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相信,每一个平凡臃肿的中年妇女,都是人性战场上最英勇的死士。
灰扑扑的雾霭笼了墨绿的楼,隐约破云的光搅动近乎凝固的黑,生生漾出绛紫色的晕。金亮的太阳像明黄艳红的叶子跌进淤泥,被污秽卷携继而成为新腐的培料。
宿于阁顶的鸽群呼楞楞扑出一阵风,掀开四垂的苍幕。
空气变得湿、且躁。烟渍与吵嚷像鱼尾击起的水波,粼粼地四散开合。
暗无天光处鼠辈开始 骚 动。从蛰潜的地底危楼探出头,颤颤巍巍松展筋骨。是把战战兢兢演绎成兢兢业业的独角儿,在逼仄的剧场轮唱无休止的麻木。
如果人生际遇大致亦步亦趋,无疑我们永远重蹈覆辙。
又是不被酣眠眷顾的一晚。
枯瘦的指骨缠了干瘪的皮肉,插入油腻浸润的鬓发,贴了同样干涩的额角倦怠收拢。
“嘶——”
扯得生疼的头皮顽固地抵抗她的手,带有咸腥的发丝截住她惯性的动作。
她完成了昨晚的哭。
8小时14分钟零56秒前她发了通脾气,在5小时26分钟前对此深悔,并于4小时前开始恸哭。
待两颈枕巾淋湿后,她完满任务便立即止了哭。掀开湿冷的厚棉被深吸一口气,她又能过活。
囫囵裹上衣裤,对着镜子站定、矗立。
她在晦暗处凝视那张脸。
衰老、松弛、干裂、枯萎...…
她还不到这等年纪。
实际上她离这等年纪还远得很,她才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花一样的二十九岁。
事业、财富、权欲、独立自尊,都像走马夜游的过客,滋润她前二十余年的鲜美青春。而今都充作垫在骨 灰盒底的锦缎,慰藉她余生被家庭侵吞的悲哀,悼念她曾经鲜活的性别。
从肥皂盒下抽出半截半湿的烟,颤抖的指尖触上跳动的唇 瓣,再把湿沉的烟嘴捅 进饱满的唇 肉。
她的下唇很软,肉嫩且肥,上唇却很单薄。都微微翘起,裹成花苞的雏形。起了皮,但不算干,被管不住的手 撕得血迹润泽。下唇丰盈而出血更多,那绯色比上唇充裕得多。
蜡黄凝成的躯干仅存的色泽,鲜润得几近滴毒。
嶙峋的指骨从积了灰的瓶罐后——那些花花绿绿的早就过期的化妆品后,摸出一枚打火机。机腹里的燃油快要告罄,她浑不在意地微闭了眼。
轻薄吐息间云掀雾卷,浓密的睫毛因绵长的舒缓花枝乱颤。
屋子很暗,晨风尚被阻隔在外。佝偻的瘦猫披了阴郁的皮窜进无边夜色,从指缝漏网扎入与世隔绝的天真领地。
蜷缩的筋皮舒成人形,居高临下审视眼底。一双眼被夜色洗得晶亮,被爱的怜悯与恨的恶毒撕扯。
撕扯、撕扯、碎了罢,再交合。
是融于一体的挣扎内斗,归于面沉如土、脸白近腐。
那是女儿的屋子。缩在她眼底、躺在她脚下的该是她的女儿。她的、刚满了三周岁的,小小香香的、软软的小女儿。
平整光洁的额头,顺滑柔亮的幼发、皱在枕头与被褥深处,连同紧阖的眼,一齐淹没。
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球球哦,这个近乎完美的小生命,要将世上最完整的恶毒遭个遍。
好的东西,是生下来就要被糟 蹋的。否则凭什么哄人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她见不着那张脸。她庆幸见不到那张脸。
那张白嫩无暇的脸,那张可能爬了红指痕的脸,那张可能因为昨夜的恫吓还残存着惊恐的一张脸。
那张即将在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昭示她罪行的无辜的脸!
忽的,被团中的活体一声嘤咛。
像弓弦一绷,她立刻化作惊弓的鸟落荒而逃。
风卷残云,她是颠覆墨色的野骢,是奔袭于罪孽荒原的呼啸的风,以为伶仃的脚力能助她逃过亦步亦趋的良知纠葛、使她免于被尚未完满的母性湮灭吞噬。
“你已经是个母亲了。”
“不,你不配做母亲的。”
心对半拆折,羸弱的脑仁儿快要炸裂。
一半凄怆。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我不想打她的...…我是她妈妈,我只是一下子管不住伸出去的手!”
一半嘶吼。
“嘿,她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你即是她,她即是你!况且不是打在她身,痛在你心吗?”
“不,不是的,不对,我.....”
“妈妈——”
是女儿在叫,是自己在叫。
她突然想起无数声的“妈”把自己的母亲磨成了什么样。
每次听她呼唤回转来的那双眼,那双干涸得淌尽了泪的眼,总使她想起竭泽而渔、鸟尽弓藏一类的词。
那双眼也曾是如花年岁里的桃源清流,只日复一日为家庭、为儿女开闸,榨干了每毫每厘的鲜活。
她更记得母亲那双手。那双被小学生和作家无限歌颂的丑迹纵横的手,像渔网勒出的细密褶皱在安稳岁月里藏污纳垢。
闭上眼,饱经风霜的黝黑的手攒着脏且旧的几毛钱递近自己,似乎是在买菜,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啊——”
她狠狠打开向她递钱的手,因过大的幅度打翻了菜摊上的西红柿。不稳的肥硕身体被僵直的手勉强撑住,撑压出红艳艳的果肉,在泥地里碾得稀烂。
耳边叫骂声尖锐地响起。
她听不见了,她看不到别的了。
她痴痴地盯着那双手,那双自己的手,同盯着太平间里母亲的手一样。只盯着,那双手。
肥胖臃肿的可笑的手,或许称为上肢更为恰当?像鞋底粘住的饭粒,粘稠的肮脏如此浓烈,沾了满手的猩红果肉,淌着黄绿的浆汁,散发出自内而外的腐烂酸臭。
只是衰老的腐臭。
她似乎看见这双手被缓速推进熔炉,她好像已经躺在焚烧室的床上了。
又一种声音在耳边轻呢
“这是母亲的手。”
“现在——也是你的了。”
像死寂的空谷刮过一阵风,砭骨针扎似的冷,眼前苍茫的一片白。
无休止的断续隐隐约约……
“妈妈——”
一股疯魔的血气上涌,突楞楞地,栓牢她踉跄的脚步,她堪堪定住。
鬼使神差地,她从颈子上缓缓取下钥匙,插孔、反锁,手法娴熟,将那小人儿死死挡在一墙之隔。
只是隔音效果不太好,她能感到那小人儿吓着了,慌忙地跌滚到门边,浓重的哭腔夹杂着鼻音,几欲接不上气地呼救。
奢求恶魔的宽恕,归召母性的复苏。
“妈妈,我怕黑...…不要,不要不要我——”
“我以后、我以后听话...不惹、不惹妈妈生气...…”
“妈妈,把门开开,不要不要我——”
背靠着冰冷房门一点点滑下,她拼死捂住耳朵,像只秃毛的鸵鸟,把骨骼嶙峋的头埋进心口深处。
不要我....到底是谁丢下谁,是谁不要谁.....
我生了你,你却杀了我?
她倦了、困了、想睡了,她真的快疯了。
夜归的枕边人如蛇缭绕的香,不属于她的香;那劣质的香,将酒熏的汗臭衬得更为浓烈,熬得她彻夜死睁着眼。
因生育而浑身崩塌的曲线,一寸寸蚕食她的 性 别,剥夺她夫妻生活的权益。
熟睡下无意识地触碰像带了恩赏的怜悯和敷衍的施舍。
休完产假后主管语焉不详的答复将她困在家里,日日目睹公婆父母因养育女儿而牵动的明暗交锋。
她觉得自己像囚在笼子里的困兽,被三姑六婆七婶八姨例行巡逻地瞧个遍。简短而雷同的几句问候之后,是各自奉为圭臬的育儿宝典,呕心沥血的苦口婆心似乎都能口若悬河地倾泻而出。
这些到了大妈年龄的老女人啊,这些可怜的老女人,像是从一号模子里拓出来似的,慷慨宣扬着身为母亲的光辉历程。
她只见许多张嘴飞溅着唾沫不知疲倦地开合。
这些血泪交融的荣光岁月,在她听来就一句。
“你是个母亲了,你应该为着身为母亲而感到无上骄傲。哦不对,不是应该,是必须。”
可是,身为母亲的荣光,到底是因为“生”还是为了“身”?若是因为“生”,也不见西红柿因为自身的红皮儿而沾沾自喜不是么?
等一等,她们好像忘了什么。
你们还记得吗?你们首先是女人啊。
“没生过孩子算什么完整的女人!”
她们答得理直气壮,
“你已经是个母亲了。” “你不配做个母亲!”
她们吵得七嘴八舌,
“我不是个母亲,可我也做不回女人了。”
她答。
“哦,那么你已经死了。”
这是第三种声音。
这个世界只容得下不是母亲的女人,和不是女人的母亲。
凭什么?
性灵深处的揪扯、力度山摇地动。一瞬之间仿佛山河将倾、血潮激涌。
听,风声摧折,层层掻刮纤细的神经,如同群蜂乱舞天魔乱斗。脑仁儿的容量太小,盛不下天翻地覆的洪波。
“不听,我不听!都是梦,都他妈是梦!你们都在玩老子,老子活得好好地,怎么可能已经死了!不听,我不听!”
像怒极的野兽,她自灵魂深处发出绝望地嘶吼。
“我是完整的一个人啊,不是谁的妈!”
“哦对的,对的,如果那小玩意儿不存在,她不存在我就又是一个人了!哈哈,我就又是一个完整女人啦!”
“对,我要掐死她,掐死这个累赘!我又是个女人了!”
她发了疯,手拍脚踹肩撞,助跑发力急冲,她忘了钥匙的存在,试图凭借这肉身,这薄弱的骨骼破开这道阻拦她新生的桎梏。
屋内的哭喊渐渐止住。
暴怒的撞击声在大门轰然倒塌的一刹将她从颠倒的神志中捞出来。
她呆立在残破的门框外,望着眼前的一幕。
血......是血.......
墙上,地面,洁白的帷帐,斑斓着单调的、肆意点撒的,都是血。
猩红天地间,她瞧见女儿拖着最爱的娃娃望着窗外。
那小人儿缓缓转过身来,冲着她一笑,那种笑容是她最高兴的时候。
视线下移,她下意识死盯住小人儿的胸口。
在那软和温暖的心窝,有个血窟窿,汩汩地淌着血。鲜红的、纯净的,没有一点腐臭的血。
那小人儿开了口:
“妈妈,我要走啦!以后你就是一个人啦,一个完整女人啦!”
月亮的冷光淌进来,晨风清冷,她眼见着小人儿融进那白色,辗转无踪。
“不——不!”
她抬起手猛地前伸,要拉、想扯,奇异的负重感从手坠连她的心,一齐下沉。
她低头,瞧见一柄匕首,一柄干净雪亮的匕首。
就这样,兵不血刃地,她活了过来,活成一个完整的人。
她又是一个完整女人了。
可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短暂的呆滞耗尽她最后的心力,她脱了力,昏死在一片不存在的混沌、血污。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那么,该是怎样的?
..................
“怎么了?”
是丈夫带了没睡醒鼻音的一声问。
“没事,我去看看宝宝。”
泡在冷汗里惊醒,在长久的呆愣后她披衣坐起,站起的双腿有些不稳。
走到主卧门口她突然停住,声音沉稳。
“我从明天出去找工作。”
也不等丈夫反应,她像逃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向女儿的房间。
她忽然有些害怕。
那些穿梭于真与幻、爱与恨的血脉纠葛,是连接生与死、醒和梦的牵肠挂肚。
那牵联是生的凭证,是活的念想;是喜忧参半,是倾尽付出;是跪在尘土深处无人问津的孑然身影,是螳臂当车敢与世为敌的无量气魄。
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房门。
微微的风透过轻轻飘扬的窗帘投进柔柔的月光,无比温软,飘上那小人儿纯真无邪的睡颜,如实笼了一层恬静的梦。
她蹑足走近,俯下身,在那小小的脸蛋儿印上浅浅的一吻。
那一吻是无声的歌——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世上一切 幸福祝愿
一切温暖 全部属于你
一束百合 一束玫瑰
等你醒来 妈妈都给你
月光把所有柔软给了小小的人儿,余下冷冽的清白将她两颊晶莹的泪衬得晶亮。
这一刻,这个女人,终于有资格成为一个母亲。
“妈妈为什么我不记得三岁之前的事情啊?”
“宝贝儿,那是老天爷对妈妈的施舍。”
在你不记事时,我拼尽全力;
我终于学会成为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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