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井绣被母亲拥在怀里,母亲的手勒得很紧,她挣不开母亲的怀抱,视线也被挡住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听见木棍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声,以及母亲压抑的闷哼声。
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周围的声音都消失后,环住她的力道才减弱。
她轻轻的动了动退出母亲的怀抱,却听见母亲下意识的嘶了一声。
她只觉喉咙梗得难受,张着嘴无声的唤了一声“娘亲”。
母亲勉力的勾了勾唇角,安慰着她。
“阿绣别怕,娘亲没事。”
井绣摇着头,眼泪决堤。
“都怪我,我不该顶嘴的。”
母亲想抬手擦掉她的眼泪,却痛得无力抬起手。
“不怪阿绣,是娘亲让阿绣受委屈了。”
井绣抽噎着,恳求道:“娘亲,我们走吧。”
母亲亦红了眼眶,紧抿着唇,艰难的点了点头。
2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
井绣趴在窗户上盯着对面的屋子,脸上挂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
对面的屋子很安静,纸窗上映着两个人影,是她的娘亲和父亲。
许久以后,母亲终于从哪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手中紧紧捏着一张纸,井绣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是父亲写给母亲的一纸休书。
井绣慌忙躲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屋门传来克制的吱呀声,划破了静谧。
母亲缓慢的移到床边,脱力的坐下,静静的看着井绣。
万物重归于静谧,虫鸣声好似都消失不见了。
一滴泪滴落在井绣的手背上,她指尖下意识的轻颤。
无法再假装下去了,井绣掀开被子拦腰抱住母亲。
母亲回抱住她,埋首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呢喃道。
“解脱了。”
3
小舅舅抱着井绣恨不得将那个负心人千刀万剐了才好。
更是心疼自家姐姐和小侄女。
井绣不敢开口,她的母亲有意隐瞒的辱骂,殴打,她怕她一张嘴就全说出来了。
“姐姐既然已经拿了休书,便把那家人都忘了,现在回家了就和阿绣好好生活。”
小舅舅揉了揉井绣的头:“阿绣,走,舅舅带你去你的院子。”
说完便抱着井绣往后院走:“院子是你外祖母亲自给你布置的,就盼着你来住。”
小舅舅一路上说了很多,温声细语。
井绣体会到了她从未在父亲身上体过温暖。
是她曾梦想过的父亲的模样。
4
母亲回家后,小舅舅便开始带着母亲参与家中的生意。
也因此,井绣和母亲聚少离多便成了常态。
小小的井绣想念母亲,时常希望母亲可以多陪陪自己。
但当她看着母亲越来越明朗的笑容便会懂事的压下这样的想法。
转眼母亲离家已经两个月了。
今日回来,天未亮井绣便醒了,自己摸索着换好了衣衫。
至午间才看到母亲。
母亲蹲下身体与井绣平视。
“乖阿绣,想娘亲了嘛?”
“嗯。”井绣点点头。
母亲怜爱的抚摸着井绣的头发:“是娘亲不好,娘亲以后多陪陪阿绣。”
井绣抿着唇摇了摇头:“阿绣不要,阿绣希望娘亲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娘亲开心了阿绣才会开心。”
母亲感动笑了笑,将井绣抱进怀里:“阿绣开心娘亲也才会开心啊。”
“阿绣很开心啊,这两年,阿绣一直都很开心。”井绣抬起手挽住母亲的脖子。
5
“阿绣,娘亲有话同你说。”
母亲少见的郑重,眉间抹不开的轻愁,一时井绣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阿绣喜欢读书,以后去参加女子科考好不好?”
“女子科考是什么?”这是一个让井绣全然陌生的词汇。
“女子科考是君上给天下女子开的恩科,阿绣,娘亲希望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希望你可以自己决定婚姻嫁娶,希望你足够强大。”
井绣看着母亲,她不懂母亲身上漫起的悲哀,只知道母亲很难过很难过。
“好,阿绣会好好读书,然后去参加女子科考。”
母亲眼中泛着泪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的乖阿绣一定可以的。”
6
一晃眼便是十年,她已长成二八年华的姑娘。
夏季天气闷热,井绣便在屋后水边的凉亭里读书。
十年前母亲自己置办了宅子,她们母女便从外祖家搬了出来。
母亲不愿再嫁,而外祖父和外祖母自然是不同意的,劝过、闹过、骂过、哭过,都没能说动母亲,闹得僵了母亲便带着井绣搬了出来。
逢年过节井绣会随母亲去探望,但次次都会以不愉快收场,外祖父母固执的要母亲再嫁。
好在舅舅一直支持母亲。
“阿绣。”
井绣闻声回头:“娘亲,你回来啦。”
岁月在母亲眼角刻了几道细纹,却让她比十年前更美了。
“再过几日你便要进京赶考了,娘亲和舅舅商量了一下,陪你一起去。”
井绣开心的拍了拍手:“真的嘛?太好了。”
7
春日,绿树抽了新枝,风也褪去了凉意。
贡院门前,相熟的学子互相鼓着气。
应试的女子寥寥无几,井绣是其中之一。
往届参与科考的皆是官家士族之女,中的者有之,为官的却无一人,究其原因,世情传统、家族声誉、女子名声,困住了天下女子。
也因此女子科考虽已推行十余年,但朝堂上至今无一女官。
井绣一平民女子参加科考,对于周边的人来说实属异类。
自井绣入学院开始,接受着来自各方的鄙夷、嘲讽、议论。
一路从县试,到春闱,井绣从未生过退却之意,她始终记得母亲隐在期盼下的哀伤。
大门被推开,人群开始往里移动,井绣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一眼便在送考的人群看见了母亲和舅舅。
母亲笑着同她挥了挥手。
她报以微笑,回头坚定的踏上台阶。
8
从贡院出来,井绣有片刻轻松,又有诸多忐忑。
母亲和舅舅看见井绣身影便迎了上来。
母亲理了理井绣的头发:“先回去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娘和舅舅陪你在京城好好玩玩,其它的我们就不去想了。”
井绣实在累及,点了点头,随母亲上了马车。
回到住处,吃了些东西,回了房间倒头便睡。
第二日下午时分方起。
养足了精神,井绣也暂时不再想考试的事,安心的游玩。
京城每月初一、十五没有宵禁,恰逢初一。
简单用过晚膳,舅舅便陪着娘俩上街。
街上很是热闹,走走逛逛,难得放松。
“姑娘,绿衣服的姑娘,请等等。”
似有人在唤她,井绣回头看去,是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
“你的帕子掉了。”
井绣感激一笑,接过帕子:“多谢。”
母亲嗔怪的点了点井绣的额头。
井绣讨饶的嘟嘟嘴,挽上母亲的胳膊走开。
井绣不曾放在心上,自没有发现那位公子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9
“井绣姑娘。”
井绣看向面前的人,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让她有些惊讶。
“你认识我?”
“在下庞竟,和姑娘是同场的考生。”庞竟作了一礼。
井绣蹲身回礼:“昨晚多谢公子。”
“姑娘客气。”
话至此处,庞竟自知分寸,道:“姑娘先行。”
井绣点头客气一笑,先行离开了,她记住了庞竟,到不曾把这番巧遇放在心上。
而后几日,井绣便时常“偶遇”庞竟。
一次偶然,两次巧合,三次、四次……便是蓄谋已久了。
井绣不是迟钝之人,何况庞竟的心思赤裸裸的。
“井绣姑娘,竟倾慕于你。”
表白之语刚落,庞竟已躬身赔礼:“恕竟失礼,鲁莽相问,绝无轻视姑娘之意。”
井绣并未答话,不羞不避的看着躬身未动的庞竟。
庞竟芝兰玉树,怀瑾握瑜,井绣情窦初开,很难不心动。
比起拖请媒人辗转相问,庞竟的“鲁莽相问”更得井绣的心。
“三书六礼,静待君至。”
庞竟诧异抬头,被惊喜笼罩,情不自禁的憨笑起来。
井绣眉眼含笑的与庞竟对视,彼此眼中都是脉脉情意。
10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天还未亮贡院门前便围满了人。
母亲难得在井绣面前暴露了几分紧张。
井绣掀开帘子在人群中搜寻,却一直未见庞竟的身影,心中不免失落。
又等了一会儿,随着一声“放榜”顿时吵闹起来。
井绣握了握母亲的手,让母亲在车内等候,自己下了马车,舅舅护着她去了榜下。
井绣抿着唇咽了咽口水,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看去。
看到庞竟名字时心中一喜,又匆忙收敛心神继续向后看去。
“阿绣,你名字在哪儿。阿绣,你中了。”舅舅激动的指着阿绣的名字。
井绣一遍又一遍的确认着自己的名字。
“恭喜你。”
听见熟悉的声音,猛然回头,庞竟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她粲然一笑:“也恭喜你。”
旁边接二连三有人高呼中了,人群一阵阵涌动,两人被推搡出了人群。
井绣皱了皱眉,将乱飞的发丝别到耳后。
“阿绣。”
“嗯。”她看向他。
庞竟眉眼含笑的看着她:“我父母亲允了我的,若我高中,便替我上门求亲。”
11
待媒人走后,井绣才从屏风后出来。
母亲皱着眉,抿着唇,很是严肃。
“娘亲?”
母亲听见井绣的声音弯了弯唇角,招手让她过来。
井绣握住母亲的手,顺着母亲的力道在她身边坐下。
“阿绣,娘亲知道你愿意嫁她。”母亲拍了拍井绣的手背,“可是,阿绣,你有没有想过。”
“他是庞家的长子,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长媳是要掌家的,他们可以接纳一个中了进士的女子,却不会接受一个入朝的女官。”
井绣咬着唇:“我相信他可以接受的,他明白我的。”她声音很轻,连强装的底气都没有。
母亲抚着井绣的头发,心底叹气:“阿绣,十年寒窗,你受了多少流言蜚语,承受了多少委屈,才走到今日,娘亲希望你仔细想清楚,无论选择什么娘亲都在。”
井绣点点头,心里乱得不行。
12
井绣和庞竟陷入僵局,井绣不可能放弃这么多年的努力,庞竟也无法说服家里。
一月未见,庞竟清瘦了许多。
井绣听说他与家里闹得很僵,连节食威胁这样的法子都用上了。
她压下眼眶中的湿润,从食盒中拿出小碟:“这是我家乡的小食,你吃点吧。”
庞竟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就你实诚,此处又没人看见。”井绣嗔了庞竟一眼,边说着边拿了块糕点塞进他手里,“尝尝,这可是我第一次下厨。”
庞竟抿唇笑了笑,依旧没吃。
井绣看着庞竟,良久才道:“庞竟,可以了。”
庞竟意识到了什么,带着乞求的看向她,轻轻摇着头。
井绣又如何受得了这样的目光,转开头不再看他:“庞竟你有弃不掉的家族责任,我有舍不了的理想抱负。”
“我们彼此努力过,就够了,不必遗憾,不必挂念。”
13
容不得井绣伤情,君上传召。
庄严肃穆的大殿内,井绣俯身跪拜,接受着来自帝王的审视。
“平身。”
“谢陛下。”井绣站起身,垂着头将视线凝在一处。
“听说媒人都要将你宅院的门槛踏破了,连淑妃昨日都来求朕赐婚,说是她哥哥对你一见倾心。”
淑妃正是庞竟的妹妹,井绣呼吸一窒,一时惊惶。
“朕今日召你来便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井绣轻轻的呼出一口气,还有余地,行大礼跪拜在地:“学生暂无婚嫁之心,学生十年寒窗,不只为功名。”
“还为什么?”
井绣已然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压迫。
“幼时,听母亲之言,自强以宰选择,后入学堂,愿世无偏见,女子亦可入学。”
字字铿锵。
殿内俱寂,龙涎香香烟缭缭。
“好!”龙座上的君王大呼一声。
井绣闭了闭眼,她知道这一关她过了。
14
再见是在朝堂上。
井绣一身红色朝服,君上特许她用了凤凰纹绣。
置身于男子之中,尤为突出。
庞竟目光不受控的跟着井绣。
却再无勇气上前。
父母的自作主张让他无颜再见她。
井绣不卑不亢的侃侃而谈。
声音清亮而坚定。
龙座上帝王赞赏的目光,
半数以上同僚鄙夷、不屑的目光,
人群中她曾倾心之人,都不能影响到她半分。
庞竟好像重新认识了井绣,或者说看见了她的另一面。
一个完整的,让他泥足深陷的她。
庞竟清晰的认识到。
井绣不该属于他,也不会属于他,她从来都是她自己,她该意气风发,她该光芒万丈。
15
井绣埋头翻阅着卷宗,为第二拨生源发愁。
看入了神,脚步声到了近前方才发觉。
看清来人,忙起身行礼:“微臣参见君上。”
“平身。”君上抬了抬手,“不必多礼,朕微服私访来看看,不要惊动了旁人。”
“朕刚在院里逛了一圈,你办的不错,你当初提议招收贫寒女子入学实乃良策。”
井绣摇摇头:“微臣做的还远远不够。”
“不急,本就不是易事,也非一日两日便能成的事。”君上宽慰道,“你看,朕不是花了十余年才等来一个你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的应举名单女学子占了一成。”
“当真?”井绣一时惊喜,难免有些忘形。
“当真,你功不可没。”君上欣慰的看着井绣。
“是陛下圣明。”
君上故作恼怒:“怎么?你也学阿谀奉承那一套?”
井绣满脸真诚:“若非陛下开明,女子岂能科考,办女学若无陛下支持,微臣寸步难行,”
君上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非一人之功,他们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16
临近新年,外放官员回京述职。
井绣知道和庞竟还会再见面的,她以为会是在朝堂上,不想却在大街上遇见了。
井绣含笑点头致意,三年而已,却让她觉得很是久远。
庞竟愣愣的看着她,待井绣走近方才回神。
“阿……井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们之间好像说不出那些寒暄之语。
“我还有年货要置办,先走了。”
庞竟看着井绣离开的背影,快速眨了眨眼,压下了眼眶中的酸涩。
“对不起。”
井绣愣了一下,转身看向庞竟。
也看清了庞竟眼中的愧疚与情意,心底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和你没有关系,对不起也不应由你来说。”
井绣平静道:“他们或许高高在上惯了,不觉是欺压,怕还认为是我不识好歹吧。”
语言太过苍白,庞竟心觉难堪。
“庞竟,我从来不是大度之人。”井绣说得绝情,她已向前,他也不该留在原地。
话已说完,她转身离开,干脆利落,大步向前,前程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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