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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舒子澈
(1)
残阳似血,冻风如刀。杜怀瑾此刻已经行走不能。他勉强支撑自己,调动了所有内力,提起最后一口气,落在了柳府。
砖瓦清响,这让杜怀瑾微微皱了皱眉头。尽管是正午,夜雨的冬日却冷得让阳光无法穿透层层彤云,肆虐的风卷了云散在所有人头顶。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网。
杜怀瑾甚至不想回来。他以一个弱者的身份,狼狈地回到了过去。他并不想让人看到如此虚弱的样子,但似乎已经没了别的办法。诚然,一直都在抗争,一直都在试图摆脱那层阴影,但结果呢?结果……他似乎败亡得看不到翻身的希望。
他尽量轻地坐了下来,衣衫凌乱,而他不能去整理了。白色的丝覆盖了他的双腿,很快,如果他意志动摇,就会被蚕丝包裹,化为蚕茧。
柳粲正在屋内标注下一个该下手的地区,他的手指拂过沙盘,拂过地图,拂过桌案上的所有纹路,腰间的琼花勾玉几乎烫得让柳粲以为它随时都会承受不住这等热度炸裂开来。那一声瓦片的刮擦似乎开启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关,柳粲大步走了出来,循声望去。
眼前的人白衣不染纤尘,脸色几乎和衣饰一样,毫无点滴血色。柳粲注目这个骄傲的男人,少刻就垂下了眼,语气戏谑:“如果盟主喜欢在屋顶吹风,粲府邸之中大有可供栖息之地。不过这冬日寒冷,可别怪我无情。”
杜怀瑾缓缓出了口气:“你肯收留而不是去和沈轻负禀报,我似乎就该感激涕零。如今……哪怕是三岁童儿,但凡能够上来,我就只有死路。”
“我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当上盟主的。还是说这许多年来,武林成了你杜家的一言堂?”柳粲一面说着,眉梢高高地挑着。只是他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之中紧紧握着。
他……能否承受,这最后的,最沉重的一击?
想了想,柳粲还是放弃了现在就告诉他的打算。至少等他好些,他这么安慰自己,试图抹去那一丝愧疚。自己对他,实在是亏欠了。
整个武林亏欠了自己,可杜怀瑾何辜要承受自己的痛苦?
杜怀瑾想挪一挪身,可他动不了了。蚕茧已经覆盖住了他的上半身,他现在连前倾身体这样细微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听着柳粲那冷冰冰的话语,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来:“阿粲。”他没想到自己何时也能够顺利地叫出这个称呼。
阿粲。
他多想叫他元贞兄,他的副盟主,他的大哥,他是和自己肝胆相照,愿意携手一生的人啊。
“你若放任蚕茧,我下一刻就会派出赤金弓箭队的三千弓箭手。”柳粲莫名有些慌了。他看着眼前虽然随时可能失去一切但依旧骄傲而优雅的男人,感觉牙根都被咬到要出血。
“你舍不得。你,不会的。”杜怀瑾闭起眼睛,“如今我举动不能,听你一曲琴,我便是被蚕茧永远封禁……”
“哼,临到死时,还流连外物作甚。”冰冷的语气难掩嘲讽,打断了杜怀瑾尚未说完的话语。他还是回过身去,将琴搬出。
“你看,我终究不枉相交你一场,是否?”他骄矜肆意,挥霍着柳粲给他的所有。
琴弦颤动,单音起,而后缓缓勾挑。杜怀瑾保持那高傲的坐姿,眼里却含着不明情绪。就是这个手上沾满了杜氏鲜血的人,正在含笑为自己抚琴。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冷得连火烛都无法相容。
可偏偏,这最残忍的人,做着做温柔的事。
笛声起,他们一如既往的默契,音律贯彻席卷了整个皇城,惊动了皇朝至高无上的主宰。
在御林军飞檐走壁团团围住杜怀瑾时,玉笛终究握不住。
(2)
那玉笛落下,柳粲终究不愿这么好的物件落个粉碎的下场,还是将它接住,握在手中,一丝笑也不知道是对谁,也不知道这一个笑里面是多少意蕴。
他回过身来,就见何玉站在身后不远处,目光晦暗。柳粲恍若不觉,走上前去将自己冰冷的手往他的衣领子里放。
何玉被那冰冷的手一激,忍不住就将柳粲的手从自己衣领中拿出,窝在手内替他暖:“你的手还是这么冰凉。我以为你弹琴好歹能回暖,看来是我疏忽了。你的体质,也只能等闲旁人来替你暖。冷心冷面柳军师,是不假的。”
“你嫌我冷心冷面,就不必招我。”柳粲还是那副模样,原本眼底还盛着丝丝歉意,如今当然而散,点滴无存,就将自己的手从何玉手中抽回,径自回了书房。只是他转身时再不必遮掩,咬紧了一口牙齿,生生将诸般苦痛压下。
御林军卫兵就是看昔日盟主如今被蚕茧束缚住了举动不能,上来两个力气大的将杜怀瑾抬起,却不知这位盟主早已是疼得内外衣衫尽数湿透。天蚕丝锋利非常,柔软异常,这么裹住他,并不受他心中指示,不是司族之人因为不懂内中详细,随意碰触时,杜怀瑾本身却要承受极大痛苦。本命蚕丝自体内出,保护四肢百骸不受侵伤也不过是在静止时分。如今每一次颠簸碰触,蚕丝在体内挤压变形,恰似要将他五内之中搅个粉碎,这等痛苦,等闲人早已是一命呜呼,也亏得杜怀瑾内里深厚,在体内流转着,好歹托住蚕丝,才不至于五内俱碎而死。
捱至众人簇拥着将他扔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杜怀瑾唇上仅剩的血色也退了个干净,竟如白玉雕像一般,面目都僵冷。
“他将你伤得体无完肤,所以你知道回来了?”沈轻负心中气极,挥退侍卫宫娥,就走到杜怀瑾面前,看他只剩下脖颈以上不曾为蚕丝覆盖,诸般情绪不一而足。
“陛下不曾削了草民的籍贯,草民便此生都是夜雨之人。即便是逃犯,也要回来,强过在异国他乡,为他人……填……陵……”杜怀瑾一张惨白的唇微微开合,声息几乎让沈轻负听不清,后面两个字更是只剩下不辨音节的喘息。
“你说什么?他要你怎样?”此刻别无外人,沈轻负心中所思所想终究不用再避忌旁人,就一把将他覆盖了一层蚕丝的双肩握住,扳向自己。
“填陵……”杜怀瑾吃不住他这样,豆大汗滴自额头滚落,连气息都行错了,引得身体簌簌颤抖。饶是如此,也不闻他一声呻吟。
“填陵!”沈轻负只觉一股怒气自脚心蹿出,放开了杜怀瑾,自己大口呼吸许久才稳住了不曾将这文渊殿拆了。
填陵,是比殉葬还要不如,被指定填陵的,古往今来也不见几个。被指定填陵之人,不要说死无全尸,就是骨殖都不会剩下,被磨为齑粉,经复杂工艺的混合后,铸成类似陶瓷一般的骨台,用来放置皇亲国戚的棺木。填者,垫也。就是十恶不赦之徒还因为一句死者为大,尚可有尸首或是遗骸交付家人安葬,而杜怀瑾……
用奇耻大辱都不足以形容此举的丧心病狂。
“东方德如此,就不怕遭报应!”回音震得殿内墙壁嗡嗡作响,沈轻负初见杜怀瑾的那股子怨气早就被这消息消磨殆尽。
“无妨了……即便听着骇人,那填陵之说大略也只是谣传。何况人既死,如何还知道活人怎么待我的尸首。陛下难道不知旧时异地边陲那些不归王化之人,每每都拿敌酋的头颅做酒杯或是溺器?”
“他们是他们,东方德这般想,便和那不归王化的蛮夷又有何区别。”沈轻负顺着杜怀瑾的描述想来,怒气不减反增。
“能得陛下为我一怒,倒也值得。”杜怀瑾撑持着不肯教蚕茧裹了全身,断了他的声气,又道:“其实做填陵且不说,东方德是怎样人,我早就知道。我只看不懂柳粲罢了!”他也曾想将柳粲便是柳元贞的话告知沈轻负,毕竟他害自己如此。不过还是抵不过十余年交情,就放了这等打算罢了。
眼见他已经是这样,沈轻负也有私心作祟,就免了他的牢狱之灾,借杜怀瑾不便挪动,就留他在宫中,且暗中派人前去空桑山,寻人开解蚕茧,保住杜怀瑾一命。
这一日正等空桑消息,沈轻负批阅了大半奏章,就听闻代父出使的西祁太子祁连彻求见。他传见之后,祁连彻便跪在阶下,一语惊人:“陛下可知道,那害死先皇的罪魁祸首柳元贞,尚在人世?”
“他人在何处?”沈轻负一听是柳元贞的下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然将笔墨一推,站起身来厉声喝问。
祁连彻面上浮起笑容,直视着沈轻负的双眼,一字一句缓缓道来:“最危险之处,往往也是最安全之处。柳元贞行事奇诡,深谙诈术,陛下以为,他会在何处?”
“最危险……最安全……诈术……”沈轻负反复咀嚼祁连彻这句,若有所思。
“柳川柳氏一族,可没有什么柳粲。”祁连彻意欲速战速决,也并不再循序渐进,直直点道。
“你是说……?”沈轻负一惊不小,并不肯十分相信。但看祁连彻这般,也由不得他不怀疑几分。顿了半日,沈轻负总算是找到一条反驳祁连彻:“柳粲乃是何玉为我所荐。他家里三代在朝,颇得朕并父皇倚重,难道也不知柳元贞乃朕平生最恨之人?”
“他自然知道,只是陛下以为,何玉当真就是一心为君的忠贞之臣?陛下可不知道,柳元贞少年时,同何玉可是坐卧不分离,比亲兄弟还亲上三分。这样的交情,陛下觉得何玉能不为他冒死?何况明面上,柳元贞早就死了,哪个知道他偷梁换柱?自然是有恃无恐,欺上瞒下。左右陛下顾及他们两朝尽心,不会苛责罢了。”
(3)
沈轻负一听此话,本就心神不定,如今更加起了十分疑心。所幸他还有些理智,知道柳粲到底是兢兢业业辅佐自己,而祁连彻不过是异国之人。想到此处,沈轻负冷笑道:“太子,你在朕面前构陷柳粲,无非就是忌惮他智谋超绝,怕你们西祁被朕攻克,是也不是?”
祁连彻听沈轻负如此替柳元贞开脱罪责,气急而笑:“是,我是忌惮柳元贞,毕竟是让夜雨先皇饮恨的人,手段当然不简单。不过构陷,我还不屑为之。我父皇的国父是盟主之父,当真忌惮柳元贞,我有一万种法子教他殒命,并不用这般费力。此般前来,不过是受国父所托,见柳元贞狼子野心,又灭了杜氏一族,要借陛下的刀,要了他的脑袋!我拜在盟主门下,如今盟主因他而致化茧,我为人徒弟,如何能作壁上观!”
“即便你言之凿凿,也该有些证据。朕可不是东莱那一群疑神疑鬼的东西。”提到东莱,沈轻负又想到杜怀瑾险些成了东方德的填陵之鬼,声音都有了些微颤抖。
“证据?柳粲身上那一瓣蓝色的勾玉琼花,就是最确凿不过的证据!琼花七色,本是一朵整花,后因为师傅同老盟主争执,气急之下摔碎做七瓣,七色勾玉流落四处。那琼花本是武林圣物,又是杜氏不传之宝,不是和武林,和师傅瓜葛深重的,想收,玉石通灵还不肯认呢!陛下当知晓,柳元贞一向得君知命倾囊相授,是故深谙韬略,才会被东方德掳走,用来对付陛下。君知命老前辈一生的关门弟子只得两位,哪里有个柳粲的名字,分明就是柳元贞!陛下可还记得柳元贞送与先皇的信件?那字迹就同如今一般无二。”
他一字字一句句都是雷轰电掣,沈轻负的神色逐渐变了。思量片刻,沈轻负强压怒火淡淡道:“来人,传何玉、柳粲来见朕。”
祁连彻仍旧跪着,铮铮男儿骨,此刻双目早已噙满愤懑:“请陛下允准祁连彻进师傅身侧侍奉。”
“准,你且去罢!”也怕他留在此处柳粲心有打算,沈轻负淡淡吩咐一声。
柳粲接到旨意,加上知道祁连彻入宫,心中升起些不好预感,奈何一时半刻不得要领,勉强收拾进宫。
“杜家既然已经满门被灭,不知道朕的军师下一步要将刀锋指向何处啊?”看他两个跪在下首,沈轻负并不叫起,闲话家常似的问道。
“臣唯陛下之命是听。”柳粲跪在下首,字句清晰。
“这且不忙。朕倒是查着了个事儿,军师要不要听一听?”沈轻负却并不曾继续这一话题。
“臣愿闻。”
“唔……杜怀瑾从东莱九死一生回来,告诉朕一件十分令人发指之事。据说东方德阴谋害死他后,要用他给东莱王君柳元贞做填陵,不知爱卿如何思想?”
何玉一惊,下意识看向身侧的柳粲,而这,终究不曾逃过沈轻负的眼睛。
“臣无所思,无所想。”柳粲直直跪在当地,声音平静无波。
“你没什么思想,朕的好丞相呢?也半分不曾动容么?”沈轻负似是懒散,朝龙椅靠背靠去。
“臣……臣不曾料想东方德已经丧心病狂至此!”何玉的心此刻早已乱作一团,叩首有声。
“丞相,你在发抖……是怕东方德也将你做成骨台填陵么?放心,你和柳元贞又无瓜葛,他不会要你给柳元贞填陵的。不过,两位爱卿不觉杜怀瑾他是个废人么?空有一身内功,却被人逼迫到如此地步;待人一片赤诚,却换得家破人亡,兄弟暗算!”说到此处,沈轻负再忍不住,将砚台掷出。柳粲额上刹那鲜血直流。
“陛下……”何玉见柳粲被沈轻负厉声苛责,又如此受苦,早就心如刀割没了方寸,顿了许久才哑声道:“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丞相,欺君可是不赦大罪,也不知你有多大的胆子,能做下这种事。”沈轻负眉梢一丝嘲讽,“不是祁连太子为朕解惑,这夜雨,怕是要姓东方了罢?”
“臣不敢!”虽则辩解已无用,何玉仍旧不敢放沈轻负雷霆震怒,膝行几步,重重叩首。
此刻,两人听见了柳粲的笑声。
“你笑什么?”沈轻负看他额间的血已经糊住了眼睛,十分骇人,心中震动却佯作无事。
“陛下,爱上怀瑾了,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
“陛下和祁连太子,都这般爱重怀瑾……元贞就是死了,也别无怨言!”
“元贞!你要做什么!”何玉仓皇之中回顾,却早已为时晚矣。
金銮殿上,血溅三尺。
(4)
“元贞——!”
“没什么好可惜的……何玉,柳元贞,是个浪子,也是……养不熟的狼……”
他挣扎片刻,又对沈轻负道:“陛下……罪臣愿意,给杜国父填陵……”这国父,说的自然是杜怀瑾了。
“你不配!”沈轻负拂袖,驱何玉从速离去。
何玉带柳元贞回府当晚,他便不治身亡。何玉不敢惊动旁人,到底还是遵从了柳元贞的意愿,将他的骨殖收敛了,预备下来。
“不能生同寝,那便要和他死同穴么……元贞,你何以痴傻至此!”何玉知道,经此一次,自己再无可能在丞相的位置上兢兢业业,早早打点了,等候沈轻负的判决。
没人注意到的时候,祁连彻陪在周身尽被缠裹的杜怀瑾身边,絮絮而言:“师傅,彻儿替你报仇了……”
“彻儿知道,师傅会怪我。不过这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彻儿的身心,早在那一年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给你了……你一袭白衣,那么多人围着你,实在是说不尽的风姿逼人!”
“我父亲尊杜叔父为国父,将来,我也尊你为国父,叫柳粲给你填陵……不,柳粲不配给你填陵……彻儿到时候打到东莱去,让东方德给你填陵!”
“我祁连彻的师傅,如何能受丝毫的委屈呢?师傅……你别恼,彻儿还想取了天下,让你做大陆君主呢!”
月黑风高的夜晚,祁连彻小心地触碰着一人高的蚕茧,单手一引,云雾生成。
“师傅,你瞧徒儿这云雾诀,可还得您老人家当初的风采?”
杜君墨并祁修听祁连彻这般说,对视一眼,终于笑了。
“是时候了……夜雨和东莱,咱们先取下一处,就给怀瑾做聘礼!”祁修拍着杜君墨的肩膀,爽朗大笑。
“别忘了把元贞的骨拿来,毕竟是他要给我的怀瑾填陵的,咱们也不能不完成他最后一个愿望,陛下你说,是不是呢?”
“自然,填陵对怀瑾而言是屈辱,对某些软骨头,可是荣耀啊!”
骨台上,躺着一只雪白的,一人多高的蚕茧,只可远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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