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圆破产记

作者: 喜之悦之 | 来源:发表于2023-12-06 11:3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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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冲撞】

满圆的大名叫满耀祖,但在二三十户的南坡庄,满耀祖这个名咋听咋像假的,没几个人认识。就连满圆自己也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名儿。儿子刚上一年级,老师让家长在作业本上签名,没上过几天学的满圆,心血来潮,也许是为了显得正式,拿出身份证,比葫芦画瓢,写出的字斗盆大,一个“满耀祖”写完,比孩子的作业占的地儿都多。作业本带到学校,老师瞅一眼,问了句“满耀祖是谁?”看到孩子站起来,老师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让孩子带话回家。

“以后让你爹写满圆就行,省点儿纸。”

这件事儿以后,满耀祖就在南坡庄传开了。满圆再走在庄里,各种嘻嘻哈哈喊“耀祖”的声音从墙拐角、树荫下、胡同口跳出来,满圆还是能听出好赖的,那种语气,就像人们看到穿上衣服的猴子。要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瞎起哄,满圆会挥着胳膊把他们驱散。若是故意恶心他的大人挑衅,他会骂一句。

“没大没小的东西,不敬长辈,小心你家日子过不好。”

倒也不是满圆托大,在南坡庄,满圆的辈分确实不小。这样说吧,教满圆孩子的老师跟孩子平辈,村小学不分年级高低,凡是姓满的学生,几乎都得喊满圆家孩子一声叔。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后来孩子的作业本再让签字,满圆一个字都不写,索性直接画个圈,孩子说这样不符合老师要求,满圆生气了,把儿子训了一顿。

“什么要求?去学了,跟那个老小子说,满圆叔就这规矩,不乐意来找我,我呼不死他。”

满圆说这话也是有底气的,那时的他正处在他这辈子最意气得意的时候。他弟兄两个,从小父母双亡,跟着爷奶长大,老人去世后,不满18岁的满圆跟着他哥进城打小工,出力流汗,风吹日晒,吃干粮,睡地铺,挣下一份家业。他一个孤儿不但能娶妻生子,而且还能将他爷留给他的三间塌屋烂院掀了,重新盖起五间亮堂堂的砖房。这五间砖房搁那儿,就是满圆在南坡庄的脸面,哪家儿子不争气,满圆就是眼前嘴边最鲜活的样板。

“人家满圆都能自己挣个出人头地,你看看你,连满圆都不如。”

在南坡庄人心里,满圆永远是一个人成人成事的最低处,超过满圆是正常,再不济也得跟满圆齐平,要是连满圆都不如,这人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南坡庄的人一边比着满圆数落自家孩子,一边又心里酸涩疑惑,满圆混得怎么就这么圆满了呢?前翻后看,满圆干的事儿,说的话,不着四六,传来传去,全是大家伙儿茶余饭后的闲话笑话。那一个个的故事,就像村外庄稼地里的麦子,收一茬长一茬,但不管哪一茬,都不应该长出满圆这样一茬好苗。

满圆跟着他哥出去打工,长治还是长垣,他分不清。他哥背着铺盖卷走,他也卷起铺盖跟着大家走。他哥说到工地了,放下铺盖卷,他就把自己的铺盖放在他哥铺边。他哥说上工了,不管天热天冷,满圆从硬邦邦的床铺上一骨碌起身,抄起工棚外的铁锨就往工地走。他哥告诉他,他一天得管着五六个砌墙匠人水泥砂浆的使唤,满圆就像一只不会停下来的陀螺,在五六个泥瓦匠人之间穿梭,看到谁跟前盆里的砂浆落下去一截,满圆一铁锨头就会满上,就像跟客人续茶的殷勤主家,宁肯让客人喝茶喝撑了,也不能让杯子里的茶水不满。不能歇气儿的泥瓦匠们受不了,招呼满圆。

“满圆,你慢点儿,干活儿不能这样,你不累俺们还得抽根烟喘口气哩。”

满圆呵呵笑着,走到一边和砂浆。 泥瓦匠让满圆抽烟,满圆摇摇手,匠人们都夸满圆实诚能干,是个好小伙儿。终于熬到了下工,饥饿的匠人小工一窝蜂涌到了锅边,清汤寡水的白面条盛在黄瓷碗里,满圆吃得没滋没味。他早踅摸好了,工地外面不远处有一家买熟食的铺子,满圆看上了它家的鸡腿。他只是在犹豫,自己要买一个还是两个。要不要给他哥买呢?万一他哥也觉得好吃,那以后要买,是不是每次都要给他捎带一个,那样自己岂不亏了。最好是不吃,打个工也不容易,他哥经常跟他说要省吃俭用,把钱省下来盖房娶亲。可实在又忍不住,满圆不想了,他今天必须把鸡腿吃进嘴里,要不然下午干活都没劲儿。满圆坐在自己的铺上正啃着鸡腿,他哥走了进来,恶狠狠瞅他一眼,满圆不服气。

“我天天干活累死了,还不能对自己好点儿。哥,你吃不?我给你也买了一个。”

他哥没理他,转身出去。满圆觉得他就不该给他哥捎带那一个鸡腿,明知道他哥不吃,可为了自己能吃得心安理得,还是买了。既然买了,他哥不吃只能他吃,浪费肯定是不好的。可当初要是没有给他哥买的那个,他现在一天吃一个也就知足了,可一开头就吃了俩,后面要是只吃一个,就会忍不住想第二个,觉得吃两个才算完事。后来南坡庄的老少都知道了,满圆在外头打工,每天得吃两个鸡腿才能干活。穷怕了,看见一分钱碾盘大的南坡庄人有一贯坚持的想法,日子都是省吃俭用攒起来的,满圆天天吃鸡腿竟然还能盖起砖房?这种败家活法让南坡庄的人眼界大开的同时心里又难免泛酸。

更让庄里人想不到的是,没爹没妈的满圆竟然娶亲了,媳妇是她嫂子娘家的远房亲戚,姑娘跟满圆一样,没爹没妈。南坡庄的人看到新娘子的第一面,心头立马浮现出老辈人的俗话;“好汉没好妻,懒汉门前坐个娇滴滴。”满圆媳妇不丑,脸盘白白净净,身量中等,苗条齐整,大家惋惜她嫁给满圆,是吃了没爹没妈的亏。但满圆媳妇很满意自己的男人,嫁过来后,勤谨能干,和睦乡邻,大家又觉得满圆真是傻人有傻福。

满圆疼媳妇,外出打工,喜欢给媳妇买城里时兴的东西,纱巾、大衣、皮鞋,那些年,满圆媳妇就是南坡庄妇女们中间默认的最高线。赶集买东西,小到衣服鞋袜,大到家里添置桌椅板凳,不由自主会想到先问问满圆媳妇合不合适。似乎也是为了配合媳妇在庄里的时髦,满圆从外头打工回来,也捯饬得有模有样,跟衣锦还乡的大老板似的。

满圆媳妇生儿子的时候大出血,满圆不在身边。庄里人合伙找了辆车拉到县医院,差点一尸两命。虽然有惊无险,母子平安,但也断了夫妻俩想再要一个的念头。满圆媳妇开始还觉有些遗憾,满圆倒没觉得,安慰媳妇,一个孩儿挺好,负担轻,不像大哥,养了一个巴掌,都是给自己找罪受。等将来那些人还在费劲扒拉养孩子时,咱们就能提前享清福。满圆媳妇觉得自家男人说的有道理。

许是为了找补自己这辈子只能养一个孩子的势单力孤,满圆家的好日子越发让人眼红。南坡庄的第一台电视机出现在满圆家,每天晚上吃罢饭,“走,去满叔家看电视”成了放在嘴边的现成话,满圆家每天晚上就像全庄开大会,大人小孩坐得从屋里蔓延到屋外。满圆媳妇带着孩子在家,倒也一点儿不孤单。

满圆也觉得自己有些腰圆膀粗。逢年过节,从外头打工回来,他会去庄南头的牌桌上搓两把。他媳妇开始觉得他们要勤俭持家,就算手头有点余钱,也不能这样霍霍掉。拦住满圆不让出门,满圆脾气上来,推媳妇一个趔趄。 

“我在外头累了大半年,回来家还不能得劲两天。再说了输赢都是我的钱,我又没偷没抢。”

“哪次你不是输得多赢得少,你个憨货,全庄人都等着你回来给大家伙儿散钱呢。”

满圆不理媳妇,径直往外走。走出院门,耳边还响着媳妇嘤嘤的哭声,又觉不落忍,扭头回家,掏出两张钞票拿给媳妇。

“要不你也去玩玩儿,这样你也不会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得劲了。”

满圆媳妇夺过两张钞票就揣进了怀里。这还不罢休,直接上手摁着满圆把他身上摸了个遍,直到把满圆身上所有的钱掏干净,再把那些两块、五块的零头拣出来扔给他。满圆再出门的时候,恨得朝媳妇啐一口。

“你个见钱眼开的死婆娘,老子瞎了眼娶你这个祸害。”

等把孩子养到满地跑,满圆媳妇也能撒开了手,闲来无事,她偶尔也会去庄南头的牌桌上玩一下,一回生二回熟,满圆媳妇也成了庄南头牌桌上的常客。

等满圆再从外头回家,夫妻两个就双宿双飞在牌桌上下不来。孩子没人管,到吃饭的点儿,去牌桌上找爹妈,满圆或者他媳妇随手抽出三块五块,让孩子去门外的小吃店随便吃。

满圆他哥见自家侄子天天吃不上一口热饭,大冷的天,在庄里的正街上不是迎着风衔着根凉油条,就是鼻涕哈啦捏着一包干方便面。气不打一处来,跑到牌桌跟前找到满圆两口子,让他们回家给孩子做口热乎饭,满圆正在紧要关头,没停下手里的牌,跟他哥笑着说:

“哥,孩子也是你亲侄子,你要是心疼他,领你家给他吃口饭能怎么的,他又能吃多少。你要是觉得亏,我给你钱。”

满圆他哥被自家兄弟的话气得火气蹭蹭往上蹿,一把推倒了满圆跟前的牌。

“呀!我的杠。你断我财路。”

满圆腾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扬起手的时候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自己亲哥,只得放下手,咋咋呼呼跟自己哥大喊大叫。看到自己兄弟因为一把牌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满圆他哥心里的火只大不小,要不是周围的人拉着,他抡起的胳膊早挨到弟弟身上。等牌桌的主人过来劝和,满圆他哥的怒气才消下去些,乡里乡亲的,在别人家兄弟两个动手终归有失分寸。满圆他哥借着主人的台阶,跟围看的众人埋怨。

“心里没个成算的傻货,就不为自己想,也为孩子想。眼见着孩子越来越大,眨眼就得娶亲成家。天天还是挣一块花两块,也不知道攒个钱,只顾眼前痛快。”

满圆本来对他哥推倒他牌的事儿没消气,现在又话赶话,他愣着头,跟他哥顶嘴。

“就你觉得我傻,我没爹没妈,现在不照样有房有地,有老婆孩子。你侄子条件比我好多了,你让我操心他啥,他将来自己没本事娶老婆,那是他命,又不是我不让他娶。”

众人被满圆的话逗乐,大家就着满圆的话开起了玩笑,只有满圆他哥被兄弟气得干瞪眼,唉声叹气。

满圆的好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了呢?他也记不清了。他已经很久没出去打过工了。现在建筑工地上,搅拌机、吊车、挖掘机,哪台机器不比他满圆这个小工厉害。他只能留在南坡庄的家里等活干,手头实在紧了,夜里上山偷砍一棵树,或者去河滩偷挖一三轮车沙子,偷卖个零花钱。细算起来,这十来年,家里最大的进项就属院里那辆车皮锈迹斑斑,跑起来还能突突冒烟的三轮车了。

昨晚打牌没收住,打了个通宵,满圆一觉睡到半晌午,眯缝着眼出了屋门,仰头想看看明晃晃的太阳。这一抬头不要紧,他直觉心脏被人提拎了一下,自己家前后左右都是起了二层的楼房,只有自己家的一层平房像掉在深井里,满圆的癔症突然醒了些。他走进儿子的屋里,一把掀开床上的被子,已经25岁的儿子长得快跟床一般长,还在挺尸。南坡庄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早就娶妻生子。满圆心里来气。

“睡睡睡,你除了吃和睡还会干啥?这么大了也不找个事儿干。”

儿子眼也不睁,伸手把被子拽过来盖身上。

“爸,你是没睡醒吗?说我干啥,好像你有工作似的。”

满圆被儿子怼得没话说,又不想示弱,梗着脖子回嘴。

“那我也没闲着,去你大伯家养鸡,村里有啥活我不是抢着去干。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养你。”

“那你挣的钱呢?我可没见着一分。你要真有钱,就给我在城里买套房,我娶了媳妇就搬出去。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喝个酒都要赊账,凭什么来管我。村里小超市的酒好喝吧?妈……”

满圆抓起被子把儿子的话闷了起来。低声对着被窝里的儿子说:

“昨晚赢了几把,分你50,不许跟你妈告状。”

满圆媳妇已经没了当初嫁过来时的水灵,以前的好日子就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啥也没有。自从村里开始精准扶贫,满圆家就成了扶贫对象。满圆媳妇被村里的公益性岗位招了去,负责南坡庄外100米的马路清扫工作,每个月500块钱,这500块钱就是一家人主要的收入来源。满圆之前也有工作,他侄子办了个养鸡场,他哥让他去帮忙,一个月1500元。他哥叮嘱他干活用点心,摸索出门道了,自己也能养,也算是发家致富的一条门路。可他侄子每天忙活啥,他一点不关心,他只知道每天干完自己的活,拌饲料、收鸡蛋、出鸡粪,从早忙到晚,出不了那个脏乱臭的鸡棚。

满圆觉着凭力气干活都能忍,他不能忍他大哥和侄子像地主老财对待长工一样对他。他好歹也算是长辈,他那个侄子在进鸡棚的门口装了一个像淋浴的喷头,每次他进去出来,都得站在那里给喷一遍,侄子说是消毒,怕有瘟疫。可鸡棚里只有他一个工人,他看见他侄子进去就不用喷,他觉得是他侄子故意欺负他。还有他哥,自从孩子长大,他发现他哥对他越来越见外,他去他家几次,看到柜子里放着好酒,他哥明知道他爱喝两口,可从来不主动拿出来让他过过瘾。有一次,他没忍住,问他哥要,不问还好,问了他哥顺手把酒瓶拿走换了个地儿放。对他说出的话,一本正经。

“你下午还得在鸡棚干活,工作时间不能喝酒,这是规矩。万一你喝点酒,料拌错了,鸡蛋摔了,咋办?你侄子又不能让你赔。况且你我还知道,一喝酒就误事儿。”

满圆那个气,走出他哥家门,就朝村里的小超市去,不让他喝他偏要喝。他到小超市买了一瓶酒,可他没钱,他让超市老板赊账,乡里乡亲的,老板不好说什么。满圆一个人躲在超市的角落里,咕咚咕咚干了半瓶,把另外半瓶还存放在超市,哪天再来喝。他不敢带回家,那个疯婆娘看见说不定直接把瓶子摔出去。

满圆从超市喝完酒,摇晃着朝他侄子的鸡场走去。下午出鸡粪时,他太困了,不管不顾躺倒在鸡粪堆旁边睡了起来。他侄子晚上调监控看到,把满圆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满圆受不了这个气,儿子骂老子,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规矩,俗话说老人没理也占三分。他不就喝两口酒,鸡也没饿着,鸡蛋也没摔,就鸡粪多了点,他明天赶赶,出干净就算了,用得着他一个小辈儿拿着细针当棒槌使吗。第二天,满圆也不给他哥和侄子说,不再去鸡场,他觉得自己得有点儿志气,不能受了窝囊气也不吱声。可眼下他确实也找不到其他的事儿干,他寻思若是他侄子来找他,跟他说说好话,他没准还能去。等了两三天,听说他侄子雇了村里的老光棍汉瘸三,满圆心里又把抢了他饭碗的瘸三记下了。

失去养鸡场这份差事以后,满圆再也没能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只能在庄里打零工,邻村修路了,他去砌两天石头,村里需要巡山了,他去看两天山林。他媳妇埋怨过他哥和他侄子做事儿不地道,欺负满圆人老实。满圆反倒觉得他不在养鸡场干活后,他侄子对他更加恭顺有礼,见面不喊叔不开口,不笑不打招呼,过年过节,还会拎两瓶酒来孝敬他。这才是叔侄该有的样子,那能天天别扭吵架,过得跟斗鸡眼似的。

满圆到院子里用凉水洗了把脸,又转头打量着自己的五间砖房。刚盖起来的时候,多排场呀,那些来给他干活的人,哪个不说满圆有能耐。现在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怎么就变得跟个窝棚似的了?前后左右的邻居不但在城里买了房,家里的房还起了二层,外墙都用白瓷砖贴面,白亮亮的。窗户也换成了推拉方便的铝合金。门楼高挑气派,一个个跟富家大户似的。屋里地面都铺了地砖,每个房间都装上了清一色的木门。看看自己的房子,外墙立面还是红砖,窗户还是木框,屋里水泥地,房间也没门,只是挂了布门帘,门帘的颜色还不一样,都是他媳妇用破衣破裤的碎步片拼对出来的。满圆一下觉得心里像压了个秤砣,自己跟庄里瘸三那样的老光棍可不一样,他比他们厉害多了。满圆不甘心,他想起了媳妇有一天晚上打牌回来,抽抽嗒嗒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脚把还在睡觉的满圆踹醒,发狠一般。

“从今往后,好好挣钱,给儿子娶个媳妇,我不能让人看不起。”

挣钱,说得容易,去哪里挣?南坡庄这个只有河滩烂石头的穷窝,但凡有一分钱的利,众人抢破头。有人说挣钱得出家门,去城里,送外卖,送快递,开网约车,只要肯吃苦,怎么可能挣不到钱。满圆被媳妇骂挣不来钱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出门进城,关于城里那些工作,他也打听过,那些都要看手机,看地图认路,满圆一听,心里就发慌,他现在看手机,那上面的字都带重影。他不是没去过城市,那时候的城市楼没有现在这么高,道路就那么几条,不像现在曲里拐弯,绕人。而且那时候的城市尘土飞扬,满圆是从土里滚出来的,天天滚在土里 ,他觉得踏实,如今没了尘沙泥土,他自己反而不认得路了。满圆说手机那些新玩意儿搞不来。媳妇说他懒,手机的字看不清,麻将倒是认得准。每说到这些,满圆觉得堵心,他不想跟媳妇纠缠,还不如自己走开。

不想那么多,满圆现在只想挣钱,一点儿都不能耽搁。五一小长假快到了,距离南坡庄30里地有个国家4A级景区,旅游的人会多起来,去找找村支书,让他给自己寻摸个活儿。

村支书看着坐在自己跟前讨活干的满圆直挠头,以前给活干挑三拣四不好好干,现在没活却硬要。村支书是满圆小辈儿,他心里对这个长辈是有些发憷的。满圆就像小孩子玩的弹弹球,他不闹腾的时候,怎么揉搓都行,但是一旦不合心意,他蹦跳开来,能砸得你灰头土脸。他一点儿都不像长辈,但是你得让他尝到摆长辈款儿的滋味。

“满叔,你到庄东头拦车吧,小车10块,大车20块,每天给庄里交100,剩下的你自己得。”

“我一个人?”

“嗯,今年就你一个。需要搭伙儿,我给你再找个?”

“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个就成,保证完成任务。”

满圆笑得额上皱纹堆在一起。这个活儿好,不累,坐在那里看着,只要车过来了就能去收钱,一天怎么不收千把块,交给庄里100,剩下全是自己的,咋想咋划算。满圆被立马就能发家致富的兴奋劲儿顶着,哼着小曲回家了。满圆一刻也等不及了,抱着多赚一天是一天的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挑着半截干树桩去拦车收钱。

南坡庄是通往4A风景区的必由之路,一到小长假,那些来旅游的外地车络绎不绝,大马路上就会出现拥堵,为了能尽快通过,有司机就想从南坡庄里的村道绕一下,但是要走庄里的路,就得收过路费。满圆的工作就是在南坡庄临着省道的东口摆好路障收过路费。满圆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等着。他纳闷今年的外地车为何没有往年的多。坐了半晌午,不见一辆车来,他在心里暗骂村支书坑他。好不容易等到一辆7座的轿车开过来,满圆一下来了精神,早早地朝司机挥着手。车开到跟前,司机摇下车窗,还没说话,满圆催促快交钱,大车20块。司机似乎很生气,想要发作,被副驾驶上的一名中年男人拦住了。中年男人问满圆:

“老乡,你们在这里收费不合规定呀?”

满圆两眼一瞪,对说话的人不以为然。

“什么规定,你们车过俺们庄,走俺们的路,压坏了,俺们修路不得花钱。你们赶快掏钱吧,给了钱,我挪开树桩你们好早走。”

“我看网上反映,说来我们这儿的景区体验太差了,各种叫不出名的费用。现在景区口碑很不好,你没看到今年来的人少了吗?”

“这碍我什么事?我只知道得看好俺们庄的路。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哩,给钱就能走了。”

中年男人示意司机给钱。司机一脸不情愿,拿出手机,问满圆要二维码,要扫码支付。满圆有些尴尬,假装硬气道。

“我不用那玩意儿,谁知道你真付还是假付。给我钱,你们这一车人不会20块钱都没有吧?”

有人从车后面递过来20块钱纸币,满圆才挪开了树桩。这辆车走后,好像给满圆带来了好运,还没到中午,就收了100块。满圆数着钱,想着下午会挣得更多,不由美滋滋地笑了起来。村支书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问满圆刚才是不是收了一辆黑色7座轿车的过路费。满圆愣了一下,给村支书说一上午就收了一个20,没数车里有几个人。村支书不知道是气还是急,只是在原地转圈。

“完了完了,我的满叔咧,你闯祸了。你把南坡庄也坑了。县文旅局领导下来调研的车你也敢拦?你咋也不问问清楚呢。”

“你咋知道我没问,他也不说他是领导,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故意把钱给我,这小子是故意害我,我还得找他算账咧。”

满圆知道自己话硬理亏,但他又不好问村支书他该怎么办,毕竟这拦车要钱的事儿是自己找的,他没想到还没干半天就出了事儿。村支书跟满圆说,他得赶紧去邻村找文旅局的领导通融通融,这件事儿可不是南坡庄村委会的决定,要不然南坡庄以后在县里申请扶贫款啥的受影响。满圆这下慌了,一把拉住村支书不撒手。

“你不能走,我咋办?”

“你爱咋办咋办,我先找到领导再说。”

村支书着急忙慌地走了,满圆好一会儿没缓过神。他这辈子见到最大的官儿就是村支书,好不容易碰见个大领导,稀里糊涂还给得罪了。这要怪罪下来,他满圆会有什么罪过?他想不明白,也没个头绪,干脆明天出门去躲躲。

满圆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媳妇在家着急得只是哭,儿子也不能在家躺着了,跑到县里的电台、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村支书日子也不好过,大家伙儿都说他正事没见干成,倒把满圆吓唬走了。况且县文旅局的领导后来也没做什么,只是说南坡庄以后不许再干拦路要钱这种不顾大局,只图眼前小利的事儿,要干点有利于村民长远发展的大事业。紧接着,上头给南坡庄下了最新指示,让4A景区路线点上的南坡庄出个旅游项目规划,规划要有可行性、持续性,带动全村未来3—5年的发展。村支书已经顾不上满圆能不能找到,他正在为了上头安排下来的规划抓耳挠腮。什么是规划?别说村民了,就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让南坡庄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山沟出规划,这不是赶鸭子上架难为人吗。南坡庄若有资源,早富了,还用现在依旧过着等靠要的贫困日子。说满圆不着路,南坡庄不就是许许多多乡村的满圆吗?村支书换了一届又一届,村委会却越来越穷,每一届村支书都想着法的把村集体资产变为己有。现任村支书能上任,不过是村民瘸子里挑将军,反正村委会的地皮都被往届村支书卖了,现在办公的房子都是租的,选谁不是选,一样穷折腾。

南坡庄的村民才不操心规划不规划,他们只在乎满圆不见了,这是一件挺难受的事儿,满圆要是不在,南坡庄的新故事就要断篇,等满圆找不到这件事儿消落下去,会有很长时间,大家都得说着过去的老故事儿了消磨时光了。就在南坡庄的妇女们轮番劝着满圆媳妇宽心的时候,消失了将近一月的满圆回来了,穿得一水儿新。大家问满圆去哪里了?为什么也不往家来个电话,不知道家里人着急呢。满圆呵呵笑着,出去电话就没费了,哪有钱充呢。没钱还穿新衣服?满圆跟众人讲起了他的奇遇记。

满圆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走到了火车站,他就碰见一个好心人,他随口说他要去北京打工,不够钱买票,好心人竟然信了,就给他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他到了北京,去了一趟长城。人真多,但外面的人是真有钱,那么好的东西,说扔就扔,说丢就丢,满圆看到人家吃不完的东西,只要问一问,那些好心人都会把东西给他。他夜里在大街上蹓跶,就被人送到了一个地方,有吃有喝,还有好衣服穿。满圆说自己在那个地方待着,心里老难受了,想着什么时候南坡庄的人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呢。外面虽然不愁吃喝,可满圆待不下去,还是想要回家,然后就有人专门把他送到车站,还买了票,他就回来了。

“外头这么好,满叔还回来咱们这个穷窝干啥?”

“你懂个屁,出去了你就知道,哪儿都没有咱庄好。就那个长城,两堵墙中间一条沟,跟咱们庄边浇地修的渠沟似的,坐在里面不透风,哪有坐在咱们东山上的石头墩上凉快。”

众人笑,满圆觉得心跌了底,踏实。

南坡庄的项目规划出炉了,等到十一小长假,镇上和村里各出一半钱,预算10万元,办一场为期4天的乡村音乐节。音乐节的主题是宣传南坡庄的山楂,可今年由于虫害,南坡庄的山楂几乎绝收,每棵山楂树上偶尔挂着几个青绿色的干瘪果实。与音乐会配套的有各式各样的小吃,以及供孩子游玩的娱乐设施,为的是让过路看音乐会的游客在此消费。音乐节的地点选的是庄南边的烂河滩。在十一之前,南坡庄先得出5万块钱把疙疙瘩瘩的烂河滩平整一下,让游客和车辆能够停进来。

从平整河滩开始,满圆的干劲就很足,不光为了挣钱顾家,尽管也不知道这干活的钱村里什么时候能发下来,但满圆有自己的想法。先前他好歹有盖起砖房的能耐,阴差阳错又看了外面的世界,他想让南坡庄变得好起来,那样他的日子也会有奔头。音乐节前夕,满圆又被村支书安排了新活儿,为活跃现场气氛,做好热场工作。满圆不清楚什么是热场,但既然是村里的事情,就没啥好挑的。

10月1日到4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在南坡庄的河滩上响起来,咚咚的音乐节奏,似乎要把南坡庄的地震塌,震得人魂不守舍。南坡庄的人不敢往前靠太近,害怕心脏从嗓子眼跳出来。夜晚红绿交错的炫亮灯光照射很远,从庄南头打到北头,绕过东山,又从西边回来,掠过山林的灯影,像黑暗夜空里鬼魅的眼睛,把黑黢黢的群山晃了一遍又一遍。乐队的主唱在台上嘶吼,让大家跟着音乐节奏跳起来,除了他后面几个染着黄头发,穿着白色超短裙的女郎跟着乱蹦,河滩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些人,对乐队主唱的话仿佛听不见。停车场上空空荡荡,过往车辆匆匆而过,并没有出现车辆拥堵的场面。南坡庄的老弱病残,还有邻村看热闹的人,大声喊着跟对面的人说话,全是埋怨话。

“作闹个啥?吵死了,大晚上让人睡不好觉。”

“连个山楂影儿都没有,办什么山楂节。”

“这些人呐,为了巴结讨好当官儿的,啥也不想,又给村里塌一屁股窟窿债。”

只有满圆站在舞台前,跟着台上的人在蹦,他抬手跳脚,好像身后站着拥挤的人群。满圆想南坡庄已经沉睡得太久了,需要被叫醒,管他对与错,傻与憨,只有醒来才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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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时节月渐圆, 丹桂满枝香满园。 最是一年团圆夜, 泥炉煮酒空对月。 犹记当年双亲暖, 今时唯有慈母念。 我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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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满圆破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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