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难得你们和阿施投缘,”方老先生舒出一口长气。孟家的门槛如此之高,起初他不是不为阿施捏着一把汗的。此刻坐在这里察言观色,见孟氏夫妇对阿施的确发自内心喜爱,对自己和老妻也绝无半点小瞧的意思,一颗心彻底放下来。想必是阿施手持一张名校文凭,事业上也自主独立,为她自己也为他们挣得了面子。他扭头嘱咐阿施:“以后啊,你那女张飞的脾性可得收一收,好好照顾繁星,孝顺公婆。”
阿施还来不及搭腔,孟老太太已经发话:“成亲以后,我希望你们搬回家里来住。我们这个家,是太冷清些了。”
“对对,”孟老先生也强调。“我们只得繁星这么一个儿子。”
繁星有他自己的公寓,早已不和父母同住。阿施只能答道:“我和繁星商量看看。”
“只要你点头,若施,繁星肯定听你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孟李秀竹继续说,语气还是不疾不徐。“不要去学那些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动不动要自由,讲独立。其实家里有得靠,靠得住,那是福气。脱离了父母,你们自己出去辛苦挨日子,也不见得就证明了你们多么有出息。”
这就是孟李秀竹。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铁板钉钉。阿施在一旁只有老老实实点头的份儿,心里对老太太佩服得差不多五体投地。
正对着她的墙角,硕大的粉彩八桃蝙蝠花盆里养着一丛牡丹,架在整根黄金樟雕成的高几上。这是一棵老株了,和她们那些刚种下去没几年的又不同,而且显然一直被精心养护,此时枝繁叶茂,累累的花苞间已开出了红艳艳的两朵。稍一定神,就能闻到混在茶香里,那一缕绵绵不断的芬芳。
这一株名贵的“火炼金丹”,恰如它的女主人。经过了不知多少山高水低,见过了不知多少世态人情,依然昂首挺立,生命的芳华历久弥新。
“若施!”孟李秀竹又唤她。“别的都在其次,让我们早一天抱上孙子才是正经!”
“就是这个话!趁着我们还能帮一把手,赶紧添个小娃娃……”方老太太兴奋地附和。这个话题一下子让四位老人家找到了共同的兴趣点,仿佛一个襁褓中的粉嫩小婴儿已在眼前,兴致勃勃地讨论开来。
中国人的香火观念真是牢不可破,雍容端整的孟李秀竹如此,自己那平凡普通的继母也如此,谁说婚姻只是两个年轻人的事?阿施不禁莞尔。
牡丹花右上方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云锦。墨绿锦缎底子绣宋人的百子嬉戏图,镶在黑酸枝镜框里,金丝银线在阳光下细细闪光。
不论是否与父母同住,孟繁星都脱离不了这个家庭对他的影响。数月之后,她成为孟家新妇,眼前看上去如神仙眷侣般的孟家二老,就是她和孟繁星的未来模版。从此黎明即起,当家主事,养下一两个子女或者更多,每天指挥阿珍姐按时把饭菜端上餐桌……不见得是她自小梦想的人生,却肯定是一个正常女人的理想归宿。
她对孟繁星,有着相当大程度的好感。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知情识趣,和他对坐喝咖啡聊天是很开心的。他对她的态度很周到很温暖,同时也很实在很节制——周末买了水果到她的公寓,洗得干干净净帮她放进冰箱;有时候为她做一两个好菜,过后总不忘记将灶台擦得光洁如新。
二人交往到现在,除了握手拥抱轻吻一下脸颊,他连碰都没多碰过她一下,有时候甚至会让她觉得自己身上的男性荷尔蒙比他还多。 “阿施,你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像个大男人,”孟繁星不止一次这样赞叹过。
是,这年头有个新词叫做“女汉子”,实在是她们这些女人的形象写照。在这十丈红尘里孤身一人左冲右突,一个不小心,就会沦为被别人踩在脚下的泥。所以一定要向上爬,爬爬爬,爬到了高处还要费尽心思保持平衡,千万不能掉下来。不知吃过多少亏,才懂得鉴毛辨色。没有九条命,凭什么去和人家争强斗狠?怎么敢不果断?怎么敢不坚强?
而孟繁星这样的出生,这样的家世,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也长成打不死的李逵?!
所以,孟繁星的个性失于优柔。但瑕不掩瑜,孟繁星依然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自古针无两头利,嫁人最要紧的是实惠,七七八八的条件开多了,最后苦煞的不过是自己。
“繁星从小安静,很好带,不像别的男孩子调皮捣蛋,也从不喜欢那些汽车火车刀枪棍棒一类的玩具,”孟李秀竹续上水继续烧,一边款款细说孟繁星的童年。“九岁那年过生日,我们带他出去买礼物,他只站在梅西百货的橱窗前不肯走……”
“别的他都不要,偏偏看上了那个芭比娃娃的裙子!”孟老先生接上去说。“怎么劝都没用,结果只好给他买了一堆!一个男孩子,不喜欢刀枪汽车,偏偏要那个!这孩子从小古怪!”
后来孟繁星就是因为设计了一款芭比娃娃的新年礼服获大奖,由此在业内声名大噪的。孟氏夫妇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这样富足、开明、通达的家庭是幸福的,能够加入这样的家庭也是幸福的,阿施心想。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从此她不必单凭自己一股牛劲往前冲,不必担心撞了墙也无人搭救,孟家将是她的坚强后盾。
“阿施呢,小时候也一直很乖的,只是喜欢读书。别人家的孩子总要被逼着骂着才肯写功课,我们却要费老大的劲赶她出去玩儿,”方老先生喝着茶,嘴里多少有些苦涩。阿施的生母辞世那年,她才五岁。后来这位继母待她虽然还不错,但终究彼此是隔了一层肚皮客气,怎么能和亲娘比。每每听人夸奖阿施懂事,他心里总难免五味杂陈,因为只有他才明白,这个女儿的童年老早已被命运硬生生拦腰斩断,比起同龄的孩子,她早熟得太早太多。
他的视线越过孟氏夫妇的头顶,看着那扇半圆形巨大的玻璃窗。窗上刻着两枝百合花,夕阳洒在上面映出两种透明度,美丽得相当含蓄,不用很懂行也知道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玻璃。啊,灰姑娘的故事分明是童话,却在现实生活里真真切切地拉开了帷幕:女主角方若施,他那个从小咬着牙发奋自强的女儿,从此身价百倍。
“他们两个小时候都好带啊,”孟李秀竹拊掌而笑,越琢磨心里越高兴。“将来生下的小娃娃肯定也特别乖……”
话音还未落,几声钥匙转动,铁栅栏和大门开合之间,孟繁星大步走进来。站到阿施身后,轻轻揽着她的肩膀,笑吟吟地问:“和几位老人家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方老太太快人快语,抢着答道:“在说小娃娃啊,当然开心!”
“小娃娃?什么小娃娃?”孟繁星一脸茫然。
“你方伯母啊,是叫你今后多疼惜若施一点,”孟李秀竹斟上一杯茶,示意孟繁星过来喝。“她总有一天是要为你十月怀胎生孩子的呢,多么辛苦。”
“生孩子?!”孟繁星一怔,他显然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一个问题存在,那样子就像一个在课堂上冷不丁被老师点名提问的小学生,一下子瞠目结舌。
“当然了!”孟老先生不满地瞪他儿子一眼。“两个成年人结了婚可不就要生孩子!你以为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阿施见了,有些疑惑何以这个话题令孟繁星陡然变色,却也不忍心为难他,轻拍他的手笑笑:“老人家们闲聊呢,不用介意。”
“可以开饭了!”阿珍姐在厨房扬声叫。
“走走走,都到餐厅去!”孟老先生带头站了起来。“阿珍!把我那些Harzog的‘第8代’梅洛红拿两瓶出来!难得今天高兴,我要和亲家翁好好喝两盅!”
在哈德逊河对岸的新泽西,始建于1893年,后来捐赠给当地政府的杜克庄园比玉翎他们想像的大得多。
王涓涓终于修完了全部课程并拿到了美甲师的执照,李文韬怂恿她这个周末不去上班,好好放松一下。恰逢杜克庄园经过大规模的数年翻新改造之后重新对公众开放,位置也不远,王涓涓要热闹,干脆把大家都约齐了在庄园的停车场会合。
先到游客问讯处,才知道这个庄园不用买门票。赵明中从资料架上拿起一份简介来看,一边对众人说:“占地两千四百多英亩,差不多是整整一个鼓浪屿的面积啊!步道也有十多英里长,走一天恐怕不现实,同志们怎么打算?”
“网上说最好是骑脚踏车,”李文韬回答。“这里应该有出租的。”
“自行车!好啊好啊,好久没骑了!”涓涓兴奋地叫。
“不大好吧,你行吗……”玉翎有些迟疑地看着韩悦。
“嗨!”韩悦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不要紧的。我又不是后宫里那些娇滴滴的小主,哪儿那么容易就出状况!”
“就是,慢慢骑,没问题的,”赵明中也乐呵呵地赞同。“过去在国内人人骑自行车上下班,难不成女人们一怀孕就呆在家?”
“你们说什么呢?韩悦有喜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涓涓闻声近前来拉住韩悦。
韩悦粲然一笑,喜上眉梢:“才知道没两天。”
“那你待会儿真得悠着点儿,”涓涓也嘱咐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韩悦满口答应着,一见赵明中租好自行车推过来,又忍不住拉过来一跃骑将上去。
“哎哎,小心点儿!拉都拉不住,真是!”玉翎跺着脚冲着她的背影叫。赵明中二话不说,赶紧骑上去跟着她。涓涓也从李文涛手里接过一辆车,转头对玉翎笑笑:“韩悦一向喜欢运动,还有赵明中护驾呢,不用太担心。”
正是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时节,他们四个人没有马上骑车,而是推着,沿柏油铺就的主车道慢慢走。头顶上的树木枝叶繁盛,初夏上午的阳光也不猛烈,途中经过难以数计的各式雕塑,与十几栋风格迥异的古老建筑相得益彰,带着百年栉风沐雨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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