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墙 特木苏打 下】
起初的两百尺不算太难,海墙是千百年前瀛国的先民借助八百万垂迹神明的法力修造起来的,最底下的几排基石平整雄大,长宽的尺寸远远超越凡人的想象。千百年风雨海浪来回侵蚀,基石与基石之间显露出一道道蜿蜒的罅隙,正好能踩进半个脚掌借力。
攀爬一两个时辰以后,已经找不见现成的落脚点,铁木苏打从背兜里取出锤子和铁钉,将铁钉凿进墙体,然后再小心缠上绳子。
铁木控制着力道,避免发出太刺耳的响声。凿完两枚铁钉,铁木贴紧海墙,耳朵粘在石头上,仔细听着顶端的动静。
墙顶上悄无声息,只有夜晚的海风呼啸而过。
海贼那里听来的消息说,太宰府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往日雄健的游侠儿如今都成了落魄的浪荡汉了。权帅少贰景资手下能用的武士捉襟见肘,也就只能护得住北九州一带的要塞堡垒,再远一些的偶尔派两三个游侠巡视,并不能做到日日驻守。
若是这会有游侠正好经过,发觉攀爬中的女直人,只需要四个游侠就足以消灭他们全队人了。
一筒箭矢,一堆落石,也许一两盆热油。攀附在海墙上的女直柔弱得就像蚂蚁一样,绝无逃生的可能。
太慢了。铁木苏打焦灼地望望顶端,又回头看看底下,实在是太慢了。再有两三个时辰太阳就要出来了。女直人已经很幸运,没理由会一直幸运下去。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铁木苏打看过南赵的书籍,晓得那有生命会生长的息壤故事。铁木怀疑这海墙便是瀛国先民偷盗了神明的息壤来造就。这墙像是有知觉,会自己长高一样,总也爬不完。
海滩上面最后一组的五个汉子各自背起补给,抓着前面开路垂下来的长绳,开始向上攀援。
铁木用嘴咬着锤子,伸手抓住一块向外探出的石头,双手发力。
力道落了个空,好似奋力打出的一记长拳击到了海水里。那块石头一定是让风雨给蚀空了,一下便掀翻了过来,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铁木苏打急忙扭头,巨大的落石擦着他的脸侧落了下去。底下四个组员发出一声惊呼,紧紧抱住自己面前的长绳和巨石。
铁木终究还是失掉了平衡,跟着石头跌落。
纳齐布禄抓住缠在铁木身上的长绳,海山和乌雅束一左一右地抓着纳齐布禄的两条腿。
铁木苏打垂在空中,慢慢地转身,一点一点回到海墙的墙壁边上,一只手还紧紧攥住险些掉落的锤子。
铁木冲着纳齐布禄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想起海贼的传说来。海王有一只巨大的号角,是用古代龙王鲸伊西斯的脊骨做成的。
“若是有人能够吹响海王的伊西斯号角,便能够推倒那该死的墙。”
海贼们言之凿凿地告诉铁木苏打,海王的号角就在鲸波海的深处,传说只有林中的自由民才能找到并吹响它。海贼当时笑得眼罩都快掉下来了。
太阳跳出海面的时候,女直人终于翻越了这座神明筑造的高墙。只摔死了一组五个人,剩下的二十五人都觉得非常幸运。
洪茶丘总管给女直的指令是翻越海墙潜入瀛国,伺机破坏,调动太宰府的游侠,削弱正面抵抗蒙兀东路军登陆的有生力量。女直人带的行装有限,当前第一要紧的就是赶紧补给饮食。
海墙的背面是茂密的树林,树木低矮可笑,跟黑水白山那种占地广大遮蔽日月的参天古木相比,简直就像是侏儒。铁木从树上摘下两个青色的果实,在兽皮上擦过,咬了一口。
味道酸涩得厉害,整张嘴几乎都麻痹了。铁木吐掉嘴里的果肉,想要漱口,晃晃腰里的水囊,已经快要空了。
出去探路的纳齐布禄带着人转回来:“林子外头有路,顺着走不远有个村子。”
铁木苏打问:“多大的村子,有人么?”
纳齐布禄回答:“只有几个屋子,找点吃的应该不难。人不多,都是农夫。”
铁木拍拍手,招呼起坐卧一地的女直人:“走喽,今晚就在那过夜了。”
到达地方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村子就在泥泞的道路边上,大约七八个覆盖茅草的粗陋屋舍,叫乐浪海的海风吹得东倒西歪,分明都快要倒塌的样子。只有三个屋子顶上有烟,大概是女人在准备吃食。
村子的外围有几片稀疏的地,种着一些莫名的作物。可能是芜菁,铁木苏打不是很熟悉。十来个人团身在田地里面劳作,离着有些远,看不清男女。
村子正中的一间屋子明显比较像样一些,木头的板壁上了黑色的漆,屋子外面还有一间敞开的马厩。
“这是一个驿站。”铁木返身回到埋伏在土堆后面的女直人那里,压低着声音分派任务,“海山,你们十个从左边绕过去。合鲁索,你们从右边绕过去。”
“外面的那些农夫,一个都不能走掉,全数杀掉。”
“其他的人跟着我去村子里。对面有马匹,尤其要防着骑马出去报信的。”铁木挥挥手,抽出了腰里的短刀。
女直人在村子当中的水井旁边等了片刻,听到远处的田头有喊杀声响起,还有刀刃砍进肉骨的声音。两个女人打开茅屋的门,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没有走出多远,便叫女直人抹了脖子。
铁木苏打攥紧了手里的短刀,眼盯着驿站,一动不动。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推开驿站的大门,昂藏立定,拔刀,刀尖指着铁木,目光不瞬。
老人中等身材,肥硕硬实。圆脸浅黑,胡须飞扬,右边的脸侧有一道经年的伤疤。眯缝着眼睛,伤疤便狰狞地扭曲,像趴着一条会动的蛇。
老人身上披挂着腹卷,已经很旧了,全是横一道竖一道的纹路。刀可是擦拭得很亮,紧握在老人手里,纹丝不动。
他向前迈了两步,大喝了一声,刀尖不离铁木苏打的眉心,仿佛知道铁木才是敌方的首脑。
铁木朝纳齐布禄歪歪头,略通一些瀛国话的纳齐布禄悄声说道:“他说他是此间的地头竹崎,要我们通报姓名。”
铁木苏打笑了笑,有心无意地说道:“有什么好通报的,又不是正式地开仗。”
两路包抄围剿农夫的海山与合鲁索带着人围拢,将割下来的首级一齐丢过来,哗哗地滚了一地,都满脸惊诧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了。女直的偷袭很成功呢。
死者里面大概有竹崎老人的亲眷。老人的眉毛颤了两下,又马上回过神来,盯着铁木苏打不放。
铁木摇摇头,喝止住跃跃欲试的女直人,“这位是正儿八经的武士,总要让他死得其所。”他举起短刀迎了上去。
竹崎老人挺直了身子,点点头,很有点威严的样子。
老人像是忽然有了活力,猛地向前一蹿,刀法很轻快,一眨眼功夫寒光已经到了眼前。
铁木苏打用力扭身后仰,短刀向上架住了落下来的太刀。
老人自上而下用全身的劲道下压,力气很大,太刀一寸一寸贴过来,凛冽的刀气划伤了铁木苏打的脸颊。
铁木怪叫了一声,一脚踹在老人的小腿上。太刀斩在地上,削落了铁木苏打的辫子。
铁木蹂身近前,贴近竹崎老人的身体。距离太近了,太刀挥舞不开,反而成了累赘。
老人丢掉太刀,一拳击在铁木的额头。铁木觉着像是一头撞在百年生长的古树上,脑袋嗡嗡的直叫唤,下意识一把抱住竹崎老人。
两个人跪在沙地里,久久地喘息。
再分开时,竹崎老人扑倒在地上,脖子上插着短刀,漾开来一大片血泊。
铁木苏打明白老人搏命的原因了。趁着女直人注意力都在铁木苏打与老人的决斗时,一个少年从板屋里偷偷溜出来,跳上驿马,飞快地向北逃窜。
少年抱着马匹的脖颈,伏低身体,女直人零星射出的几支箭矢都叫他躲过去了。
见女直人追不上了,少年回头大喊了一声,又再次鞭马前行。
纳齐布禄站在铁木苏打身边,悄声说:“他说他叫竹崎季长。”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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