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闲扯之二
上周的闲扯，我们主要注重介绍时代变迁对元代读书人的巨大影响，白朴的《渔夫》和《饮》里面渲染出来的牢骚，也事关家国兴亡之叹，而今天选择的几首就没那么宏大叙事了，咏春吟秋，儿女情长，皆活泼可爱的俗世情景。
四、越调•天净沙•春
白朴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扬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前三句先从大处着笔，写春山葱茏的远景，春日迟迟，微风和煦，再聚焦近处的楼阁帘栊，以及后院里的杨柳和秋千，由远而近，由巨而微，描绘出了一幅既生机勃勃又无限静美的春景长卷。
奇怪的是，描写了美好的人居环境，却不曾写到人的出现，一切都显得静静的，以致诗句完结，为何都没人？春是主角，人隐在建筑、器物中，作配角。倒是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
最后两句乃动态描写，寻求变化，且是远景，与前文相映成趣，使整个曲子动静相宜，远近流动，不至于板滞。莺歌燕舞，流水落花，好一个热热闹闹无限延伸的结尾。
唯有花飞花谢的“流水飞红”一词让人联想到花自飘零水自流，隐隐地不自觉地带着一点对生命易逝美丽不再的小伤感。但只是含蓄内敛着，不抒情不议论，低调低调再低调，令人想起“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是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来。
五、越调•天净沙•秋
白朴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前三句让人想起马致远的那一首选入了中学教材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把秋天写得个凄凄惨惨戚戚的，大同小异，几近人云亦云。
如果只有前三句，这首词就用不着选来讲了，直接就讲马致远好了。悲秋，古代文人写烂了的话题，多它不多，少它不少。但是，它的价值关键在还有后两句，因为它们的存在，这首破题平庸的曲子便煜煜生辉了。
怎么讲？前三句郊寒岛瘦，了无生趣，而且都是用滥了的悲秋意象，后三句用色华丽奢侈，光彩夺目，“乐景写哀情”，这就形成了一个鲜明突出的对比，使得诗句具有了强大的张力。琐屑卑微的悲秋情结由此焕发了一腔豪情！
——这就像一个悲伤着的汉子先是没出息、像个娘们一样低声哭泣，突然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喜极而泣，悲极而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六、中吕•阳春曲•题情（六选三）
白朴
（一）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析银笺写恨词，可怜不惯害相思。则被个肯字儿，迤逗我许多时。
“题情”，指的是男女之情。这让西方人看不懂的。在我们的文化语境里，“情”基本上指的是男女之情，对长辈不用情，我们讲的是孝敬，对晚辈不用情，讲的是佑护，都是责任。
但西方人就因为平等、博爱而“滥情”。“爱情”一词是清末民初，随着西方文明的涌进才出现在汉语里的，我疑心它就像“干部”一词一样，是从东洋来的。所以，我们在这儿还只能说男女之情。
此首模拟女子口吻，写与心爱的男子离别后的相思之情。有意思的是“不惯害相思”，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自然还不习惯。从后文来看，女子与男子还没明确关系，私定终身，此刻因为相思得厉害，就差点被“肯”——应诺男子的求爱、求婚——字俘虏了。幽默，俏皮，活泼，生动。
与宋词中“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婉约女子比较，这首元曲里的女子似乎更大胆直接，少有男女大防的礼教束缚。我估计，可能与元朝统治者本身是北方来的游牧者，不太把男女关系当回事儿，有关。这也导致元代的那些找不到出路的读书人，常常混迹青楼烟花场所，填曲逗乐，比如关汉卿等等。
（二）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你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间阻越情忺。
前两句用两个成语来概括，就是：好事多磨，先苦后甜。这是男子在安慰相爱的女子，讲的是永远正确的大道理。接下来，男子作具体分析：你娘把你管得紧、看得严，不要紧的，他们越阻碍，我们的感情就越深厚，越是分不开。这个倒符合心理学，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得到。
在男女爱情方面，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哪个不是“越间阻越情忺”？父母对子女的婚恋包办，主观愿望是好的，而且不一定结果就不好，但是问题不在于动机和结果，而在于事关个人自由，在现代社会，还事关法律，粗暴干涉儿女婚恋，那是违法犯罪行为。
作为过来人，提供一些意见仅供参考，是可以而且应该的，但是切不可因为是自己的子女就越俎代庖喧宾夺主……但是，我们中国父母总把子女当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当成自家私有财产，少有平等和尊重，最终也常常得不到孩子的尊重的。
（三）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儇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
此首模拟女子口吻而写。看情郎挑灯夜战埋头苦读，准备考大学，女娃儿就嬉皮笑脸地过去捣乱，扯起袖子遮烛光，不让他看书，意思是说耍一哈哈嘛。哈哈哈哈，唐宋时候，“红袖添香好读书”的都嘛，到了元代，就用来遮光了。
男子怎么应付的？作者没写。后文可以看作男女达成的共识：考了好多次了！如果再不下苦功，那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金榜题名哟。这个写得很戏剧化、喜剧化，简直就像一幕微型的元杂剧，微电影。
元代后半段虽也恢复了唐宋科考，让天下学子有了一点希望，但设置的名额有限得很，考中的概率很小，即使考中，真的能够在仕途上一展身手的更少之又少。少数民族的统治者随时都提防着呢。所以，元代的读书人是中国历史上最苦逼的一群，比后来满族人建立的清朝都还要苦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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