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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
已经是春天了，杭城还是有点凉意，特别是早晚的时间，风吹在身上，还是会让人不自觉抱紧自己。
江杰对这样的日子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他还要忙着跑人才市场，虽然还没有毕业，理论上还有很多时间留给他，学校也在群里通知各位毕业生，不要着急，慢慢来，今年的毕业生比较多，就业形势不是很景气，对工作不要太挑剔。
江杰对这样的通知一向都是一扫而过的，并没有在意，挑剔，是不存在的，现在哪里是大学生挑剔工作，分明是工作在挑剔大学生，看看眼前攒动的人头，就知道一个工作机会之后是多少张嗷嗷待哺的嘴。
江杰知道自己必须要找到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他是梧桐村这么多年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村里都以他为骄傲。可他自己知道，这个大学生不再是从前了，可以值得骄傲了，大学扩招这么多年了，今年的毕业生都已经突破一千万了，不再是村里的天之骄子了。
梧桐村太小了，太偏远了，还没有意识到山外面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普通人之间没有什么差别。更何况江杰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一本大学毕业生，不是211，也不是985，在这座城市里面只是极不起眼的一员。
他感觉到一些凉意，在这初春的早上。他看着人才市场外长长的队伍，忽然感觉有点可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的。
他已经尽全力读书了，不要说学院，即便是班级里面，他也就是一个中上的存在，学分前几的同学是他怎么努力都追不上的存在，他已经把所有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都用上了，一等奖学金是没有指望的，三等奖学金都需要一定的运气。
和那些学霸没有办法比学习，和其他同学没有办法比能力。同宿舍的其他三个人都已经早早签好就业合同了，就等着毕业去工作了，只有他还在这个城市穿梭，在各个人才招聘会上投递着简历。
他必须找到一个单位接收自己，他是不可能回去的，他不想回去，也不知道回去能干什么，他只能在这个城市打拼。
冷
江杰回到宿舍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了。
于飞问他有没有找到单位，他摇摇头说还没有。于飞又鼓励了他几句，说耐心点，总能找到一个工作的。
江杰宿舍的关系还行，没有那么多狗血的勾心斗角，也没有那种肝胆相照的义气，四个人能聚餐，能聊天，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太多的了。
于飞几个除了口头上的鼓励安慰之外，在找工作这件事上确实也没有办法出更多的力，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官二代、富二代，家里可能有一点点关系，也不可能用在仅仅是室友这一层关系的人身上。
“你工作找到了吗？”洛雪发消息过来，洛雪是他名义上的女朋友。洛雪应该算是一个好女孩，自律上进，对自己有着明确的要求。她说她不会在大学就轻易地把自己交出去，所以现在和江杰只是名义上的朋友，可以牵手逛街，再进一步就是越界了。
江杰也知道自己可能给不了人家想要的生活，又舍不得人家的温柔，所以就形成了眼下这种友情之上，恋情未达的局面。“还没有，你呢，你怎么样了？”
“家里让我回去，说让我去考县里的公务员。你愿意去吗？”在微信的界面里面江杰都能感受到洛雪的小心翼翼。她在问他去吗，不是问他愿不愿意去考县城的公务员，是问他愿不愿意做洛家的上门女婿。
洛雪和他聊过这个话题，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家里打算招一个上门女婿。洛雪家和江杰家是来自同一个小县城的，一个是县城的，一个是县城下面小山村的。
江杰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这样去做的，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对龙凤胎弟妹，高二在读，下半年就要高三了，成绩都还不错。他去做了上门女婿，虽然洛雪家没有说就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如果结婚的话就要经营好两个人的小家，不可以把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扛起来的。
“我还是想在省城再找一找看，我这个专业回到县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啊。”江杰拒绝了，说得很客气，虽然他在描述事实，国贸专业的学生回到内陆的小县城能干嘛呢，实际上是在委婉地拒绝了洛雪，也是给两个人分手找了一个体面的借口。
两个人甚至连分手的话语都没有说，都心知肚明了，都是成年人，很多话是不需要说出口的。
“好的，有空一起吃饭吧。”
“有机会再说吧，最近还要跑人才市场。”
有些分手是不需要告别的，本来也没有那么刻骨铭心，又何必演出一副情深难舍的戏码。
江杰问于飞要来一支烟，在阳台点燃，他会抽烟，但从来不买烟，烟也是一种奢侈品，和爱情一样。
两个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对面的寝室楼里灯火通明，没有说话。
夜风吹来，吹在江杰身上，有一点冷。
寒
“江杰，没事吧？”于飞陪着江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抽烟，这个口头廉价的表达同情的问候并不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有多好，只是一种礼貌罢了，或者说是一种修养也可以，可能更多的还是一种同情，甚至是一种怜悯更合适。对这个来自山区的室友，于飞其实是看不起的，但他不能表现出来，这是一种基本礼仪，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看不起江杰，他不喜欢江杰这种淡然的处世态度，他不明白一个山区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可以和他考上同一个大学，住同一个宿舍；他更看不上江杰的努力，都已经考上大学了，为什么还要在寝室里面表现出那么一副自律的姿态，最可笑的就是这么努力又有什么用呢，最后的结果也就是所有的绩点分数比自己高了不到0.5，就是一个死读书的。
他讨厌江杰，是因为他的努力破坏了宿舍的和谐氛围，大家本可以在宿舍玩玩游戏聊聊天，好好享受大学的美好生活，可因为江杰的存在，这种氛围没有了。当一个极度自律的人在你的身边整天晃悠，他穷、他弱，就变成了一种保护色，没有人可以指责他，大家都要爱护他，这是社会的约定俗成，没有人可以抗衡。
于飞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和江杰一直保持着这种淡然的关系，看不起，面子上又过得去，甚至比一般的同学要亲密许多。
“是因为找工作还是因为洛雪啊？”这个时节的大学生烦恼不外乎工作和爱情，毕业季也就是分手季，大家都明白。于飞问这个话，也知道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他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关心，大家其实都明白这样的问话和问你吃了吗一样，都是客套，没有想要请你吃饭的意思。
江杰没有回答，只是朝于飞点了点头，默默抽烟。他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回答因为找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别人只是礼貌上问一下，又帮不上什么忙，你真的回答了，只会让人家感觉到尴尬；回答因为洛雪吗，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甚至连闹矛盾都没有，只是成年后的一种默契。
江杰还是感激于飞的，虽然他看不惯于飞的很多方面，也知道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得不到于飞的认同的，但还好，在这个宿舍里面大家相处得还算是比较愉悦的，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也没有什么校园霸凌、阴谋诡计。
大家都在自己的范围里保持着表面的平衡，收敛了自己的锋芒，不让自己的尖角刺伤他人，甚至以更温和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友爱。
在烟雾缭绕中，江杰看清于飞的脸庞，多好的一个人，虽然讨厌着自己，却还是要在表面上关心着自己。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可惜的就是于飞几个很少遇上自己这样的难题，他们不给自己展现自己关心爱护他们机会。
自己是这样的，洛雪是不是这样的呢？其他人呢？
在夜风中，江杰感到一阵寒意。
冰
江杰终于还是签约了，和一家外贸公司，听上去还是专业对口的，他负责的内容是电话销售。
江杰不知道是谁规定的，今年的毕业生必须拿着就业协议才能拿毕业证，他不知道这个规定是怎么拍着脑袋想出来的，但抱怨是没有意义的，他无力对抗。
他不想再找了，也找不到更好的，只能在期限前和这家公司签订协议。
堂堂一个国贸专业的大学生，经过四年的专业学习之后，度过一个月的实习期之后，他在公司里面站稳了脚跟，每天在单位的格子间里面拨打成百上千个营销电话，就这，他居然在这个公司里面一做就是大半年，还没有辞职，还能忍受。
如果不是马上就要过年了，江杰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他已经无力去思考，他不想思考。
和洛雪，已经快半年没有联系了。毕业之前两个人一起吃了顿晚饭，没有说分手，也没有说再见，是江杰送洛雪去高铁站的，这是他觉得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名义上男朋友应该做的事情。送她上车后，挥手作别，两个人就非常默契的断了联系，相互的消息只能从朋友圈或者朋友口中听到了。江杰觉得删除联系方式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他希望洛雪主动删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但洛雪一直没有删，他不知道洛雪还留着自己的联系方式干嘛，也不想问。
他知道洛雪现在已经是县里劳动局的科员了，考编考进去的，听说已经开始相亲了，相亲对象是县教育局的一个科长，比她大了五岁。其他的消息就没有了，或者还有，他不想去打听。
他现在只关心自己，他每个月的工资是6000，除去生活的必要开资，他每个月寄回去3500块钱，除了偿还因为自己读书而欠下去的债务，就是弟弟妹妹的学费生活费，他知道是不够的，但是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已经把自己压缩到极致了。租房800，伙食800，通勤120，话费50，日用包括衣物开支200，他一个月留给自己的零散用度甚至不敢超过200，他过得比念书时候还不如，念书时他还能保持自己手里时常有超过1000块备用，工作了反而没有了。
他不敢和同事一起聚餐，也不去想和以前的同学朋友相聚，他把自己严格地限定在单位和出租屋之间，任何一次的旁逸斜出都会引起他的焦躁不安，那就意味着一笔额外的花销，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杭城的冬天很是阴冷，他在出租屋里不敢开空调，房东把电费定在一块五，这是他不敢开空调的直接原因，每小时一块五的额外付出是他不能承受的。
躺在床上，江杰感觉身上很冰，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多久，什么时候才能等来春天。
冻
江杰还是躺在被窝里面接到同事的电话的，电话里面告诉他从下周开始就不用来公司上班了，因为疫情的缘故，公司已经撑不下去了，外贸生意一直打不开渠道，所以他们部门是第一批被裁员的。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整个人是懵圈的，怎么就会这样的呢？虽然在这个之前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说最近生意越来越难做，公司里面的前辈说他们之前生意好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月发三万多奖金的辉煌，可这一两年都基本只能发基本工资了。
可他还是没有想到失业这个日子这么快到来，他进公司才几个月啊，为什么前几个月还在招人，现在就开始裁人了，这不是逗人玩吗？
他起床，倒了几班车赶到公司，发现那里已经是乱糟糟的一团，这次被裁的连同江杰所在的部门在内一共有三个部门大半的人，有近五十号人。公司的总经理也在现场，正在和每一个被裁撤的人致歉。
江杰被告知了全部的情况，这是第一批被裁撤的人，接下来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其实也无所谓第几批了，如果大环境不改变，公司能不能生存下去都是一个问题。早裁晚裁没有区别的，甚至现在走还能领到一笔遣散费，要是落到公司破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领到这笔钱了。
江杰跟着人群木木地签字，领钱，收拾个人物品，离开公司办公区域，到了写字楼下，他抱着那个还印有公司LOGO的盒子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回家吗？是应该回家过年了，应该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也应该放假了吧。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还是有点想念了，可一想到他爸前几天打过来的电话，电话里面他爸告诉他和他同年的李振强今年打工赚大发了，回家来开了一辆20多万的车，还给家里2万块钱过年用。这两天天天开着车去县上买过年用的物品，还给大人买了好多金器。
江爸只是和他说了他发小的近况，没有说他应该也要给家里这么多钱，他还是听出来了，李振强和他同年，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和他相比，这么多年给家里补贴了不少，以前还能解释，因为自己还在念书，现在自己毕业了，也工作了，如果还比不过人家，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在读书这件事，江爸是倾尽全力了，村里这么多小孩，只有他们家三个小孩念书最好，他自己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按照他弟弟妹妹的成绩大学应该也是妥妥的。村里大部分的人家对孩子的念书都是随缘的，能念就念，不能念就早点赚钱，也基本没有人管孩子的学习。
江杰能考上大学，他自己很清楚，除了自己的天资，和江爸的观念还是有一定关系的，和他比较少去田里劳作也有关系的。
江杰想告诉江爸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自己读的那一点书没有办法让自己以及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甚至都没有办法和自己的那些很早就出去打工的发小比。相比他们，自己有什么，没有他们的能说会道，也没有他们的吃苦耐劳。
李振强也在杭城，开了一个快递站，他去过，甚至也在那里勤工俭学过一段时间。工作过他才知道人家赚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赚的也是辛苦钱，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读书的时候可以去兄弟那里打工赚钱，现在自己毕业了，还能去那里工作吗？
他是不可能去的，他自己能拉下脸去请李振强给自己一份工作，可江爸江妈能接受自己的大学生儿子毕业了去初中毕业的李振强手下当一个快递小哥吗？
如果他去了，他的弟弟妹妹现在还在努力读书有什么意义？
江杰忽然感觉自己很像前一段时间热搜上穿着长衫的孔乙己，他知道自己穿上了长衫，脱不下来了，不是自己脱不下来，是太多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让自己脱不下这件长衫。
江杰抱着盒子站在那里，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面，他看到阳光洒落在高层的玻璃外墙上，一点点地下移，却始终照不到自己身上。风吹过来，刮进骨子里，冻住了，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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