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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主题写作。
“妈,柴叔他怎么样了……”郭兴福看到母亲坐在急救室门口的椅子上低声啜泣着,他急切地问道。
“呜……反、反正说、说挺危险的……”母亲哭哭啼啼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兴荣干啥去了?”柴叔出事的消息还是弟弟兴荣打电话告诉他的,现在却不见他的人影。
“办完手续就走了,说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道。
听说弟弟办完手续就走了,郭兴福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骂了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掏出手机翻找弟弟的手机号。
手机刚刚“嘟嘟”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好像是弟弟专等着他的电话呢。
“哥,你到医院了?急救室里有消息吗?”弟弟的大嗓门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他没有回答弟弟的话,而是恨恨地道:“如果敢拿给柴叔治病的钱去赌博,后果自负!”
“哥,你咋还用老眼光看人呢?自从柴叔说过之后,我压根就没有进过那种场合,”弟弟突然压低声音说,“我怕钱不够,刚刚又取了三万。这会儿正和我朋友去医院,他爸是心脑血管方面的专家……”
……
一小时前他正在工地上检查工作,弟弟打来电话说柴叔突然晕倒了,已经打了急救电话。考虑到自己赶过来需要一段时间,当即给弟弟转了两万块钱。不知办手续花了多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钱还有盈余。本以为弟弟拿着剩余的钱去了麻将室,哪知自己又误会了他……
挂断电话,郭兴福长舒了一口气——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最终还是被柴叔给转化过来了!他靠在椅子背上,十指相扣置于肚腹,两个拇指彼此环绕不停地转动着。思绪被一点点拉回到了十九年前……那时他初二,弟弟四年级,也是父亲身故第四个年头……
父亲意外受伤不但花光了家中的积蓄,还欠下了不少外债,最终落得个人财两空。郭兴福坚持要休学打工挣钱,帮助母亲尽早还清外债。要强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再苦再累也不能耽误他们的学业。说父亲但凡有点文化,也不至于去干那种危险的活,她决不会让孩子们步父辈的后尘。
郭兴福学习很好,也很听话懂事。鉴于家庭的实际情况,为了节省路费,也为了充分利用时间学习,他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每次返校的时候都要背够一个月的口粮。母亲也是算计好了时间,提前为他晾晒好馍馍,准备好咸菜和油泼辣子。
他通常坐星期六早上的第一班车回家,这样就可以利用星期五晚上的时间学习,星期六星期天还能帮着母亲干一些农活。乘星期天最后一班车赶到学校,正好到了晚自习的时间。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回到家大约是上午九点多……
当时前院的门是虚掩着的,他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妈,又喊了一声兴荣,没听到有人应答。既然前院里没人,那无疑是在后院里了。于是,他朝着杂物间走去,因为穿过杂物间才能进入后院。
“脏衣服拿给我,我给你洗洗。看你弄得泥猴一样……”他听到母亲在后院里说话的声音。
“老二这个愣头青,不好好学习,总给母亲添乱……”这样想着,他一步跨出杂物间门坎,想着要好好教训一下弟弟。
令他意外的是后院里没有看到弟弟的身影,只有妈妈在淋浴间门口的水龙头下往洗衣盆里放水。
“妈”字还没叫出口,就听到淋浴间里传出了一个瓮声瓮气的中年男声:“不、不用了,等会我自己洗。”
“让你拿,你就拿出来,哪来的那么多废话!”男人这么一说,母亲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就纳闷了,浇水怎么还把自己给弄到水渠里去呢?”
母亲面对着淋浴间,注意力又在里面的男人身上,她根本没有觉察到郭兴福已经来到后院。此时的郭兴福满脑子的疑问——这个正在洗澡的男人是谁?母亲能怎么给一个陌生男人洗衣服?一边想着赶忙退回了杂物间,凝声静气想一看究竟……
他刚站稳脚跟,就看到淋浴间的门缝里“飞”出了一件衣服。母亲捡起衣服抖了一下,接着喊道:“裤子呢?还有,裤头背心也给我。”
“不、不用了,这些我自己能洗。”男人似乎有点难为情。
“自己能洗?几十年光棍汉日子过惯了,洗衣服还上瘾了呢?那以后你还是自己洗吧,免得我受麻烦。”母亲边揉搓着衣服,说道。
淋浴间里的男人再没有出声,那道门却打开了一道缝,一只黝黑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几件衣服放在了门外。
郭兴福看着母亲搓洗衣服一起一伏的背影,印刻在记忆中的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中浮现,想起英年早逝的父亲——他的心里一阵酸楚,眼眶里泛起了泪花……
“我一个月没有回家,家里怎么来了个陌生男人?”刚想找去弟弟问问情况,“吱扭”一声,淋浴室门开了。郭兴福不由得止住了脚步。他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居然要在父亲去世三周年后取代他的位置。
“头发里弄得全是沙子,洗一洗清爽多了。”男人从淋浴间里走出来,用五指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心情很不错。
男人身高不过一米六,光着膀子,下身穿藏青色大裤头,趿垃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
看着他,郭兴福立马联想到了在某博物馆里见到的那具木乃伊。颜色如同烟火熏制过的腊肉呈棕褐色;就像一副人体骨架上包裹了一层牛皮纸,两侧肋骨根根分明;细胳膊细腿,细长的颈项上顶着一只干瘪的脑袋,像极了一只提线木偶。二指宽的脸和那张大嘴极不协调,鲜红的牙花子镶嵌着一口泛黄的板牙……
天呐,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怎么能配得上拥有父亲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和父亲的高大魁梧相比,他是那样的弱不禁风;和父亲的英俊潇洒相比,他是那样的浅陋猥琐……
“怎么就掉进水渠了?”母亲一边洗着衣服,问道。
“我估摸着一步能跨过去,谁知道就差了一点点……”
“就你那蚂蚱腿腿,还想着一步跨过去呢,真是太自不量力了!”母亲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
“咦,不是说兴福一般都是早上回来吗?衣服先别洗了,赶快准备做饭。我去杀只鸡,鱼昨晚上就腌好了。”男人没有接着前面的话题说下去,却想到了郭兴福要回来的事。
“你看看,你看看,这一忙咋就给忘了!都是你添乱……”经他这么一提醒,母亲才想起了郭兴福回来的事。她忙不迭地起身,湿漉漉的双手在衣襟上擦来擦去,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哎,兴福回来你可要好好解释解释……”男人朝鸡棚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你放心吧,老大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会理解的。”母亲捡了一把柴禾,又对男人说道,“赶紧把衣服穿上,让孩子看到多不好意思!”
男人讪笑着从凉条上取下一件月白色衬衣,边走边穿向着鸡棚走去。母亲见状,放下柴禾又走进了菜地。
郭兴福悄无声息地回到前院,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堂屋正中的供桌——那里放着祖宗牌位和父亲的遗像。每次回家他都要看看镜框中的父亲,和父亲做一次无言的交流。
不看则已,这一看顿时令他怒火中烧——父亲的遗像居然不见了。
郭兴福拔腿就往后院走去,他要当面问问母亲:你怕了,你不敢看父亲的眼神?把父亲的遗像收起来就能逃脱良心的谴责?
“兴福,你回来了?”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他止住了脚步。
“二叔”,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喊,郭兴福一头扑进了来人的怀抱……
二叔家的西厢房里,郭兴福一直不停地哭泣着,任谁也无法让他停下来。二叔一支接一支抽着烟,给他讲述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根据二叔所言,这个姓柴的叔叔来自六百里外的邻省,是姑父家的远房亲戚。其实这件事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酝酿了,只是母亲死活不同意。说兴福爹刚刚过了三周年,不管别人怎么想,自己先跨不过这道坎。
二叔说他和姑姑姑父嘴皮都磨破了,才算促成了这件事。母亲虽然勉强答应了,但是她提出只能以搭伙过日子的方式相处,绝对不领结婚证。
柴叔和父亲同岁,老家兄弟多、条件差,再加上本人形象欠佳,四十过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老家有十几亩责任田,前几年新修了一院房子。他来到这里二十多天,也是抱着先看看情况再说的想法。如果可行的话,就把老家的地出租,房子在公路边,如果出租也能要个好价钱。
“二叔,好端端的你们为啥要这么做?你对得起我爹吗?……”郭兴福听完二叔的一席话,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姑父和二叔。这都是他很敬重的长辈,想不到他们竟然撺掇自己母亲改嫁。这样想着,说话口气难免充满了火药味。
“胡说!”郭兴福刚说了两句,二叔拍了一把桌子,厉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你爹他……”
二叔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你说好端端,什么叫好端端的?孩子啊,三年来你妈的变化你没看出来?三十多亩农田的劳作,对一个男人来说都不容易,何况她一个女人!”
“我可以不上学,我已经能劳动了。”郭兴福豪气冲天,挺了挺小胸脯。他觉得自己这么一说,肯定会得到二叔的赞赏。
“你……”二叔像是屁股下面着了火,“腾”一下从炕沿上弹了起来,粗大的手掌带着一股劲风扇向了郭兴福的脸颊。
“干啥呢……”二婶手急眼快,一下子挡在了郭兴福前面,对着二叔吼道。
“你个小兔崽子,再敢说不上学,我砸断你的狗腿!”二叔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二婶……”郭兴福头埋在二婶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孩子啊,不是二叔对你狠,你爹走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成为一个捋牛尾巴的庄稼汉呢!”二叔哽咽了一下,拍拍郭兴福的后背,朝门外走了。
“兴福,都大小伙子了,有啥可哭的?你二叔脾气不好,但他也是好心。有些事你慢慢就懂了……”二婶用袖筒擦了一下郭兴福脸,又觉得不妥,赶忙走过去拿起洗脸毛巾在清水里淘了一下。
郭兴福接过婶婶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怎奈这泪水像是开了闸门的洪流,总是源源不断奔涌而出。通过叔叔婶婶的一番谈话,他明白了一些事,也就理解了叔叔和姑父的良苦用心,但是情感上还是通不过。
从二叔家出来,向家的方向走去,虽然仅仅两百米的距离,他走得异常艰难……不想回去,又不得不回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母亲在院子里连声喊着“兴福”。她应该是发现了放在堂屋门口的书包。
“这孩子,干啥去了?”母亲应该是各个屋里找了一遍,显得有些着急。
“他不会是听谁说了什么,一生气躲起来了。”这是柴叔的声音。
“难说啊……”母亲似乎束手无策了。
“你别着急,说不定去了他二叔家呢。这事还要耐心解释,孩子肯定一时想不通。”
“兴荣这个挨千刀的干啥去了?”不知为何母亲突然又想起了兴荣。
“你这个人啊,骂人总是口不择言,自家娃咋就成了挨千刀的了?以后千万要注意……”母亲的话音刚落,立刻被柴叔数落了一顿。
郭兴福在门外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柴叔这个人看起来外表粗鄙,实则心思缜密,应该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进去吧,一切总要面对的……想到这里,郭兴福长舒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刚抬手准备推门,门却自己开了。郭兴福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看到了柴叔惊恐的脸。
门是柴叔从里面打开的,他显然没有料到门外有人。
一切设想和预演都是白费功夫,两人的见面就在这突然之间。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大目瞪口呆,一个瞠目结舌。
“兴福,回来连个照面都没打,跑哪儿去了?赶快进来啊……”母亲看到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样子,立刻迎了上去。
柴叔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侧身让到一边,一个劲地嘿嘿傻笑……
郭兴福没有回答母亲的话,低着头从母亲和柴叔中间走过,径直来到自己的房间,“啪”一下反锁了屋门。
“你这孩子,这是咋的了?”母亲拍打着屋门,一遍遍说道。
郭兴福躺在床上默不作声,任凭母亲在门外唠叨着。
“兴福,你把门打开,妈有话和你说呢。”
“我不舒服,想安静一会。”看到母亲执着的样子,郭兴福实在装不住了。他大声回了一句。
“哪里不舒服?我们去找医生看看……”
郭兴福心里非常烦躁,他觉得自己母亲太不会察言观色了,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反而是柴叔有眼力见,他压低声音对母亲说:“你就别叫了,让孩子休息一会,你没看出来孩子脸色不好。”
“脸色不好更应该去……”母亲焦急地嚷嚷道。
“嗨,你呀,自己的娃还不了解?赶紧做饭去吧,给娃好好补充一下营养。”听动静,应该是柴叔把母亲给拉走了。
母亲这一走,一下子就安静了。郭兴福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望着屋里的陈设,父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当年修这院房子的时候他才二年级。那时候二弟兴荣特调皮,动不动就把他的作业本撕破,为此挨了不少批评。为了让他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父亲特意把这间朝阳的房间给了他。
和其他屋子一样墙壁是用白灰粉刷的,不同的是这间屋子的地面是红砖铺就的。别的房间顶棚上糊着报纸,这间房子的顶棚用的是当时流行的塑料彩带。四周设计了菱形图案,正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回”字,在当时算是比较新颖的风格。
在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日光灯的时候,父亲就给这间屋里装了一只,他说这种灯柔和的光线能保护视力。左邻右舍见惯了白炽灯,把这个新奇的东西叫做“电棒”,有人说只有领导的办公室才用这种灯。
进门右手边的书架也是父亲自主设计,亲手制作的。当时材料不好找,父亲用锯子了好多不规则的木板,用斧头劈、用刨子刨,硬是做出了这只书架。书架在当时的农村是罕见的。书架上依次排放着学过的各课本,还有一些课外书籍。
写字台是请了专业木匠做的,虽然笨重却很实用。上面铺着一块玻璃板,下面压着小学毕业的合影和一张全家福。桌子上的小台灯是他的心爱之物,那是父亲送他的生日礼物。
这间屋里最显眼的当属墙上的那一溜奖状,分别是历年来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优秀团员、还有运动会得了名次的奖状。父亲把这些都贴在墙上,有客人来家里,他必然要逐个讲解一遍,一脸骄傲的神情。
郭兴福看着屋子里的一切,父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空气中似乎还有父亲的味道……
“兴福,吃饭了。”就在他思绪纷飞的时候,母亲再一次来敲门了。
“哥,吃饭了。”紧接着弟弟兴荣又喊了一声。
“我不饿,你们吃吧。”其实鸡肉的香味已经从门缝里钻进来了,如果是往日他早就按捺不住肚子里的馋虫,往厨房里跑上十遍八遍了。今天对此毫无兴致。
“兴福,起来吃点吧,这是特意给你做的。”母亲的话音里满是讨好的口吻。
“妈,我真的不想吃,你们赶紧吃吧。”
……
见儿子闭门不出,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再没有说话。
一会儿功夫,郭兴福觉得院子里怎么静悄悄的。隔着窗户一看,弟弟兴荣独自坐在那里啃鸡脖子,没有母亲和叔叔的身影。他走出来问弟弟,弟弟说妈妈和叔叔刚出门,不知道干啥去了。他伸头往厨房里看了一眼,只见案板上放着满满的几盘菜,很显然没人动过筷子。
他来到位于院子一角粮房。以往母亲总是把晒干的馍馍放在这里。果然,那只柳条筐里放着白花花的干馍馍,还有装在玻璃瓶中的咸菜。和以往不同的是多了一盒午餐肉。他把这些装进提兜,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
这个时间段一般没人进城,被称作“站点”的大柳树下空无一人。郭兴福一看离班车到来还有半个小时,生怕被母亲追赶过来不好解释,急中生智隐藏在了路边的树丛中。那里倒是挺凉快的,只是飞舞的蝇蚊搞得他烦不胜烦,裸露的皮肤上叮了几个大包。呆在树丛中的半个小时,在他来说恍若半个世纪一样漫长。
……终于听到了班车鸣笛的声音,他从树丛中钻出来,看到不远处弥漫着一股尘烟。随着“吱”一声急刹车,郭兴福和这个庞然大物被笼罩在了尘烟之中。他眯着眼辨清了车踏板,一步跨上去才松了一口气。
“兴福……”他刚把着扶手站稳,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渐渐淡去的尘烟中郭兴福看到了母亲消瘦的身影,一副似哭若笑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刹那间,他的心里一片潮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妈”,郭兴福小声喊了一声妈,扭头看了一眼驾驶位置上的司机。
司机明白郭兴福看他那一眼的用意,有些不耐烦地说“抓紧时间”。
司机话音刚落,他蹭一下跳下车,站在了母亲对面,嗫嚅道:“妈,你怎么来了?”
“二叔都给你说了?”母亲的声音很低,仿佛做错了事一样。
“说了。”郭兴福简短地吐出了两个字。
“就说今晚上和你谈谈呢……”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没啥可说的,你们大人的事……”
“嘀嘀……”郭兴福吞吞吐吐不知说什么才好,司机不耐烦的鸣笛给他解了围。慌忙说了句“我走了”,转身跳上了车。司机看到郭兴福上车了,“刷”一下关上了车门。
“兴福,”车门关上的瞬间,母亲突然从自行车把上拿下一只鼓鼓囊囊的提兜跑了过来,“咣咣咣”,使劲拍打着车门。车门再次打开,司机扭头往后看着,眉头紧皱,一脸的嫌弃。
“这个带到学校吃,”母亲把提兜放在车踏板上,大声叮嘱道,“好好学习,不要为家里的事分心。”
“嗯”,郭兴福嗯了一声,提了提兜转身坐在了座位上。
车门再次关闭,班车开始前行,隔着车窗他看到母亲站在眼泪……
半个月后的一天,午饭时间。郭兴福想去大门外买一只西瓜。西瓜泡馍馍省钱、压饿,还能解渴。刚出宿舍门迎面遇到了门房的老爷子,他探头探脑的好像在找人。
“老爷子,你找谁?”郭兴福随口问了一句。
“小伙子,郭兴福是哪一个?”门房老爷子上下打量着郭兴福,问道。
“我就是,有事吗?”郭兴福感到好奇。
“你就是郭兴福?走走走,到门房去……”老爷子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怎么了?”从老爷子的表情判断肯定是好事,但是他想不出与门房有啥关系。
“你家亲戚给你送了一包东西,在我那里放着呢。”老爷子有点喜不自禁,好像这些东西是送给他的一样。
听老爷子这么一说,郭兴福有些纳闷了,他实在想不出哪个亲戚能给自己送东西。
“你看看,香味都跑出来了……”老爷子把一只提兜递给郭兴福,夸张地耸耸着鼻子,活脱脱一个老顽童。“嘿,别看你家亲戚长得乌黢麻黑的,心眼儿倒不错。还我送了一袋菜……”末了,他指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说道。
郭兴福一看,那不是自家的蛇皮袋吗?毛笔写的“G”还出自他手。他顿时明白了这个所谓的“亲戚”是谁。联想到老爷子说的“乌黢麻黑”,郭兴福的脸“腾”一下红了。
他没有和老爷子说一声谢谢,低头逃也似地出了门房,一路小跑回到宿舍。趁着别人还没有回来,把提兜放进自己的木箱里,生怕有人问起是谁送来的东西。
同学们饭后陆续回到宿舍,动作快的已经上床午休了。郭兴福躺在床上佯装看书。眼睛盯在书上,心思依旧被刚才的事牵扯着。他想象着柴叔提着东西,扛着蛇皮袋挤班车的样子,心底里有些感动。但是一想到门房老爷子说柴叔长得“乌黢麻黑”,那份感动就荡然无存了。他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转眼又到了回家的日子,在回与不回之间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回去,不然的话就要饿肚子了。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就看到房顶的烟囱飘出一缕炊烟。他知道,母亲又在做饭了。果然,走进家门就听到厨房里瓢盆叮当作响,满院子飘散着饭菜的香。
二弟兴荣仰在躺椅上,手拿着一块骨头好像在使劲嘬骨髓。见郭兴福进了门,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哥,快洗洗吃饭。”转身跑进厨房报信去了。
郭兴福放下书包,随便擦了一把脸,隔着窗户往外望着。想看看柴叔在不在家,思谋着怎样才能避免面对面的尴尬。看了半天不见有柴叔的身影,他犹豫了一下拿着饭盒出了门。
哪料想,他刚出门就看到柴叔迎面走来,不觉一愣站住了脚,像是被钉在了那里一样。柴叔好像对两人的相遇也感到意外,明显愣怔了一下,边走边说:“我去地上看看,顺便给羊割点草。”他这话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郭兴福听的。
“……”郭兴福张张嘴却没有出声,目送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
“没事的,让他去吧,他的心思我知道。”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兴荣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快朵颐,在他来说只在乎吃和睡,别的与他无关。虽然母亲催促了好几遍,郭兴福一直没有动筷子,不是不饿,实在是没有胃口。他在想——刚才出门的要是自己的父亲,我绝对要留住他。
“这是野兔肉。你柴叔说你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必须给你改善一下伙食。他下了两副夹子就夹住了两只兔子……”母亲说着话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骄傲的神情。
“以后别让他夹兔子了,现在这东西越来越少了,挺可怜的!”郭兴福拿了一只空碗,把盘子里的肉扒拉出来了一半。接着说道:“以后别让他送东西了,手提肩扛的挤班车挺不容易的。”
“他舍不得两块五毛钱买车票,非要骑着自行车去,来回三个小时。”
“骑车去的?”
“他说闲着也是闲着,怕你吃不好……”
“……”
吃完饭郭兴福提出要返回学校。母亲说,去就去吧,我知道你呆在家里也别扭,在学校还能安安静静地看看书呢。母亲把准备好的东西都装好,用绳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让兴荣送哥哥去站点。
临出门郭兴福再次给母亲交代,不让柴叔去学校,他的理由是骑车太辛苦了。想起老爷子说的“乌黢麻黑”这个字眼,他的心里就很不舒服,油然而生一种屈辱感。
不论郭兴福怎么说,柴叔依然我行我素,每隔半个月必定会去一次,有时候甚至才间隔一个星期。每次他放下东西就返回,得了恩惠的门房老爷子也乐于为他代劳。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着,柴叔乐此不疲,郭兴福被动接受。他当然清楚柴叔的一片苦心,只是心中的块垒怎么也无法消除。
改变这一切的是一次意外……
记得那是初三第二学期。连着三天郭兴福都吃到了柴叔送来东西,而且都是热气腾腾的,好像刚出锅一样。那几天天气特别热,他有些不忍心了——柴叔每天都这样,怎么能行呢!于是,他想当面给他说说,以后不要再送东西了。
昨天门房老爷子让他把空饭盒送到门房,那就意味着柴叔今天还会来送东西。恰好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有事提前走了,他给班长说想去医务室拿点药,也提前出了教室。来到门房,老爷子说你家亲戚还没有来呢,你咋提前来了?他说去教导处送东西了,顺便来大门口看看。
他在门口等到下课铃响也没见到柴叔到来,看着放学的同学向校门口涌来,门房老爷子说你家亲戚今天估计是不来了,往常他都是下课铃响之前就到。郭兴福说不来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特意等他的,说着话就朝宿舍走去。
“小郭……小郭,快点来!”郭兴福提着饭盒刚出了宿舍,就看到老爷子在不远处喊他。
见他过去了,老爷子兴奋地说:“你家亲戚来了,我说让他等我一下。这会在大门口,不知又拿了啥好吃的……”
拐过墙角郭兴福果然看见柴叔站在校门口,伸着脖子在人群中瞅着,很焦急的样子。他连忙快走了几步,和门房老爷子拉开了距离,他不想让老爷子听到他和柴叔的谈话,以免暴露两人的关系。
柴叔也分明看到了郭兴福,他把饭盒放到门房窗台上推起自行车就走,就像做了贼一样生怕被人看见。看着走过了人群稠密的地方,他赶紧跨上了车,由于腿太短,扭着屁股的样子显得非常滑稽。
“妈呀……”郭兴福拿着饭盒刚刚转过身,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呼。扭头一看桥头围了许多同学,而且还有许多同学也在向那里涌去。迟疑了一下,他也随着人流往前跑去。学生们人挨人人挤人,完全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了。
“都怪那两个女生,要不是怕撞到她们,那人也不会把车骑到沟里。”
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听见有人在议论。
“这个人咋长的这么黑?”
“真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人!”
“人家这叫做人丑心灵美……”
“看样子肯定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老光棍。”
“咋没人扶他去医院呢?都是些冷血动物!”
“他其实是个好心人,是为了躲避别人才受的伤……”
“他不会是哪位同学的家长吧?”
郭兴福听同学们说“黑”和“丑”,立马想到了柴叔。感觉脸上烧得发烫,赶忙从人群中挤出来,小跑着朝校门口走去。
“小郭,发生啥事了?”门房老爷子看见郭兴福过来了,急忙问道。
“没,没看清……”他支支吾吾应答着,走得更快了。
“一个长得乌黢麻黑的人,为了躲避两个玩耍的女生,把自行车骑到桥下去了……”郭兴福身后有个男生像发布新闻一样兴奋地讲述着,立刻吸引了许多听众。
“长得乌黢麻黑的人?”门房老爷子吃惊地重复了一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郭兴福的背影大声喊道,“小郭,小郭……那人该不会是你家亲戚吧?”
“亲戚?”老爷子这么一说,郭兴福顿时停住了脚步。感觉到端在手中的饭盒异常地沉重……“柴叔是亲戚,还是亲人?”他的心里掂量着。
……
“柴叔,你伤得怎么样?”郭兴福俯身关切地问道。
“蹭破了一点皮,不碍事。”看着郭兴福一脸关切的样子,柴叔的眼里现出了一丝喜悦,随后赶忙低下了头。他捋了一下被撕破的裤腿艰难站起身,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郭兴福把自行车从桥下搬上来,把掉了的链条安装好,又把摔歪的车把扶正。看到前面的挡泥板也有些变形,用手掰着试图让它恢复原状。就在这期间,周围传来了一阵议论声:
“这么多人光看热闹不动手,总算来了一个活雷锋。”有个小女生和一旁的同学窃窃私语着。
“这老汉头真黑呀,掉进煤堆里绝对找不出来。”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嗨,这不是我们班的郭兴福嘛!”有个同学说着话挤进了人群,他端详了一下柴叔,又看看郭兴福,问道,“老郭,这人是谁呀?”
“呃……呃……是、是我叔。”郭兴福舌头绕了半天不知如何解释,声音小到了极点。
“我没事了,你赶紧回去吧。”柴叔可能觉得周围的议论让郭兴福难为情,一瘸一拐地推着车向人群外走去。
看到柴叔走过来,围观的同学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也有人觉得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便想着离去。
“啧啧,我听说刚才那人是他爹。”人群中有同学爆了个大料。
“不会吧?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有人打量着郭兴福,显然是非常讶异。
“听说是后爹。”又有人补充了一句。
“啊……?这太惊悚了!”有人夸张地说道。
“真的,他们一个村同学说的。”又有人言之凿凿地说道。
“老郭,刚才那人真是你后爹?”郭兴福的同班同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嗯”,郭兴福嗯了一声,拿起饭盒扭头就走,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听母亲说柴叔一直很自责,他说怕给孩子添乱,最终还是丢人现眼了。那几天柴叔之所以接连几天去送东西,是因为他在县城打短工……
自那以后柴叔没有再去过学校,郭兴福每月多了二十元的生活费。母亲说,柴叔说生活再怎么困难也不能亏了孩子。
郭兴福并没有放开手把这二十元钱花了,回家的时候给柴叔买了一包五块钱的白沙烟。他知道柴叔舍不得花钱,平时抽的是一块五一包的兰州烟。
母亲说柴叔总是把那包白沙烟装在身上,自己舍不得抽,逢人就掏出来递上一支。还特意给别人解释说“这是兴福给我买的”。
他想象的出来,听着别人的恭维的话,柴叔脸上肯定满是自豪的神情。
郭兴福考上大学的时候,柴叔执意要办酒席。郭兴福说算了吧,何必花这冤枉钱呢。柴叔说喜庆的事就该热闹热闹地庆祝,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酒宴上大家提议柴叔讲两句话,他坐在墙旮旯里说啥都不愿意出头,后来还是二叔讲了几句。郭兴福给柴叔敬酒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完就哭了,把柴叔也惹得眼泪汪汪的。
那天的酒宴上,大家说柴叔是老郭家的大恩人。没有他的全力支持,郭兴福估计连高中也读不下去。那天大家轮番给柴叔劝酒,别看他平时少言寡语,喝了酒说话一套一套的。有人问他,老郭家当初欠了许多外债,还有两个半大小子要上学,牵扯到将来成家娶媳妇等等一系列问题,你为啥没有给吓跑呢?
柴叔说,这些事情我当初考虑过,老家的兄弟姊妹也劝我别把不疼的手往磨眼里伸。他说,不怕大家笑话,我渴望有个家,累一点怕啥呢?只要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过日子,只要日子过的不冷清我就满足了。
他说,当初他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的,想看看能不能处下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兴福他妈贤惠能干,人缘也很好。兴福虽然对他有抵触情绪,但是能看得出来他是个重感情,懂事理的孩子。至于说兴荣这孩子,虽然有些调皮,但是本性不坏。总之在他看来,这个家庭虽然负担有些重,但是都是重感情的人,值得他为之付出。
柴叔后来喝醉了,他哭着诉说了埋在心里的委屈……
柴叔说不知爹娘的基因出了啥问题,兄弟姊妹六个其他几个都长得眉清目秀,唯独他是五短身材还黑得像烧焦的木头。那时候别人也给他介绍过对象,一见面就把姑娘吓跑了,再后来就没人再提说这事儿了。
柴叔说他一直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一直把他们养老送终,其他姊妹从来没有过问过老人的事。父母去世后他就一个人生活,兄弟姊妹很少和他来往。多少年来都把他当外人看待,几个侄儿娶媳妇的时候却又想到了他。侄儿外甥哪一个娶媳妇没有找他借过钱,但是从来没有谁提过还钱的事。谁家有事都叫他去帮忙,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一个不付工钱的苦力……
那天他醉得五迷三道的,到后来一直嘿嘿嘿笑个不停。他说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孤老终生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福气……第二天问他昨晚上说的啥?他挠挠头说啥都不记得了。
这些年兴荣干过许多事,但是都一事无成。不过好的一点是他听柴叔的话,没有做过违法的事。这小子不管自己过得咋样,对柴叔他毫不吝啬,平时的烟酒,逢年过节的衣服,他想的都比较周到。
前年的一次体检中,柴叔被诊断疑似胃癌,郭兴福要带他去省城做进一步检查。他说,检查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做手术也是人财两空的事,何必去受那个罪呢。郭兴福说即使是倾家荡产也要为他治疗,最后还是去了省城,好在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一个囊肿罢了。
一幕幕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浮现着,感觉中这十九年是那样的短暂,这短暂的岁月蕴含着苦涩更多的却是温暖和欢乐。上次的胃癌是虚惊一场,这一次也应该没有问题,柴叔这样的好人定会逢凶化吉的——郭兴福这样想着,心里敞亮了许多。
习惯性地打开手包想拿烟和打火机,却不料摸到了一串钥匙,这一下令他后悔不已。他用自己的公积金按揭了一套房,并且已经装修完毕,所有家具和床上用品都是全新的。他计划在柴叔生日那天让他和母亲搬新家,还给他们报了新马泰七日游——他有些后悔,这一切做的太迟了!
柴叔,有了你,这个家才是完整的。“好人一生平安”郭兴福默默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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