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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奇怪,他忽然就一副被吓呆了的样:眼睛动不动瞪的溜圆,嘴像喊完了“啊”就那样张着,头发炸起来,想挣脱头皮。人问他,你大白天见鬼了?吓成这样。他说,我们危如累卵啊!问他的人慌忙四下望,风和日丽中,鸟像孩子一样照样在树上闹腾着,街边的老人照样在悠闲地下棋、打扑克,年轻人照样挎着胳膊慢悠悠地压马路,不时停下来亲两口嘴……问他的人看住他,说,你还真是大白天看见鬼了啊!他急的想进一步说,却忍住了,但还是提醒一句,你不见手机上说,越来越多的人移民了?问他的人怔了一下,说,这倒也是……只是人家有那个条件,去生活环境好的国家去了嘛,这有什么呀,我们不也是哪里生活环境好,往哪里走吗?让你再回农村去,你回去吗?他焦急地说,没那么简单!听的人再问,怎么没那么简单?他的嘴一张又一张,最后唉一声,苦笑着摇摇头,意思是,我只能点拨到这一步了。
他很快有了个外号:危如累卵,很快缩减成了两个字:累卵,很快,变成了磊蛋。工友们老开玩笑:磊蛋,给咱表演一下磊鸡蛋。他只能苦笑。很快,工友们就厌烦了和他开玩笑,还不待见他了——他那一副大白天见鬼了的样,总让工友们觉得鬼就在身边,不由得身上冷飕飕的。只是他总是怔着两眼呆看,心无旁骛,所以没有觉察。
他的好友李林问他,张翔,你到底看见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他像哑巴急着要开口说话那样说,唉呀,我实在不明白,都火烧眉毛了,你们一点儿也不急!李林问,火烧眉毛?(李林的眼珠子向上翻)哪有火啊。他急的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半天才说,清朝你知道吧?李林惊讶又恼火地说,看你说的,我连清朝也不知道,不就是个傻子了吗?李林忽然明白了,认真地盯住他,问,莫非大清朝的鬼和咱混杂在一起了?李林被自己的话吓得坐直了身子,左瞅右看不说,还长伸出手呼啦了一圈儿,搂回来,说,我说张翔,清朝三百年,累积起来的鬼魂比地球上的人还多,咱不是时时处处和他们在一起了?可怕的是,他们能看见咱,咱看不见他们,这多瘆人啊!你可别吓我啊!他瞪了李林半天,佝偻下腰,唉、唉的不吭声了。李林急恼地说,你这人怎么变成这样啊,说话吞吞吐吐的,谁会割你的舌头啊!他耷拉下头,是离李林的话远远的意思,肩胛骨高高地耸起,挡住李林的话。
没过几天,人们就开他玩笑。张翔,给咱说说,现在和咱在一起的清朝鬼魂中有没有那时的名人啊,比如和珅,比如乾隆什么的……有的就说,张翔是说,咱都是清朝人转的,只是没留辫子!为此,有两个工友打了赌,来问张翔是不是这个意思,弄的张翔哭笑不得。
一天,一个人讽刺他:瞧你,清朝的鬼就把你吓成这样?头发也快掉光了。他气恼地说,哪有什么清朝的鬼啊!你也信他们的瞎扯淡!那人问,那你怕什么?他深为怀疑地问,你真的没想过那么多人为什么移民?难道真的是那些国家的生活环境比咱好的原因吗?那人讶异地反问,那你说那些人为什么移民?他长长地看了那人一会儿,低下头不吭声了。那人气恼地说,你这说着说着就不理人最撮火人了。真是的,你也移民不就得了?他挠着头顶直竖竖的几根黄毛,苦恼地说,我愁的就是这个问题啊,我没有移民的条件啊!我要移民了,立马把真相告诉你们。那人问,你移民缺什么条件?他说,我一没钱、二没文化、三没特长、四不懂外语,移民了,不饿死我?人说,嗨!人家那些比你还惨的,偷渡过去,不也活下来了?
他没吭声,散乱的目光集聚了起来。
他动员妻子和他移民。妻子骂他神经病,人都生活的好好的,就你眼里见鬼了!他动员儿子移民——儿子移民,他母亲自然跟着走。儿子哭笑不得,和母亲说,妈,咱给我爸看心理医生吧。
他一听让他去看心理医生就火了,说,明明是你们浑然不觉,怎么就我心理不正常了呢?儿子说,那你倒说一说我们怎么浑然不觉?你总该对我这当儿子的说吧?莫非连我这当儿子的也信不过?他看了儿子半天,说,还是不告诉你为好,免得连累你。
正当他和母子俩僵持不下时,车间主任找他了:老张啊,你说你最近的工作老出错,而且错的让人不可思议。你瞧,这么大的袋子掉进料斗子里,你竟然看不见!要知道这袋子最少得在料斗子里呆半小时吧?你这么精神恍惚的,弄坏机器是小事,要是把你的手呀什么的当工具襦进机器里,你倒霉,厂子也倒霉啊,你还是不要干了。
这对他和家庭都是一个重大打击。他五十多了,这以后除了看大门,谁还让他进车间呢?要知道儿子还没娶老婆,他不能少挣钱啊!
妻子和儿子对他大发雷霆,坚决要求他去看心理医生。虽然他自知理亏,但就是不去看心理医生,说,医生一定要问病因的,我不能对医生说的。妻子说,你这样子,就是看大门也没人雇你。你不去看,咱就离婚,我们穷家,养不起吃闲饭的人。他说,就是离婚,我也不能说。
以前人们对他的怪异报之一笑,可是他一离婚,都心头一震——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宁愿离婚,也不敢说?就是说,人们意识到这“卵”不是他空穴来风捏造的,而是真真实实的,如同一块儿裂缝越来越大的悬崖,悬在崖下的小村头上,恐怖的是,他们就是看不见这“卵”!诚惶诚恐的他们像意识到了敌人就在附近,却不知道具体在哪里而疯狂地猜测那样,猜测这“卵”到底是什么?这股惶恐不安的猜测之风越刮越大越广,很快波及全市,在饭桌上、办公室、路上、手机上疯传。一会儿说是这样的危险,一会儿说是那样的危险,最后总汇成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危险:在今年的某月某日,陨石雨要落在我们市!而这陨石雨,不就是天上下卵吗?就有一小部分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本市。很快被人察觉了,赶紧跟上。很快,全市人都行动起来,逃离本市,本市的左邻右舍也跟着逃离——那陨石雨可不长眼睛啊!政府下了九牛二虎之力,哪里拦得住?不但城成了空城,庄稼也没人管了,任由撒野了的牛羊啃食;鸡鸭被饿狗撵的到处飞。
某月某日过去了,本市无恙。虽然手机上又疯传:不是今年的某月某日,而是明年的某月某日,还是有人返回了。很快的,像雪崩一样离开那样,又都像雪崩一样地返回了。
将近三个月的空城,给本市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政府开始追查谣言的源头,哪里追查的清啊!这么一折腾,就连他最好的朋友,也忘了本市还有张翔这么个人。
儿子说服母亲和他复婚,但妻子的条件是让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还是不去。儿子没办法,去咨询了一下心理医生,认为他是不良信息接收的太多了,建议他少看手机。
他想一想,也是,自己三十岁以前没见过手机,甚至没摸过固定电话,活的多自在啊:除了干活儿外,打打牌、摸摸鱼、打打架,晚上凑在电视前看看电视。除了本村的事儿,就关心关心大队的事儿。对乡里的事儿也略有耳闻,但是扯闲篇的心情了。对县里的事儿,觉得和自己离的太远了,至于新闻联播上的事儿,那更是天上的事儿了。可自从使用上手机,尤其是使用微信后,每天五花八门的事儿铺天盖地地涌进自己的脑瓜盖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迷失在了里面。是呀,我为什么要使用手机呢?是呀,那些事只有在手机里是真实的!像星星撞地球的事,没有手机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不就没有这回事嘛。那“危如累卵”不也是就在手机里吗?可是,现在的生活你再离不开手机啊!因为你不用手机,连工作也干不成!
当他正为难时,有人要他去牧区放羊,他一口就答应了,买了只能接打电话的老年手机就去了牧区,第一天就发现,用手机接打电话也是件难事——得跑到附近的山坡上去打。换成别人,就不干了,他却觉得正好。他又像少年时那样给野兔下套、熏黄鼠狼的洞、挖老鼠的窝……
两年后夏天的一个下午,在阳坡上睡着了的他忽然被惊醒,四顾茫茫草原,除了不远处的羊群,天上盘旋着的一只苍鹰,什么也没有。他想,是不是有狼呢?可这里的草原狼早绝迹了呀,不过,也说不定。
他握着能当矛用的五尺长的羊铲,爬上坡顶,坡背面是断崖,藏不住东西的。他站在坡顶,望着天空无所事事的白云发呆。一股清风拂着他的脸。他愣住了——清风里有种气息,让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直立起来。这是近在咫尺的某种凶兽的气息。他两手握在羊铲把子的中间,这样,凶兽扑到他的后背,羊铲也能贴着自己的后背刺中凶兽。好久,他才壮着胆子转过背来——除了不远处的羊群,天上盘旋着的一只苍鹰,什么也没有。但是,这股气息咬着他的鼻孔,回到家里也不松口。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还是咬住他的鼻孔不放。他日渐消瘦,明白了,这远离手机的草原上,也是危如累卵啊!
儿子和妻子躲陨石雨,来到了他这里。他吃惊过后,叹口气说,陨石雨最多打两三个城市,可我担心的东西,可是哪里也不能幸免的,而且是多少年也过不去的。儿子说,你怎么还是这样啊!难道这荒无人烟的草原上也不能幸免?他苦笑着摇头:除非我不是人。实际上人倒霉,一定会牵连上别的生物的,所以,我就是不是人,也不能幸免。儿子讥笑道,你是不是还是要移民?他说,你说对了。儿子讽刺道,你移到哪儿?美国或者西方吗?现在俄罗斯和乌克兰打起来了,美国和欧洲都支持乌克兰,迟早哪一天也会和俄罗斯打起来,你去吃枪子?而除了美国和欧洲,你觉得哪里比咱中国好?哦,还有个日本,可是你去吗?我知道你一定不去的。他脸色煞白。儿子说,我真是服你了,你到底是怕什么呢?他说,难道你们真不知道?就直直地看着儿子。儿子也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说,我说老爸,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但也知道知道了也白搭,还不如装作不知道呢!就你,一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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