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世传李三娘乃最会铸剑之人，她十年铸一剑，成剑断指，以为祭剑。

二十岁时，她铸成龙剑，象征世间最高之权利，为皇帝寺亥所得。

今年，凤剑将成，象征天下最美之爱情，也代表极致锋锐，非龙剑不可匹敌。

我曾答应过潇潇，一定要将凤剑带去给她。

李三娘住在龙凤山庄里。山庄外有百里桃林，此时正是四月，桃花开得正好，蜂蝶满目，花香袭人。

要入龙凤山庄，必须穿过百里桃林。要入桃林，必须自断一指，不得止血包扎，指端流出的血线不得断绝。

中途不死者方能入龙凤山庄！这是李三娘的规矩，即便是寺亥也不得不遵从，当年他因求龙剑自断一指，才有了“九指皇帝”的名号。

求剑者不计其数，人海熙熙攘攘，将桃林的入口围得水泄不通。人的血并不是无尽的，能够支撑百里者寥寥无几，大多数入林者死在中途，成就了那桃花的妖艳。

所以，聚在此处的人，大多是听到李三娘的名头来看热闹的，真实想得到凤剑的并不多。只是一柄象征爱情的剑，和龙剑相比多么卑微啊，谁又愿意为它干冒付出生命的风险呢？

扒开人群，我来到了桃林的入口，没有任何迟疑，挥动随身短剑砍下左手中指，在人们复杂的脸色和唏嘘声中走了进去。

血初时如脱闸的河水一般狂喷，之后在我的控制下变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血线，清晰地洒向地面。

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个空壳，除了心中那个美好的希望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依托的了。每一朵桃花很像一个人脸，似乎在嘲笑我，“痴人啊，真是傻得可以！”

我却不知自己，最终又会变成哪朵桃花，莫不是明年春天才开？

02

小时候，我生过一场病，差点就此死去。

在和表妹银丫玩耍的过程中，我不小心将头磕到庄园檐廊的白玉柱上，昏了过去。

据说这次我昏了一月有余，父亲请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圣手神医”也无法医好。后来一个游方道士路过，听说了我的病，方才将我治好。

道士说：“他和我有缘，才来为我治病，了却一段因。”

道士也说：“缘深缘浅，仅此一次，以后不会再相见。以后不能再弄破皮肤，否则必会流血不止而亡！”

醒来之后，我的人生轨迹彻底发生了变化。如果可能，我宁愿当时没有醒来。

从此后，再也不能接触尖锐的事物，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被覆上了厚厚的柔软的皮毛；要出门时，必有丫鬟左右搀扶，防止摔倒......

再也不能练剑......

再也不能玩耍......

最可恨的是，再也无法见到银丫。据说，就在我醒转的当天，满心愧疚的舅舅带着银丫远走他乡，以此赎罪，并发誓再也不会踏足庄园半步。

没有人知道，银丫是我唯一的玩伴，也是我唯一珍视的人。而一场病，却将我的一切都夺去了。

年少的岁月里，我在对父母的恨和对银丫的思念中艰难长大。父母愈是疼我爱我，愈是用心保护我，我便愈是恨他们，愈是想银丫。

直到二十八岁，庄园在一伙黑衣人手中化为灰烬，父母也做了他们的刀下之魂。他们见我脸色苍白，柔弱如草，便放过了我。

对于他们来说，杀掉一个连走路都不稳的废物，远没有杀死父母这种武林高手来得有趣得多。

我没有想着为父母报仇，反而有些感激他们。如果不是他们，也许我会在那个柔软的囚牢里过完一生。

03

江湖险恶，这是我在走入江湖之后才知道的。

有人见我穿着不错，又不谙世事，便猜想我是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供我吃，带我玩，想从我身上好好敲一笔。

可惜我什么也没有，连力气也没有多少。我被剥光了最后一件衣服，毒打一顿，丢到了大街上。

神奇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竟然没有流过一次血，尽管我很愿意从此死去。

遇到潇潇是做了乞丐两年之后的事。她从乞丐堆中选中了我，给我梳洗，换上干净的衣服，带我去看世间最美的风景。

她是江湖巨擘“绝剑”的掌上明珠，据传剑法已得其父真传，乃年轻一代最值得期待的人物。倾慕者无数。

她有着一双如清潭一般明亮晶莹的眼睛，浓淡相宜的眉就如弯月一般好看，一笑总是露出两个小酒窝......她很漂亮，就像银丫，是的，她太像我思念的银丫了。

如果不是那场怪病，我也该成为如她这样的人物啊，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我不知道她为何会挑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让我活得像个人，而后将一腔情意倾于我。

但我很庆幸她选上了我。某一日，我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她，如果真要流尽最后一滴血，我愿意为她而流。

她笑了：“我怎么会舍得你为我而死呢，要死，也是我为你而死啊！”

也许，一切都归于缘比较合理。她将一切都给了我这个废人，而对我却毫无所求，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我决定为她做一件事。我知道她想成为世间最强的剑客，但她手中那柄随时都会折断的木剑却支撑不了她走那么远。

04

眼看即将走出桃林，眼看身后桃花纷飞如雨，眼看龙凤山庄之门在望，甚至能听到门前风铃的轻响。

我记得，我以前那个家的大门上，也挂了一串风铃，也如这般好听。那时候我经常和银丫站在门口听风铃的声音。

“潇潇，对不起，即便只想为你做一件事，我也无法做好，永别了！”在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刹那，我如是说道。

我知道我已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将会就此死去，带着所有的遗憾。

05

醒来时，我已在龙凤山庄内。

也许我真是个遭天地厌弃之人，连地狱也不屑收我。这次没有那游方道士，却依然被人救活。

救我的是个蒙着黑巾的女子。我睁眼时，她正搬个凳子坐在床边，细细地看我的脸。

眼睛以下的部位都被蒙在浓黑的面纱中，眼睛却极明亮清澈，两道眉就如弯月一般，很像潇潇。额头却显得过于苍白了些，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你这人倒也执着，宁可流干血死去，却非要那柄剑？”女子的声音很好听，似奚落似质问一般的朝我问道。

我听到出她声音中的虚弱以及好奇，还有一丝淡淡的不甘之意。随后又将这想法抛于脑后，我是个废人，和她又素不相识，她又有何不甘？

“你就是李三娘？”

“我就是李三娘！”她轻轻说着，伸出左手给我看，上面缺了中指。

“只为铸剑，何必断去一指呢？”我喟叹道。

“只为求剑，又何必断指，何必流血呢？”她以同样的语气问我。

我无法作答，我们相视摇头而笑。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执着和追求，不希望被理解，却总被坚持。

“那你右手的中指也没有了？”

她摇摇头，我没再问，不是中指，大概也是别的指吧。

“你是第一个进入山庄的，待你身体恢复后，我就将凤剑交给你！”

我急忙点点头，竟是连她的救命之恩也忘了道谢，只是一个劲地处于兴奋之中。

“看，潇潇，我这个废人也能为你求得天下最珍贵的凤剑！”我在心里如是说道。

第二日，我不顾身体虚弱挣扎着起身，在李三娘愤怒的目光中，带上龙剑走出了龙凤山庄。

我不知李三娘为何愤怒，但我想立马见到潇潇，一刻也等不下去。

06

我没想到，潇潇竟然会在桃林外等我。

她独自站在人群之前，如鹤立鸡群，娇艳的容颜使得百里桃林都黯然失色。

在走出桃林的那刻，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并将全天下最美的笑容送给了我，我回送她以凤剑。

有些人想要抢凤剑，潇潇拔剑，身子曼妙如白鹤，无人是她一合之敌，残肢断臂混杂着惨叫声，尽数洒于桃林。

潇潇带我去了“绝剑”山庄，见她的父亲。

绝剑山庄的人，俱都一身黑衣，行走间剑气逼人。

潇潇的父亲是个高大的中年人，留着好看的长髯，眉心处有一个剑一般的疤痕。今天他一身白衣，坐在高台上冷冷地俯视着我。

潇潇走上高台，将剑递给他，而后退回来和我站在一起。

看到他的脸，我胸口突然堵得慌，似乎要炸裂一般。

似乎发现了我的异样，潇潇柔声道：“不要怕，父亲尽管威严，却是个讲道理的人。”

我没理她，只是以沙哑得如同来自地狱一般的声音问他：“这件事，潇潇不知？”

他摇摇头：“不知。不过你这种废物，又如何配得上我的女儿？”

潇潇疑惑地看着我们，却终于嗫嚅着什么也没问。

“你怎么肯定，一个废人能得到凤剑？”

“看在你取来凤剑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李三娘曾经有个名字，叫银丫！”绝剑冷笑道。

什么？李三娘就是银丫，就是是苦苦追寻多年的银丫？我为何这么蠢啊？

是了，她额头那么苍白，又那么虚弱多汗，一定是为了救我，将自己所有的血换给了我。我是个废人啊，如何值得她那么做？

我一时如同五雷轰顶，竟是呆立当场，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的人生也真够痛苦，我就以凤剑结果了你，从此断去你的痛根吧！”我听到了绝剑的冷笑，看到他拔出剑，如闪电一般朝我刺来。

“不，父亲!”潇潇哭着叫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我身前。

我看到剑刺穿了她的心脏，血如桃花一般地沿着凤剑飘落于地。

“来世，我一定和你在一起！”潇潇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软软地倒在我的怀中。

一日里，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接连死去，真相如此残酷，我却什么也做不出来。

我什么也不想，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逐渐褪去潮红的脸，等待着绝剑给我的那一剑。

绝剑没有杀我。

他并非不想杀我，只是连我也不知凤剑上有着针对于他的毒，在杀死潇潇之后，那毒以极快的速度进入他的心脏，终结了他的性命。

凤剑落地的声音极其响亮。我抱着潇潇软软地坐在她的鲜血里，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剑落地的声音走了进来。

不是银丫。

“三娘走了，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她说来世一定要好好陪你过一生！”

我嚎啕大哭。银丫，潇潇，来世太远，我只求今生啊，可惜老天却什么机会也不给我......

是啊，来世太远，只求今生。老天没有给我机会，但我决定给别人机会。

从此，江湖中多了个背着凤剑的不归人，他没有家，没有亲人，留恋江湖不去，专门帮助那些被情折磨的可怜人......

可怜江湖无归途，无须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