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棠心

作者: 阿雁a | 来源:发表于2018-10-28 17:24 被阅读95次

1

于舟从赌坊里出来时天已经很晚了,豫州城里华灯初上、笙歌靡靡,正是一派热闹景象,而他此刻却无暇欣赏,只连连避开拥挤的人群,一路往于府方向奔去。

等好不容易到了大门口,已是气喘吁吁,尚顾不得休息片刻,他正打算顺着墙角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房里。却正见着管家刘叔领着一个医者模样的人从庑廊处走来,于舟心下思忖莫非是父亲生病了?一想到此处也顾不得挨不挨骂了,他忙朝着管家的方向迎了过去。

“刘叔,父亲可是生病了?”

管家直摇头,一言难尽的模样,“唉,少爷去拂风院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他领着那名医者走了。于舟心中更是疑窦丛生,忙向拂风院奔去。

他像一阵风一样跑进了拂风院,整个院子里下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一片灯火通明,于舟一溜烟忙往屋里跑,边跑还边喊。

“父亲,你怎么了。”

待跑了进去,才发现满屋人皆看向他,为首一人,浓髯墨眉正怒瞪着他。

“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于大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看着这么晚才归家的儿子,但眼下他也顾不上其他。

“这是……?”于舟有些不明所以,他家父亲大人中气十足好好的站在那里,倒是床上躺着一个姑娘,他心里不禁泛起嘀咕:他老爹这是要给他找个后娘了?

他娘自生了他妹妹于归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没过多久就去了,他那时年纪小,这么多年早都不记得她长啥样了。他爹一直也没续弦,独自将他与妹妹拉扯大,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

想到这他便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了他爹的眼。他忍不住拿眼去瞧那姑娘,那姑娘看起来年岁不大,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倒比他还小些,姑娘似乎陷入昏睡,一直没见醒来,细细的眉微蹙,一张小脸苍白,似乎病的挺严重。

哎,这姑娘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于大人颇为忧心的看了眼榻上还昏睡着的人,示意于舟跟他出去。

待到了院中,于大人才开了口,“那是你苏世伯家的女儿阿棠,在岷州生了一场大病,我将她接到府中好好休养些时日。”

“什……什么,苏棠?”于舟不可置信,那个皮肤白皙,面容秀丽的姑娘居然是那个小时候将他按在身下揍的苏棠,可她难道不该是皮肤黝黑,身体健硕的几乎辨不清男女的假小子模样?

于大人瞪他一眼,才又接着道:“你往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我且不管,但阿棠在府中的这些日子你必须好好照顾她,我平日里朝上事多,你没事多带她出去散散心,不许欺负她,听见没有!”

语气满是严肃,于舟忙恭恭敬敬答道:“是,父亲!”

于大人这才迈步离去,夜风里于舟隐约听见一声叹息,“唉,可怜的孩子啊。”

2

苏棠醒来已是两日之后,暖醺醺的阳光照了她满脸满身,她觉得舒服极了,像遨游九天的飞鸟,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畅自在。

于舟跟随父亲急匆匆踏入院来,苏棠已由丫鬟搀扶出了屋,正站在院中晒太阳。

暖阳如涓涓细流缓缓流淌进四肢百骸中,让苏棠有了一种复苏的感觉。

“阿棠,院子里太阳烈,你刚醒不宜站太久。”于大人忙走上前去,神情有些担忧。

“没事的,于叔。”

她轻轻浅浅一笑,半响似又想起什么似得问道:“对了于叔,我爹娘呢,怎么我会在此处。”

于大人突然神情奇怪的看向苏棠,“你……”

但到底官场沉浮多年他很快平复了脸上的异样,“你爹娘出远门了,可能时日有些久,临行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你就在这安心住下,没事了让于舟领你出去转转,你也好多年没回来过了。”

于舟听到自家老爹提到自己,忙一脸笑往前站了几步,于大人以还有公务为由将苏棠交给了他就走了。

于舟心里战战兢兢,脸上却还是笑的灿烂,看着这个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生怕一个不注意她便如小时候般又是对他一顿狂揍,毕竟老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他小心翼翼在边上站了好久,才听苏棠开了口,“舟哥哥,过来坐啊。”

声音婉转轻盈,他听了这一声唤,却是吓的想立马跳开几尺远,偏她还要过来拉他,于舟不得已一直小心翼翼陪她坐着,直到她说乏了,他才一溜烟出了院子。

不对,不对,一切通通都不对,他还是习惯听她清脆利落的喊他“于舟”,而不是酥酥软软的“舟哥哥”。

他与苏棠是从小一起玩大的,那时候苏家就住在隔壁,苏父年轻时闯荡过江湖,身怀武艺,又结识了很多道上的人,等娶了亲就安定下来开了一家镖局,这镖局就开在了于家隔壁,令于舟想不通的是,他父亲一个掌管天子祭祀礼仪的文官居然也能跟一个跑马江湖的汉子称兄道弟。

苏棠从刚会走路起就被他父亲手把手教起了武艺,苏夫人也是个会拳脚功夫的,对于女儿学武这件事也是极力支持。苏棠长到十岁时已能将长缨枪舞的虎虎生威,只是在女儿家打扮方面依旧是一言难尽,也不关乎其他,实在是她长的又黑又结实,穿什么都不好看,不像与他们一起玩的柳梦蝶,能将一抹绿衫子穿的既优雅又好看。

那时候周围的男孩子都喜欢与柳梦蝶玩,于舟也不例外,他最喜欢听她软软糯糯的叫他“舟哥哥”,听的他是一阵心花怒放,而苏棠就在这时出现毫无预兆对他一顿狂揍,可怜他还不知缘由。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苏棠十二岁,苏家举家迁至岷州而结束。他那时听到那消息高兴了整整一个多月,后来整日跟在柳梦蝶身后转,渐渐的也就将苏棠忘却了。

而如今隔了五年她又回来了,可似乎性情与以往不大相同了。

在于舟的记忆里苏棠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假小子,上树下河,遇到坏人说打就打,毫不含糊,是一点女子仪态也无。

3

傍晚,于舟站在父亲的书房外,透过窗牗看去,里面影影绰绰透出两个人影来,他一时有些犹疑到底要不要进去了。

正在他左右为难之际,突听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

“她这是怎么了?”

接着又有另一个声音传来。

“可能经受了极大刺激,忘掉了一些不愿记起的事。”

于舟不明白他们在说着什么,又想起平日里父亲对他的耳提面命“我与同僚在书房议事时,你等不得在门外鬼鬼祟祟偷听。”遂悻悻离去。

因着苏棠从小体格康健,她的病养了七八日就好了。

于舟谨遵父亲大人要让苏棠吃好玩好的教诲,在她病好后便领着她开始了游山玩水,吃吃喝喝的日子。

此时节正是春日,豫州城郊景色秀美,草木繁茂,放风筝的人也尤其多,于舟领着苏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人少的地。

距离他上次放风筝大约是十三四岁的时候,随着年岁大了反倒觉着那是女孩家的玩意,再不肯玩了。那时苏棠还没去岷州,一大帮子人,热闹的很,男孩子负责托起风筝,顺着风奔跑,女孩子负责放线,那时候的苏棠就像个野小子,总是不安分规规矩矩在那里放线,喜欢像男孩子一样在风中肆意奔跑,而柳梦蝶则不同,仪态端方,从小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那时她总喜欢唤他:“舟哥哥,跑快一点。”

如今他跑在风里却只觉自己累的跟个傻子似的,跑了一次又一次,风筝才颤颤巍巍升起,直至远去。苏棠却是开心的不得了,手里牵着线一圈圈绕着,眼神聚精会神看着远处,他正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听见苏棠远远唤他,“舟哥哥,快来。”

容颜清雅,声音出尘。他一时有些怔怔,这场景像极了曾经的柳梦蝶。

翌日于舟去言府探望自家妹妹,跟她讨论起了这么多日里积压在心头的疑虑。

“哎,你说她与小时候差别咋那么大啊,要不是长相能看出以往的模样,我都要怀疑她是假的苏棠了。”

于归歪头想了想反问他,“那你倒说说是变好了还是不好了。”

“看着倒是比小时候漂亮了。”

“那不就结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如今棠姐姐变漂亮了难道不是好事。”

“可是……。”

可是他心里又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哥,我倒觉着你挺奇怪的,”

“啊,我哪里怪了。”

“人家变漂亮了,你看起来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难道不奇怪?”

“嘁,你哥我只是觉得她的性情跟以前差别太大了,一时难以接受。”

于归盯着自家哥哥瞅了半天,才幽幽说了句,“但愿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于舟倒是一时更加迷惑了,脑子里一会想起苏棠柔柔弱弱,眉眼含怯的模样。一会又想起于归说的话,“但愿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而他说的又是哪样呢?他双手托起下巴,一时沉思起来。等再回过神来,于归已随了言墨远远站在一处绿荫前,阳光斑驳筛漏下来,他们脸上具是笑意,时光流转,光阴静好,一切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真是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啊。”

嘴上虽这样说,但他这心里却还是欣慰的。

于归去年春嫁给了他的好兄弟言墨。从前他与言墨那是混迹豫州城无敌手,什么斗鸡斗狗斗蛐蛐,掷骰子,无一不精,但自打他娶了于归,就不再出来玩了,人也变得稳重多了。

他八成是做不到,没了骰子,蛐蛐这些,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4

苏棠这日心情格外好些,提出要吃正阳街上玉品楼的招牌菜。

日日小心伺候着的姑奶奶主动提出要求,于舟自然是立马满足。

两人一路朝着正阳街上慢慢悠悠走着,天色尚早一时倒也不急。正阳街是豫州城的主街,平日里车水马龙,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于舟与苏棠走着走着便被来往的行人挤来挤去,他倒还好,但转头却见苏棠被人挤来挤去的窘迫样子,便不自觉牵起她的手,她的掌中有细细密密的茧,应是多年习武留下的,隔着肌肤脉络依旧能清楚感知。

玉品楼的菜果然名声在外,色香味俱全,吃的人心情愉悦。

吃完饭于舟嘱咐苏棠先在此处等他一会,他很快就回来,苏棠安静点头。

“小娘子,怎么一个人,正好我也一个人,不如一起搭个伴儿。”

于舟手里提着打包好的卤鸡爪,预备回去当零嘴,再回来时就见她跟前坐着一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细细一瞧,嘿这人他还认得,是城里有名的乡绅刘员外,仗着自己有钱,光小妾都娶了十几房了。

今天这刘员外一来玉品楼就见靠窗的位置上孤零零地坐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臻首娥眉,淡雅出尘,他府里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却偏偏少了像她这样清丽幽然的,一时心痒难耐。

他看苏棠模样陌生,想着八成是外乡人,便起了色心贼胆,话说着,手上还不老实,眼见着就要往苏棠手上摸,于舟就在这时一个健步冲了过去,抬起一脚就将那刘员外踹翻在地上。

刘员外哼哼唧唧,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看到来人是于舟,忙一脸赔笑,连连道歉。眼前这位可是城里有名的小霸王,他爹还是朝中的三品大员,惹不起啊。

于舟看也不看眼前这个人,拉着苏棠就出了玉品楼。

等到了门口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他却不由迷茫起来,为何她会变成如今这样。遇到这种事还可以无动于衷,要搁以往,她早就二话不说把那人胳膊卸下来了,多么霸气利落。

他想要开口质问她:“从前那个敢做敢为,利落爽快的苏棠去了哪里?”。但任凭胸腔气血起伏,唇齿颤抖,他始终没能问出来。

他突然就想念起曾经的苏棠了。美人在骨不在皮,她如今这样如街上千篇一律的美人又有何区别呢?

5

自从到了夏季,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苏棠在便在府里窝着懒得动弹,一整个夏天就这样过去。

转眼就到了秋天,重阳节那日,于舟奉了父命去城外白马寺里代他祭拜故去的一个旧友,于舟不记得父亲有什么故去的旧友,往年也没见他去祭拜啊。但他父亲大人的命令不可违抗。

至于他自己为何不亲自去,得到的答案是:“近日里公务繁忙,无暇抽身。”

于舟临出门时,他又犹豫着开口:“你去的时候带上阿棠吧,顺便让她……散散心。”

于舟甚少看见父亲这般犹豫的样子,一时觉得奇怪。

再次遇见柳梦蝶是于舟始料未及的。白马寺正殿的台阶前。她由丫鬟陪同从殿内走出,莲步轻移,缓缓而下,她还是如同小时候一样,无论做什么,无论在什么时候,一切仪态都赏心悦目。

于舟携了苏棠正要拾级而上,迎面就看见了一袭绿衣的柳梦蝶。苏棠这日恰好也穿了绿衣,看见了体态婀娜,容颜绝美的柳梦蝶,她呆住了,而后眼中光茫渐渐暗淡。

“这位姐姐好漂亮,于公子真是好福气。”

她声音婉转,盈盈一笑,如秋水拂波。

柳梦蝶没有认出苏棠来,于舟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淡淡一笑,“多谢。”

一旁的苏棠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梦蝶看,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直到她们错身走开,苏棠依旧忍不住回头去看,星光明灭的眼中似乎有什么轰然破碎。

白马寺后的一间小佛堂里供着一座孤零零的牌位,上面只写了“故友苏兄之牌位”再无其他,带领他们的小沙弥说这牌位是于大人今年春初供在这的,由他日日打扫着这间佛堂。

于舟规规矩矩行了礼,苏棠也随了于舟一同上前行了礼。

出的门来,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细细密密敲打在枝头叶间,阵阵沙沙声,密密麻麻传进耳来,心里一时竟有一种舒爽的感觉生出。

鼻尖似乎有着桂子特有的馥郁清香萦绕,转而随着雨幕向更远处飘荡,那香便又淡上几分。

两人一时站在屋檐下,前殿的热闹喧嚣声慢慢远去,耳边只有山间寺庙雨丝萦绕的静谧。

“于舟,你说若一直生活在这样安静之处是不是也挺好。”

“那怕是要出家做和尚了,我可舍不得。”

耳边似听她轻轻笑了声。半响才又听她低喃,和着雨声听不真切,“是啊,人都有红尘心未了,是做不到心静如水的。”

6

豫州城在十月底飘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弥漫在整座城内。

苏棠来找于舟时,他正指挥着人在屋里支火炉子,见苏棠来了忙招呼她,“哎,你来的正好,我正架起炉子准备温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喝着小酒,赏着雪,是不是还挺不错。”

苏棠显然意不在此,只随声附和道:“恩,是不错。”

很快火就升起,酒壶也被架上,不到一会壶盖就“突突”直冒热气。

于舟给两人各倒一杯,然后慢慢饮起杯中酒,苏棠看着在热气蒸腾间渐渐模糊的面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来是跟你辞行的,明日一早我便起身返回岷州。”

说完她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徒留于舟一人在那里茫然不知何故。

第二日的豫州城被包裹在茫茫一派大雪中,纯白洁净的宛如新生。

城外苏棠勒马,转头对身后的于舟道:“我走了,你……。”

一旁的树枝被积雪压弯了身躯,恰在这时,承受不住重量,轰然坍塌,发出巨大声响。

于舟没听见她后半句说了什么,“什么?”

“没什么,叨扰的够久了,我要回去了,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她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不待于舟回应,迅速打马而去。马蹄飞扬,带动一阵寒风,转眼便消失在视野里。而这场送别里,从始至终他都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她便利落抽身,离去。

于大人脚不沾地忙整整一日,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府。昨日的雪是几年来罕见的大雪,钦天监推算出这是祥瑞,皇帝准备在宫中举行一场祭祀大典。于大人一整日都在安排祭祀事仪,晚上回家才听管家来报:“苏姑娘今日一早走了。”。

于大人提心吊胆了一天,此刻松散下来一时竟觉得脑子转不过弯。

“走?走那去?”

“说是要……要回岷州。”

于大人混沌的脑子立刻清醒了,一手拍在桌上。

“胡闹!你怎么不拦着,你不知道她……。”

却是说不下去,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的厉害。

“小人拦了,可哪拦得住啊。”

“于舟呢,让他立刻来书房见我。”

于舟赶至书房时,只见于大人眉头紧锁,满面愁绪。

“父亲。”

见于舟来了,他开口道:“明日一早你赶紧带人去岷州务必将阿棠带回来。”

于舟答了声好,心里却满是疑惑。可又见父亲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犹疑着转身准备出去,到了门口,终是鼓足勇气,转身,疾步走到父亲面前,语气急切问道:“父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总觉得苏棠这次回来变得怪怪的,连您也是。”

于大人这次难得没有再训斥他心浮气躁,而是示意他坐下来,然后才慢慢开口。

7

苏家镖局几日前接到一个大单子,一当地富商请他们将一枚南海夜明珠押送至京城,酬劳自不必说,苏镖头很是高兴,整理人马第二日一早就出发了,苏夫人不大放心也随镖队一起。

时节正值春日,恰是春雨缠绵的时候,镖队才出门天就开始飘起雨来,一路上春雨如丝洋洋洒洒。

途径云崖山时,脚下的路便有些泥泞,不大好走,就在这时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伙盗匪,二话不说上来就砍,苏氏夫妇奋力抵抗,却不奈那伙人早在此处设下埋伏,苏氏夫妇不幸罹难,双双坠入山崖。

那伙人拿走了南海夜明珠,杀光了镖局所有人,逃之夭夭了。官府派人满山围剿,又满城搜捕,那伙人却似半点踪迹也无。案子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于大人接到消息赶到岷州苏宅时,府内只余几个零散仆人,皆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却是不见苏棠。

一番询问之下,才知道她早在听说镖队罹难时就立刻赶往云崖山了,如今去了已有两日,云崖山在城外几十里地骑马几个时辰就到,可她却始终没回来,府上一时没了能管事的,下人一派散漫。

他立马赶到云崖山,空荡荡的山头风呼呼刮着,远处的山道上,视线所及处有一灰衣随风摆动,于大人心下狂喜,疾步奔向前去,可待走近了才发现站着的只有一瘦弱老者,和周围的一片凌乱,并不见苏棠。他的心又再次沉了下去。

这灰衣老者是苏府的老管家,见着他来,却是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一瞬便是老泪纵横。

“小姐去了崖下寻老爷夫人,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在这已等了两日,可始终不见她上来,求大人救救小姐吧。”

于大人赶忙上前将老人家从地上搀起,

“苏兄生前是我挚友,他有难我定当竭力相助。”

他顺着老人的视线望去,崖边一条绳索一头系在一棵大树上,另一头垂直崖下,此刻它静静躺在那里,没有丝毫动静。他不由向前走了几步,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崖壁陡峭,向下看去,崖底幽深,一派云雾缭绕,什么也看不真切,这样险峻的地势,寻常男儿怕也会两股战战,她一个女子却能有此勇气。

于大人心中情绪很是复杂,又是佩服又是担忧,又是怜惜。

“再等一日,若她还不上来,我便派人下去。”

苏棠是在翌日傍晚带着她父母的骨灰一同爬了上来,她在崖底呆了整整三日,没有人知道那三**都经历怎样的痛苦,只是从崖底上来她整个人都是憔悴不堪的,只有眸子里依然透着坚定的光,她始终没有倒下去,一言不发地安葬了父母,没掉一滴泪。

可在隔日清晨天还没亮透,她拿了剑便出了门,于大人在门口追上了她,老管家踉踉跄跄也从后面跟了上来。

苏棠手上紧紧握着那把龙鸢,那把他父亲最爱的剑,说是等到有一天她成婚了便将这剑交给她,如今她紧紧攥着它。于大人一下就明白了,她这是要去找那伙人报仇。

于大人心惊,那是一伙官府都无法奈何的穷凶极恶之徒,且行踪不定。就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是对手。他与老管家轮番劝解她,可她始终未见改变主意,那真是个执着坚定又让人心疼的姑娘。

最后还是老管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才松动了情绪,抱着老管家放声大哭。埋葬父母时都没见她哭,可那时她却哭的不能自己。于大人想她真的撑着一口气太久了。

连日滴水未进又加之此刻悲痛郁结,她终于昏了过去。

于大人逞她昏迷时将她带回了豫州。可是等她醒来后,却忘记了很多事,她不记得父母已死,好像所有悲伤不堪的事她都忘记。大夫说她这是悲伤过度,受了刺激所致。

8

“阿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你,你干什么她都喜欢跟在你身后,那年她去岷州时死活哭闹着不肯走,我以为将她接回来,她会开心。如今却害她再次面临那样刻骨的痛苦。”

于舟想反驳父亲,苏棠哪里喜欢自己了,从小到大她那次不是对他拳打脚踢,可此刻他心口发苦,什么话也讲不出。

一整夜于舟都没睡着,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不自觉会想起父亲说的那些。

天亮,于舟出了府,带着人就要出发时,却见一人急急奔来,“于公子等等!”

来人是仓意楼的万事通,于舟着急赶路,又不知他找自己有何事,只得强压情绪。

来人也不啰嗦,言简意赅讲了事情始末,“苏棠姑娘一月前托我寻找仇家踪迹,前几**告诉了她地方,可昨日我又得到确切消息,那伙盗匪不是普通的歹人,是东瀛的流浪武士,个个杀人如麻,我可不想苏棠姑娘去送死。”

“那伙人现在在哪?”

“在宣化府北边的草帽山。”

于舟立刻打马,马蹄飞扬夹裹起雪屑,他的动作太快,万事通还没来得及避开,雪屑便扑了他满脸。

从豫州到宣化府一路上皆是苍茫无尽的雪,道路湿滑极不好走,随行的侍从一个接一个因马蹄打滑而摔下马来,渐渐就被他甩在身后。

其实他也曾无数次摔下马来,从前精于玩乐的少爷,从来不肯在礼乐射御书上下功夫,骑马的功夫能好到哪里去,可是他仍然在一次次跌倒中又立刻爬起。心里只要一想到苏棠,若他迟了半分见到的便会是她的尸体,他就莫名害怕。

于舟不眠不休赶到宣化府只用了两日,北面的草帽山地势崎岖,一路弯弯绕绕很不好走,赶到草帽山时又用了大半日。

天空渐渐飘起雪来,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身下的马带着他在原地打转,死活不肯再走,他下马使劲拽着缰绳,马蹄依旧纹丝不动,他气的狠狠抽打它,马却是一声嘶鸣挣脱了束缚,转头朝山下跑去。

新雪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原来借着雪地的马蹄印他才能一路找寻苏棠,如今四面皆白,她又在哪里呢?于舟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子恐慌来,天色越来越暗,若还找不到苏棠……,他不敢往下想。

于舟心里不住告诉自己:她那样坚韧到让人心疼的姑娘,老天一定不会那样残忍。是以脚下的路也走的更加有力,他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四周静的只有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和窸窸窣窣落下的雪花声,身体已困倦疲累的不行,但心里有个声音始终告诉着他不能倒下去,他抓起一把雪狠狠抹在脸上,迈步继续向前。

渐渐耳中好似传入了第三中声音,“哔哔剥剥”,干冷干冷的空气里似乎有松脂燃烧的味道,他抬头向着山上望去,暗沉的天地间,一片浓烟滚滚腾空而起。

于舟的脑子像是被人突然敲了一锤,疼的厉害,什么都顾不了了,他急急向那浓烟处跑去,道路湿滑,摔倒了他便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赶到那里时,眼前是红彤彤一片,寂静的山间除了哔剥声什么都没有,哀嚎声、厮杀声,通通都没有。

“那是伙穷凶疾恶之徒。”他脑子里突然涌现出父亲的话。浑身的筋骨像是被人突然抽离,顿时瘫软在地,一直萦绕心里的恐惧没有了,脑子里一路的猜想没有了,此刻他整个人是呆愣的,脑子里空空的,心口也是空空的。

眼前是滚滚烈火,身后是茫茫白雪,而他就那样跪坐在雪地里,咸涩的泪缓缓滑入口中。

“于舟。”

有低低的声音响起,于舟猛然抬头,猩红的火焰前站着一人,正含笑看着他。

他腾的一下爬起向着眼前的人飞快跑去,然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苏棠浑身瘫软在他怀中,仍他抱着,久违的喜悦充盈在两人心中。

9

苏棠趴在于舟的背上随着他向山下走去,她受了很重的伤,正如于大人所说那是伙穷凶极恶之徒。但苏棠是个睿智的姑娘,且心头还惦记着一个人,所以不会去轻易送死,但父母之仇不可不报。

她悄悄潜入匪窝,在他们的水井里下了毒,然后计算着毒发时间,接着又放了一把大火,就是这样她还是受了很重的伤,但最后她还是赢了,大仇得报,父母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于舟感觉背上的人很安静,安静的让他不安。

“你随我去豫州吧。”

“嗯?”

背上的人只是轻轻一个声音,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以后于府就是你的家,我……我会照顾你的。”

“那柳梦蝶呢?”

她从小都知道于舟喜欢柳梦蝶,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如何喜欢一个人,只记得母亲每每对父亲又打又骂,父亲还一脸笑意看着母亲说:打是亲骂是爱。她便以为那样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后来明白了却也来不及了。

她又想起了不久前那段荒唐的日子,父母的死,让她心绪错乱,她忘记了很多事,唯一记得的是于舟喜欢着一个温婉可人的姑娘,她以为那人便是她,直到见到了柳梦蝶,她的梦轰然破碎,什么都想起来了,她不是柳梦蝶,不是于舟喜欢的姑娘,是身负血海深仇的苏棠。

于舟却是一下慌了,“你……你,我……我,谁说我喜欢她了,我喜欢的是你这样的姑娘。”

柳梦蝶只是年少是的一缕绮梦,随着年岁流荡很快就散了。

他还记得曾亲眼目睹,有爱慕柳梦蝶的少年将她堵在巷子口,鼓起勇气表达了满腔心迹,那时她是怎么说的,“你这种穷小子也配说喜欢我,回去好好拿镜子照照自己。”

那时他就明白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平日里那样温婉大方,待谁都有礼的人,背地里却是这样令人厌恶。

从豫州赶来的一路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他想起那日城外他没听清的话,她问:“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于舟在心里做了个设想,如果在骰子和苏棠中间选一个,永远不玩骰子,或永远不见苏棠,选那个?他思虑许久,骰子有很多,而苏棠只有一个,他突然就想起那个午后,于归与言墨站在一起温柔缱绻的模样,他想他是有过羡慕的。

一路的慌乱担忧,他的心告诉他,他喜欢她,他喜欢这种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的性格,他喜欢她黑白分明,坦然利落。

“我千辛万苦赶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苏棠突然就笑了。

于舟先是随苏棠去了趟岷州祭拜了她的父母,在她父母的墓前,他说:“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苏棠的,请你们放心。”

她突然就哭了,那坚硬的外壳里藏着的是一颗柔软易碎的心,而这句誓言她等了太久太久。

于舟拉着苏棠的手出现在于大人面前时,他家父亲大人满含欣慰的摸了摸他的头,第一次觉得他干了一件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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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娟娟新月:好文👍👍👍
    娟娟新月:@阿雁a 😊
    阿雁a:@娟娟新月 您的文才是好文呀😊
    阿雁a:@娟娟新月不敢不敢,其实这篇写的自我感觉不太满意
  • 刀神传说:刀神李流水 一刀断流水 剑圣陆青山 一剑斩青山。

本文标题:旧时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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