急。我老伴对我说再歇几天,我说没事儿,就快完工了,带着工人要爬高架子,谁知架子高又没干,钢管湿滑,我爬得急,一下子从架子上摔下来,胳膊贴着地面直直的下来,皮开肉绽,骨肉分离,立即就昏过去,等到我醒来时发现一只胳膊没保住,我躺在床上感到彻底的绝望,赔了钱差点也赔上了老命,我也干不了工地上的活了。
干不了活,风光的日子就不在了,他的讲述既兴奋又让人感到失落。以前的他像个小伙子爬上爬下,灵活得像个猴子,让人羡慕嫉妒。现在也是猴子,只是此猴子非彼猴子。他又说:我离不了工地的饭碗,没其他的活好干,其他的也干不来,干了那么多年的工地活,认识了很多人,老板啊,工头啊,他们都记得我。有个老相识的老板,信任我,把工地上的材料交给我管,就是现在的我了,升级了,呵呵。他笑着说。
现在我儿子就在这个工地上开车,是我叫来的,他运石头,一车好几百块,但他是白天,晚上不运的,我才不让他干这种违法的事,这段时间路线没有批下来,他就去别处找活干,挣点油钱。我听着入迷,他也尽力,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依旧是乐观的,只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这样的独臂老人,未免有些冷清,我看到那只拿着半截香烟的手发愣了半天。手上的香烟再一次灭掉后,也提醒了我,夜里真冷!他走向了黑暗,我开始回味他这个人,是个好人,我的直觉告诉我。现在他拿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走来,是一件军大衣。
他说,大晚上的,一块盖下暖暖腿,我感到先前的漫长的聊天驱赶了寒冷,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夜里适合就事论事,似乎也有无限的空间,我们又开始在沉默里抽着烟,忽明忽暗的星火像是我们彼此的呼吸,也像我们的心跳,它是那样的近却又那样的远。看了看手机屏幕,那个家伙没有发最新消息,我准备十一点再发照片给他,越晚越好。
5
老师傅打了电话给老板,老板同意让他回去,挂了电话,他就拿起那件军大衣,乐呵呵的说:小伙子你过会儿也回去吧,晚上干这事本身就违法,会有人来抓他们的,让他们挣黑钱,会被惩罚的,你早点回去睡觉。我说好。我目送他到马路的尽头,直到影子也消失了。
现在,工地上只留下我一个人,拍了照片给那个家伙,他没有回我,我竟没了害怕的感觉。走到停车场上看到有一堆巨大的白色涵管,坐在上面抽烟,再往里看,那堆发着白光的石头像白花花的银子发着白光,整座正被往外掏的山体也发着白色光芒,我感到自己像守着银矿的西部牛仔,我没有猎枪,也没有弹药,我还不知道土匪什么时候会来。
老师傅说过今晚肯定还会再来的,我相信他说的话,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家伙肯定也会过来,因为我感觉我根本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可能是这些让我感到惊心动魄的东西,在我的脑子里来回倒腾的缘故,我来不及对周围的寂静和黑暗感到惧怕。在抽完手里的这一根的时候,我发现从停车场入口的马路转弯处难得的走过来两个人,黑乎乎的移动过来。晚上会有城管来巡查?我掐灭了手里的烟坐在水泥管上盯着他们看,他们径直向我走来,对方也看见了我,这是肯定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开口。
他们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高个子身上的烟味着实的呛人。我听到他们走路时的谈话,高个子那着手机照了照说:看样子今晚没有外运,这地方黑乎乎的,连个鬼影都没有。矮个子说:看样子是的,只要不往外运就没什么问题。我从水泥管上下来往里走了几步,他们在里面站了一会儿,高个子拿着手机灯围着石头来回转悠,走出来时,高个子似乎故意从我身边插肩而过,他们经过我时小声的说:外运抓到就开罚单,到时候谁都跑不掉。他们渐渐远去,我判断他们应该就是没穿制服的城管,如果不是城管,那我敢打赌我是真见了鬼了。
一辆发着强光的小汽车像幽灵一样从公路上缓缓的行驶进工地,看了时间,十一点半整,躲在一辆汽车后头,车子也径直驶进了路的尽头,跟在车子后头往前走,看到汽车的强光打在了那堆石头上,堆积起来的石块像现成的白银块,发出月光的颜色,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车灯、石头、月亮,三个交相呼应,互相对视,互相表白。
车子上下来一个人,那个人走到车前面,车灯把他的肥胖身体照射到了山体表面,是个江洋大盗的体型,让我觉得这堆石头是他的囊肿之物。过了会儿,胖子意犹未尽得回到车里,车子掉头,车灯也向外画了一个半圆,灯光打到了我的身上,我站在那儿正看着手机。我在告诉那个家伙工地上有小汽车开进来,可能要运石头了。那个家伙立即给我回复说,告诉他们这几天都不能外运石头,如果外运,公司将会开十万块的罚单,这是公司的决定,他们谁都不能当做耳旁风。他这样说让我感觉事情很严重,像最后通牒,不知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我是站在那里一动没动。车灯越来越近了,我记下了车牌号,也看清了车上的人,那个开车的就是经理开会时坐在会议室里的人,就是那个采石头的大老板,他没有认出我,我却认出了他,因为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粗项链。他摇下车窗试探的说:还在忙啊。我有点尴尬的说:是的,还在忙。
他说:这晚上石块咋还没运呀,我说:今晚不能运,谁来都不能运的。车里的另一个胖子递过来一根烟,我没有接,他接着说:没啥事,随便转转,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公司派来的,公司说这几天不准外运石头,如果外运将会开十万块的罚单,谁运就罚谁。他听得面无表情,旁边那个人边玩手机边嘿嘿嘿地笑起来,我说的是那样的义正严辞,他却在那一脸轻松,甚至是不屑。我感到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我不知道他们坐在车里干什么,本来我是最有权力的,但是在黑夜里,我的语言却变得吊儿郎当,没人愿意听清楚我的意思,就算接受了也好像没接受,就连我自己都有点开始怀疑自己。
我盯着发动的汽车发冷。项链男人低着头刷手机,胖男人在悠闲的抽着烟,一切都很沉默,过了一会儿,手机黑屏,车子移动了,我似懂非懂的看着那束光远去,我以为我说的话有效果了,但他们离开的姿势让我心里更没底。挪动几下脚步,竟发现身上已经渗出了许多汗珠。
6
不知多久,几辆通体是灯的货车飞驰而来,一个接一个的照亮着起伏的路面。数了一下,有五辆。在黑暗里给那个家伙发消息说有空车开进工地了,他回了消息说过会儿就过来。车子开到石头堆后,掉了车头,熄灭了大灯,我就坐在石头上看着这些车子。车子发出影影绰绰的灯光。
强撑着打起精神,尽管很疲惫,但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因为我正在试图学习如何解决问题,经理开会说协调各方,解决问题。我做得并不好,却有一种很刺激的感觉。在一堆石头中间,我感到正在守护它们,很多人都在守护它们,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块,它们大小不均的排列在我身边,黑暗被照得通体发亮,将它们散落在地上的碎块拾起来,我把它们紧紧环抱着。黑暗渐渐加深,我回过神来,那辆载着粗项链和胖子的小轿车正停在了外面的马路上,它像个巡视员在那来回穿梭,从一头驶向一个坡地,消失后再翻上一个坡看不见了,过了会儿,它又从最远的地方慢慢开近来,就在这时,它让我感到可笑,好像它永远都走不完那条马路,我告诉那个家伙货车就停在石头旁边,今晚或者明天黎明将会运石头,他没有再回复我消息。
没在抱怨了,我觉得抱怨没有用,抱怨谁呢,这是一份我刚刚接手的工作,几个月前我还整天倒在床上,昏天黑地的睡觉呢!现在不比过去好吗?我这样安慰自己,我不知道会干多久,但我相信接下来应该会更好,起码比现在好,现在我谁也不认识,常常因为不地道的发音而被别人问起来自哪里。那个家伙也会打探我的信息,我选择闭口不谈或者轻描淡写,这并不奇怪,黑夜放大了我的头脑,白天里的头绪都蹦出来了,感到屁股发麻,一直麻木到脚指头,动弹不得。
车子没动,我面前的车子没动,公司的车子也没来,看了看表,已经午夜12点了,真是难熬的一夜,在我过去的夜里,从未感觉到像现在这样子漫长,有点漫无边际,尽管以前很懒惰,总是给自己找很多借口,我想我并不是没有尝过苦头的,我只是不愿被迫吃苦。
当我想继续熬下去的时候,一束强光射进工地,灰尘扬起,光线变得流动起来,我的电话响了,是那个家伙打来的,他问我在那里,我说在石头堆里,他继续往前开,车灯很快就照射到我身上,也照射到停在石头旁的货车身上,是公司的别克车。摇下窗户,我说人都在车里,估计在睡觉,待会儿准有行动,他让我去拍车牌号,我就沿着车灯的方向往前走,跨过泥水路时差点摔倒,等身子站稳,发现鞋子已经沾满泥浆,心里一阵不爽,走到车前方,对着车牌连拍几张,发现在更里面的黑暗里还有一辆货车,那辆车一片漆黑,正好被前面的车子遮挡住了,看了看周围,两边巨大的楼层和山体显得高不可攀,有种颤巍巍的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好在背后有束光照着,缓慢的靠近那辆车,开了手机灯拍了照片立即返回,我边挑照片边往回走,还没走到别克车旁,就把照片选好发给车里那个家伙了,开了车门上了车,车里光线有点暗,低头找纸擦鞋,他也在帮着找纸,擦了鞋子,他递过来一份打包好的炒饭,两个人就在车里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炒饭,饭越来越香,气氛却有点尴尬。
我不知说什么,白天的时候交流的都特别少,这份工作他毕竟做了好几年,业务工作都比较熟悉。我呢?我又爱理不理,不愿说太多,让他瞧不起。为了避免尴尬!他就说这个炒饭是夜市上买的。夜市是哪里,我不清楚,我说一般夜市上的东西都比较好吃。他说有点辣,我说还行吧,味道挺好的,他说夜市在武南路路口广场对面,晚上挺热闹,什么吃的都有。我说有空去看看。他说你以前在哪里工作,我停顿一下轻声说在沿海呀,黑暗里,他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吃了饭喝了水,人变得安静下来,我们不再开口聊天,这算不上聊天,一次像样轻松的聊天,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除了那个走掉了看工地的老师傅,我觉得其他交谈都很难,好像年轻时都很难。车里有蚊子,他拿出一瓶花露水涂抹身体,车里渐渐听不到声音,到处都没了声音。
7
你现在让我过去,我们今天晚上要运。现在不行,今晚都不行。我们老板都说好的,怎么不行。公司规定,这段时间不准夜里运石头,上头查的紧。窗外一副眼睛贴着窗边大声叫起来,坐我旁边的那个家伙也戴着眼镜,他开口和外面的眼睛交涉起来,我哑口无言。
是老板让我们来的,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老板,外面的眼镜男显得很急切,他快速的在白色屏幕上按着号码,接通后吵嚷着说了一会儿,正想继续发作,车里的眼镜男说,你把电话给我,我和他说,他递过来电话,人就站在原地。老板,这段时间不准运石头,公司早就和你们说过的,我们经理也是开了会通知到位的,你们这样做让我们很难做,对方说我知道,态度不冷不热,甚至是冷淡。眼镜男接着说公司说了这段时间运石头,公司就下罚款单,罚款十万,运石头的手续正在办理,很快就会办好,不急这一时,我们开会时说的很清楚的啊。老板在电话里接着抱怨,这不是他第一次抱怨了,他在我们经理面前也这样抱怨过,他说:机器都丢在工地上每天损失几千块,不外运就亏损,这没办法,你们公司有规定,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大家都是打工吃饭的,这样互相紧逼何苦呢。
我是答应你们经理不外运,但是说实在的,现在哪个工程赚钱的,不开工就亏本,开工了违规了要罚款,交了罚款新的事情又出来了,天天都是麻烦事,我那些工人咋挣钱,咋生活,我得为他们考虑,为我自己的成本考虑呀。我感觉坐我旁边的那个家伙已经快要爆发了,而电话里的老板也要爆发了,因为他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眼镜男把最后的底牌罚款也亮出来了,这个决定在会上没有说过,我不知道,现在是吓了一跳,十万块,我感觉那堆石头真是白银做的。但是他们似乎并不理睬,老板的话于情于理都是说得过去,真理站在电话那边?眼镜男没有之前来时那么自信了,口舌唾沫浪费了半个小时也毫无进展,双方都选择步步紧逼,谁也不愿退,谁也不让谁,我就成了局外人不知站在哪边好。
按理我是应该站在公司这边的,确实我是站在公司这边,但是我感觉自己也派不上用场,好像那个家伙来了他也没什么用,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做什么事,我反而觉得自己去石头堆里捡几块石头藏起来更有用。到了最后,那个老板在电话里说:行啦,行啦,你也不要说啦,我不为难你,你也不要再为难我了,今晚肯定要运,出了什么事我自己承担,开十万罚单我也愿意承担,车子和人员都已经就位了,快让开路吧!我想了想十万元,那堆石头真贵,肯定是金银做的。我身边的眼镜男长长的松了口气,他显得很无奈,挂了电话就启动车子,他没电话通知经理,因为那会儿已经是午夜梦乡。
他丢过来一句话,问我有没有录音,我说没有,他有点生气的说不是让你录音的吗。我一脸不知所措的心想:从头到尾,你什么时候让我录音了。
我们的车子停在了进入工地的路口,里面已经灯火通明,他们在装石块,也在打石块,声音轰隆隆的。我确实是累了,他显得特别有精神,他12点过来的,我是9点多就步行出发过来,等到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车上了,他在停车场上,看了看手机,已经3点多,一辆车子正往外开,声音低沉,拐上马路之后,很快就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又一辆满载石头的车子也上路了,它像脱了缰绳的马一样跑起来,看着它们远去,看着之前那个咆哮的眼镜男,在马路上指挥,在采石场指挥开采,我感觉他们才是今晚的主角,他们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他们才属于工地。我成了局外人,成为了那些扬起的灰尘之外的局外人,而那个家伙来回在采石场上转悠也成了局外人,他一会儿看看他们把石头运出去多少,一会儿站在路口看车子远去,他还给它们拍照,我却完全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会不会开十万罚单,会不会开会被经理批评,我没空去想,我只觉得眼镜男是我的靠山,只觉得特别累,我只希望石头一块都不要消失,我愿永远陪着它们。
为什么不让我们运石头,一个年纪不大但已经有了孩子的光头男人说。他坐在电动车上,电动车上还坐着一个小男孩,六七岁。我们车的旁边又停了一辆白色轿车,下来一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他是这个工程的项目经理,我在公司见过,他来开过会。他正在和那个家伙说着什么,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只要不出事,你怎么运都行,你按规矩办事,不要胡搅蛮缠,都好解决,我们都是按照上级命令办事,不会难为彼此。
光头黑脸男人想插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支支吾吾了半天,但他依然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他儿子也是。我们也不管他,站在马路边看着车子进进出出,我真想快点儿结束,因为站在这儿没什么用,穿的单薄,我怕着凉了。过了一会儿,天又亮了点,又来了几个人,好像都很闲,几个人围观着,他说自己的车停在工地上马上要开走,另一个说早知道我也来运石块了,他一脸不甘心的样子,还有说就怕被抓到,一抓到就扣分还罚款,三五百的心里也难受啊。
我听出来了,这几个是司机,但是现在我觉得他们更像是一群没肉吃的狼,而且是贪生怕死的那种。石头还在打,车子还在向外运,那个家伙还在左顾右盼,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看了看手机,已经四点多了,快回去了。很快五点了,来了一群人又换了一群人,然后又各自散去。那个家伙终于启动了汽车,他说先送你回去休息,今天你别来上班了,太累了, 我会和经理讲的,我觉得他这个时候挺会说话的,比我会说话。我觉得自己就快解放了,他接着说过几天如果还要来的话,你还是再来看一下,有什么情况照常汇报就行了。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心想是今天还是明天,今天不就是明天,明天又会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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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今天还是明天,又或许是许多天,在经历了好几个寂静的夜班之后,我一无所获,之后的几晚工地出奇的安静,没有车,也没有人,去了几夜,实在疲惫不堪,等到周末来临时,我倒头就睡,想着不要那么快醒来,让我多做几个美梦,以为夜袭工地就可以这样结束。周末下午,已经五点了,我睁开眼,屋里很闷,定睛看了看,窗帘遮盖了屋外的一切,不知黑白,不觉得饿,就是疲惫,身心都感到累,电话突然响了,是那个家伙打来的,他让我晚上去工地,我问几点,他说和之前一样,轻描淡写的让人无法拒绝,我说好。起来洗了澡,恢复清醒,才觉得奇怪,我是怎么回来的?怎么到了床上,躺在这里的呢?外面开始变暗,黑夜又快要来临,今晚要去干什么呢?看着那些人把石头运走么?
同样的时间,我又出现在了那条陌生的马路上,想到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觉得我已经走在了同一条马路上,而这条马路并没有什么变化,没有车也没有人,好像我走在了一条从未走过的马路上,路灯照着路面发白,那一个个起伏的山坡显现在我的正前方,我开始害怕起来,害怕山坡,害怕黑夜,手上的香烟也无法使我振作,它的存在反而印证了我的恐惧,我想人是因为未知而恐惧,同时人也是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恐惧的,我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因为我无法阻止石头在午夜里流失,尽管起先我是要确保它们待在原地不被挪动的,我爬上那些停在工地上的车,车厢里装满了石头,我在工地里来回的走,来回的侦查,鞋子都被我走烂了,那些午夜里游荡在工地上的人,他们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他们一出现我就开始提心吊胆,怕他们偷石头,但是已经消失很多,我内心里不能无动于衷,像那个家伙一样,我觉得他充当了石头外运的帮凶,我以为他来了就可以阻止那些人,但他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反而觉得他在装腔作势,他之前的想法是要在我面前显示他的能力,好让我不要太过放肆,确实我并没有觉得他没能力,我觉得他还是做了很多,至少把公司的意志贯彻到底了,但是事情还是无法得到彻底的解决,今晚他不会再来了,公司里另外一位同事会来,我想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必要,我们并不能解决这个事情,我们只是侦查员,是经理的小兵,而所谓的十万罚单也不是我们的救命稻草,我们看着石头被运走,成为了运石块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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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走在海浪上,但它比以往要短,短了一半。走过路灯,走近了马路墙角,我觉得那墙上的图画更能够让我驻足,它可以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我在看什么,而前方却让我不知所措,似乎是一片漆黑。再来工地的时候,我见到那位历史悠久的老师傅正在卖力地指挥装满石头的车子,金箍棒在他手中闪耀,到处都是明晃晃,他干劲十足,手电光线延长了他的声音,也拉长了他的胳膊,车轧过的马路尘土飞扬,光线纵横交错,在晃来晃去的光线里,他瘦弱的身型显露无疑,但依然矫健的像猴子,车子在他的指挥下迅速开出工地,他忙上忙下,跑来跑去,像有很多条腿,而唯有那半截空空的袖管在提醒着我,他其实是只一条腿的猴子。工地灯火通明仿佛白夜来临,灯光把尘土照射得像只猛兽,打石块的机器发出严厉撞击的声音,有点恐怖!
站在靠近石头的山坡上,看着这让人沸腾的景象,我连忙拍了照片,编辑了短信告知将要到来的同事,他回复说正在路上。我是怀着看热闹一样的心情来看着这些发着隆隆声的机器来回搬运石头的,他们告诉我是公司让他们来运的,我问司机是哪个运输公司的,他说是广运公司。我问石头要运哪里,他说就是运出去,具体还不清楚。我向司机要老板电话,他们说没有电话。我正要具体询问时,那个胖同事开着别克车把其中一辆巨无霸逼停在了路上,货车司机一脸气愤地从车里下来理论说,不问清楚就堵车,太耽误工夫,耽误事,快打电话确认吧。
胖同事打电话给经理确认车子的具体数量,我夹在两个车子中间,双方看上去剑拔弩张,谁都不示弱。我看他面目惊讶的表情就知道车子远远大于经理口中的数字,他在电话里连连说好的。胖同事挪开车子,货车司机重重地关门点火开车,我们俩坐在车子上,不知为什么,经理并没有阻拦,经理说这些车子都可以顺利外运,他命令我们静静等待,确保石块顺利外运。我看着窗外运动的车子,他把这些当工作,我却当看戏。
项目经理走进工地,夜已经深了,看到我和同事,他眼神里有丝惊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矮矮的个子,留着小胡子,是个中年大叔,看上去既谨慎又精明。他告诉我们路线和石块的归宿已经确认好了,上级已经批准,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石头外运出去,这样就会按时清理出场地,项目的工期就不会拖延,可以按时的完成。我们点点头,他也说:下一步将会加派人手,调集更多的挖机和运输车,加班加点,随时随地的进行搬运工作,轮轴转地干劲可以带来效益最大化。他口气越来越像老板,精准的用词表明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局面。至于那十万块的巨额罚单,谁还会再去提呢,提它又有什么用呢,到底要罚给谁呢?想到眼镜男理直气壮的样子瞬间觉得可笑起来。
我们仨站在马路边看着一辆辆来回运石块的车子,不一会儿,几个人也围过来,那个指挥外运的老师傅穿着军大衣也走过来了,是之前看工地的大爷,他在念叨着自己的加班费,我没有笑他,他却一脸笑容,他告诉我他儿子也在,已经运了两辆车出去了。我说挺好的,注意安全。他说安全着呢,就知道这堆石头早晚都要运出去,现在加班加点肯定运得快,你们以后就不用那么晚来工地上啦。我们知道围过来的这些人就是石块出嫁地方的人,他们那边也派人过来确保石头平安运送出去,在这群人中间,我看到那个戴着粗项链的老板,之前的胖子没有出现,粗项链说:这样做我的损失就少很多,最起码可以减少一半的人力物力,明天再调一台挖机过来,他脖子上的项链闪闪发光,像白银的颜色。
前面类似的句子听了很多遍,后面的句子显示出不同凡响的穿透力。就这样一波又一波的变换着,我们是石头的娘家人,他们是石头的婆家人,所有人都其乐融融像一家人。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石块消失在起伏的马路上,我突然伤感起来,这么多天,为了这堆石头的归属彻夜难眠,黑白颠倒。我们担惊受怕,怕领导,怕罚款,怕出事,现在终于解决了,它解决得是那样轻松,甚至经理都没有太细致地过问过,至于十万块罚单,我从未在经理的口中,或者他的电话里听到过,我感觉不可能有这事,一定是那个家伙瞎编糊弄人的,我唯一相信的是唯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回去时,我发消息问眼镜男要不要听录音,他疑惑地问什么录音。我说是我和胖同事一起和他们交涉的音频,我录音了,过了会儿他回复说:明天再听吧!现在不方便。我说:好。我记得在那之后,他并没有问我索要过,我想是我多此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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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再次恢复到原先的工作节奏,坐在办公室里时。经理像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他用询问的口气问坐在我斜对面的那个家伙:这段时间都是谁去蹲守工地的,是不是只有胖子去?
那个家伙停顿了一下说:前面是让我去的。经理“噢”了一声走出了办公室。经理是知道我去了工地的,他心里是记得的,但是他并没有严格兑现之前开会的承诺,依然有人顶风作案。我继续坐在办公室里,有人在小声讨论着好笑的话题,比如,电影,汽车,房子,运动,旅游。我也不接话。有人接打电话,我也充耳不闻,我觉得很疲惫,我埋头啃书,把别人忘记了,别人也把我忘记了,我也把自己忘记了。
按时上班,准点下班,天空有时下雨,有时多云,有时艳阳天,发了工资以后,我好好犒劳自己,在一个靠着马路边的房子里,我吃了一顿饱饭,饭后点烟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半截袖管,空荡荡的在夜色里跑来跑去。在以前的人生里,我感受过那样的空荡荡,没有固定的工作和路线,总是换来换去,每一个城市都在搞建设,在每个城市兜兜转转,有时没日没夜,有时没钱没力气,有时忘记自己是什么。
一连几天,忘记是多少天,我总是处在黑白颠倒的状态,那条马路记不得走了多少次,仿佛走在了两条不同的马路上。
深夜加深时,它走起来总是比以往起伏漫长,我尤其记得马路上的那种白光,薄薄的像易变形的白色锡片纸张,在那张锡片纸上,星星点点的散落着通向黑夜的银色亮光,这时,一辆辆车呼啸而过,速度很快,没有一丝停留,路面些许颠簸,那亮光从车上散散碎碎的掉落进黑夜。
呵,你快看,那远去的最后一辆车上有一个我变形的身影,他上蹿下跳,终于跳上了货车,快速打开夜的车门,刺眼的光芒再现,车厢里满是银白色的石头,像白银乖巧懂事的聚拢在一起,就像那夜色里闪烁不断的星空和亘古无言的山河,而那个我就坐在这一大堆闪闪发光的白银上,我笑哈哈地对着它们说:哈哈,我正在拥抱你们,守护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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