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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小学同学安然的电话已是上个月的事,日复日的繁忙工作早已把此事忘到九霄云外,直到昨晚又接到她的电话。
“毕老师得了肌无力,这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画展,你不回来吗?”
眼前倏然飘过小学美术老师毕澜波甩头发的样子,已是三十多年前了。毕老师给我们上美术课时尚不满二十岁,我与安然就是那时开始喜欢画画。
离开故乡多年,父亲过世后,母亲也随我来到上海,已快十年未回去了,故乡让我留恋的东西越来越少。与安然也是多年未联系,因为毕老师的画展,安然在电话里与我聊起小学同学、老师,聊起老家的种种,曾经熟悉的人与物,一桩桩往事像电影画面在眼前飘来荡去,原来故乡从未远去。
在上海工作后,我看了不少画展,不仅仅是喜欢。不想留下一生的遗憾,安排好工作,请好年假,在暮春回到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城临水。

一
临水雨水真多,我以为错过了雨季却赶上了雨天。 毕澜波老师的画展在市图书馆举办,展期开幕式在“五一”节的前一天。
那天,我和安然早早来到市图书馆,看见毕师母曾玲珑在展览室跑前跑后,看见我,先愣了一下,旋即便认出来。
“霁雲回来了,早就听安然说了。”毕师母玲珑姐的声音仍然如当年那样清脆,面容与身材却变化很大。身材似乎比年轻时宽了一倍,依然白皙的脸庞也大了一倍,眼角下垂,双下巴明显,穿着打扮上一如从前。那天,玲珑姐穿了件黑底绣着大朵大朵红花的中式短上衣,配了一条酒红色长裙,一条墨绿色丝巾随意系在胸前,走起路来依旧像风一样。
“毕老师呢?”我很奇怪不见毕老师身影。
“老毕紧张得不行,不知这阵子又跑到哪去了,昨晚一宿没睡好。”毕师母声音有些哽咽。
“玲珑姐,你忙吧,我和霁雲先去看展了。”安然边说边拉着我走进展览室。
此次画展是市里几个画家联合举办的,展室不大,一眼可望到头,布置精美,现代味十足。一进展览室,便见一尊雕塑立在门口。那是一尊抽象的男人体与女人体,两人背对背却又手牵手,男人似乎引领着女人,女人转过头来看着男人,男人的眼睛望向远方。恰是毕老师的作品,毕老师要表达什么?尽管知道“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却依然忍不住想看出些什么。
安然不看其他画家的画,只顾拉着我去看毕老师的。毕老师的画大部分是油画与水彩,在一幅题名为“雨后”的水彩画前,我挪不开脚步。画中的平房、院落、水池,院中的大树、屋前的小花,无不唤起童年的回忆。绿色色调,雨后光影下斑驳的四合院,洗衣台前的花盆,一页页掀起潮湿的岁月。看日期,是毕老师的早期作品,那时,他还是我们的小学美术老师。
小学美术课,当时学校一点不重视,父母也不重视。我们的美术老师不是思想品德课老师就是音乐课老师兼任。老师似乎什么也不教,让我们随便画,只要不跑出教室。小学五年级,记得九月份刚开学,第一堂美术课上,教室里出现了一位年轻帅气的男老师,头发长到快齐肩了,瘦高的身材穿着快拖地的喇叭裤,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自我介绍道:“我是毕澜波,毕加索的毕,波澜的澜,波澜的波,以后就由我来给你们上美术课。”全班大笑,有调皮的男生就叫起来“鼻甲屎”,那时,我们哪里知道毕加索,从此,毕老师就得了这一外号。
毕老师承包了全校所有班级的美术课,当音乐和体育课老师请假时,他还兼任音乐课和体育课。自从毕老师给我们上美术课后,我才知道美术是怎么回事。我们并不总在教室里上课,有时,毕老师带我们到公园里看花;有时,到郊外看树;有时,让我们看天上的云、听风的声音。有时下雨,也让我们出去,看雨、听雨声。毕老师说,让我们感受大自然,在大自然中去发现美;美术,就是让我们首先知道什么是美。我们都期待上美术课,不仅可以出去玩,还可以看毕老师甩头发的动作,听他讲故事,毕加索、梵高都是从他那听来的。全班同学似乎皆爱上了画画。可惜,好景不长。
尚未满一学期,毕老师便不怎么带我们出去了。那年秋天一个下午的美术课上,毕老师说:“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带你们出去了,天气越来越冷,以后就在教室上课吧。”全班反对,男生闹得厉害,但我们还是安静地跟着毕老师去了公园。那是我第一次写生,我们带着水粉颜料,画笔、画板,毕老师让我们眼睛看到什么就画什么。我画云、画风、画树、画花,云画好了,风怎么也画不好,正懊恼时,且见毕老师指着我画的云说:“你很有天分嘛。”我一惊,忙说:“我画不好风。”
“闭上眼睛,听听风的声音,你就会画了。”毕老师低下头,旋即甩了下他的长发说道。
我照做,还真画出了风。从那之后,我爱上了画画。安然也是那时爱上的画画,她说,毕老师说她有天分。
一天放学,安然神秘地对我说:“毕老师又可以带我们出去画画了。”安然的爸爸是我们学校高年级语文老师,她总能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爸说毕老师跑到校长那说不让他带学生到外面画画,他就辞职,校长没同意,但让他偶尔可以带学生出去。”
“偶尔也比没有好呀。”
“我爸说毕老师是临时工,他不会在我们学校干长久的,考上美院就会走。”安然凑到我耳边悄悄说,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毕老师多大了,还要考大学?”
“19岁,我爸说他考了两年都没上,他爸不准他考美院,他都是偷偷画画,到我们学校上课也没让他爸知道,好像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他爸为啥不让他画画,考美院不好吗?”
“我爸说毕老师他爸清华大学毕业,是大学教授,说画画不务正业,一定让他考理工科大学。”
我再看见毕老师时总感到不像从前,尽管他依然喜欢甩头发、穿长长的喇叭裤,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却仿佛看见了他眼里的忧伤。
我不仅在美术课上画画,回家也画,爸爸看见我总是画画,就说:“画画可以,不能影响别的功课。”
安然说她爸爸也这样讲。我与安然像比赛似的,总希望得到毕老师更多的表扬。

二
“雨后”那幅画让我倏地想起奶奶的庭院,彼时觉得破破烂烂的院子,在画中竟有着别样的味道。我不情愿地从“雨后”走出,童年却仅在回忆中方觉美好。光阴瘦了,追忆往昔,那些平淡的日子也熠熠生辉。
年少时,只想早早离开故乡,远方像雾中的灯塔时明时暗召唤着我。毕老师一幅题名为“鸟”的油画,将我带回向往远方的日子。画中有金色的麦田,麦田上有五六个孩子仰望天空,空中有一群飞来的鸟,鸟的翅膀尤其大,占据了整幅画一大半。画面色彩浓烈,不由让我想到梵高“麦田里的乌鸦”,天空却是透蓝的,没有梵高画中的阴郁,却同样的孤独。这是毕老师九十年代初期的作品,那时他在乡下教书。
在毕老师准备考美院那些年,安然爸爸让安然和我假期跟着毕老师学画,就在我们学校找了间教室。开始只有我们两个学生,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学生。中学后,我与安然上了不同学校,但我们寒暑假仍然去毕老师那学画。毕老师只顾画他的,偶尔给我们改改。那时,他已没有刚给我们上美术课的激情,画不完的坛坛罐罐、石膏像消磨了我的画画热情,是否也消磨了他讲课的热情。
毕老师考了好几年美院皆落榜,他父亲说只要他坚持考美院就断绝一切经济资助,毕老师便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在小学校里。他代课的收入买颜料都不够,安然爸爸让他办美术班收学生,因为他不是美术科班出身,家长一般不肯把孩子送过来,因而学生也不多。他有时就接些临活,给酒店装修,给公司设计广告。白天挣钱,晚上画画,有时活干不完,晚上还得加班。
“毕老师画得这么好,为啥考不上美院?”一次,从毕老师那学完画出来,我不解地问安然。
“我爸说毕老师就亏在文化课上,英语和政治总过不了,专业课每次都考得很好。”
“美院不考政治和英语就好了,画画又用不了政治和英语,像毕老师这样的人岂不太亏了。”
“是呀!我爸说毕老师不仅画画得好,还会写诗,我爸虽是语文老师,都自愧不如。”
“可惜美院又不考写诗。”
一次,毕老师给我们上美术课时给我们朗诵了一首诗,还把诗写在黑板上,许多年后我才方知那是顾城的诗。
《往世》
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
我忘了一件事
我用诗想这件事
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知道了一件件事
都不说
那件事
诗让我说那件事
我会逃走
路会消失
初三那年,父母不准我再到毕老师那学画,安然父母也不让去,我俩也长久未见面。那年夏天好像特别热,刚中考完,安然约我去游泳,说要告诉我一件大事。
我一路纳闷赶到游泳馆,一见安然就忙问:“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安然先还故意卖关子让我猜,我哪能猜到,却故作冷静地说:“不说就算了,不稀罕听。”
安然不等我穿好泳衣就凑到我耳边说:“毕老师要结婚了。”
“啊!跟谁结婚?他不考大学了?”
“曾玲珑,知道吧?就是你妈学校办公室的打字员,印试卷的那个女的。”
我倒有点印象,爸没让我到我妈工作的中学读书,偶尔我也去我妈单位,在办公室见过曾玲珑。我妈在学校做财务,她俩一个办公室,我妈让我叫她“玲珑姐”。玲珑姐身材不玲珑,个子挺高,长得却玲珑。皮肤白皙,五官小巧,长在一张圆脸上也很协调。她每次见到我都会问东问西,的确常常提起毕老师,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安然见我不说话,忙说:“曾玲珑还跟你妈一个办公室呢,你咋啥也不晓得。他俩是同学,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他俩从小就认识?没听我妈说呀。”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多半是同学,好像是曾玲珑追的毕老师。毕老师马上就要到乡下教书了,不在我爸学校当临时工了,曾玲珑的爸是市文教局的领导。”
“那他还教美术吗?怎么会去乡村小学?不考美院了?”
“乡村小学,怎么可能只教美术。我爸说,毕老师到乡下就是正式老师了,有编制,先去教几年,他老丈人有办法把他调到城里。考不考美院,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要结婚是真的。”
那年秋天,毕老师与曾玲珑结婚了。我妈与安然的爸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我妈回来说:“小曾这辈子有苦吃了,那么多人追她,偏偏看上小毕这个不靠谱的,她爸那么反对,她都不听。小毕他爸也真够狠,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他都不来参加。”
安然的爸说:“可惜老毕一身才华,以后跟谁去吟诗谈画。”
我们都知道,曾玲珑不会画画,更不会写诗,她到学校当打字员也是她爸安排的。
毕老师成为乡村老师后,我再也未见过他,只听我妈讲过玲珑姐:“看不出玲珑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女子,结婚后还真是能干,家务事全包了,一点不让老公插手,你们那个毕老师呀,福气好哟。”
一个周末下午,到我妈办公室拿钥匙,那时,我已上高中。看见玲珑姐,穿着蜡染的蓝花布连衣裙,戴着夸张的大耳环,长发及腰,仿佛从毕老师的画中走来。讲话声音也不像从前那样“震耳欲聋”。我原想跟她多聊会,问问毕老师的情况,她却着急收拾东西要走,临出门时对我说:“去给你们毕老师买牛肉,晚上他要从乡下回来,难得吃顿好的。”我妈忙让她快走,别耽误了。此后,我又是许多年未见到她。
上高中后,父亲不让我再画画。功课越紧张我越想画画,只能在纸上偷偷涂抹,就在这毫无章法涂抹中,生出考美院的想法,不敢告诉父亲,悄悄讲给安然。
安然上了市里另一所高中,我们也很少见面。那日,约好一起去图书馆学习,父母才同意。还未走进图书馆,安然已在门口等了,她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我也想考美院。”
“我们得找毕老师辅导,这点底子肯定考不上。”这也是我急于想见安然的原因。
“哎,不行呀!你还不知道吧,毕老师考上美院了!暑假一过就要去外省上学了。”
“啊!还以为他不考了,快三十岁了吧?”
“你不知道吧,这么多年,他年年都在考。他老丈人要把他调回城里,他不肯,说是在农村教书,时间自由,有创作灵感。”
“那可苦了玲珑姐。”
“谁让她嫁给毕老师呢。毕老师每次回城都要到我家里来找我爸喝酒,他们聊文学艺术、聊人生。我可喜欢听他们聊天了。有天晚上,毕老师喝多了,说不想考美院了,就这样在山沟沟待一辈子也挺好。我爸说你就甘愿别人说你是野路子,当一辈子乡村教师?”
“毕老师咋说?”
“他啥也没说,就一杯接一杯喝酒。后来还是我妈打电话给玲珑姐,玲珑姐把他接回去的。他们一走,我妈就骂我爸,说我爸怎么总跟老毕这种人混,把我们家当作他自己的家了,他又不是没有家。我爸就说我妈是妇人之见,啥也不懂,跟曾玲珑一样。从那后,毕老师很少到我们家来。毕老师回城后还是会找我爸,他们在外面喝酒。”
我与安然高二开学那年,毕老师离开了乡村小学,踏上了他的美院求学之路。

三
“霁雲,快来看毕老师这幅画,能看出画中的人是谁吗?”安然在毕老师另一幅画前叫我。
那是一幅名为“紫衣女郎”的油画。画中女子穿着蓝紫色长裙,手捧蓝色鸢尾花,长长的头发垂在花瓣上,眼睛望向远方。眉骨很高,显得眼睛有些深凹,目光迷离;鼻形玲珑,鼻梁挺拔;嘴形轮廓分明,嘴角微微上翘。女子看上去有些俏皮,几分玩世不恭,眼里却藏着忧伤,整幅画面透着粉紫的光,映衬着这个冰雪般忧郁的女子。
此画是毕老师九十年代中期的作品,那时他应该在上美院。显然,画中的女子不是玲珑姐,美院同学?请来的模特?这样的女子生活中很难看到,是毕老师想象出来的吧,却又感到应该是有模特的。她是美院请来的模特,还是毕老师认识的女子,我也忍不住猜想。
“会不会是我原来给你说过的那个女生?”安然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
那个女生?我也想到了,却不愿意那样去想,玲珑姐精致的妆容,哽咽的声音在脑海回荡,但愿就是一名普通的模特吧。
我又仔细观看画中的紫衣女郎,确定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是特别漂亮,却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怀。长长睫毛下一双如梦似幻的眼睛,看着看着怎么有点像毕老师,会不会是毕老师的自画像?我把这一想法告诉安然。
安然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你想啥呢,明明是个美女,我想多半就是那个女生,我爸见过。”
毕老师到外省上美院后,我就再也未见过他,与安然的接触也渐渐少了,我们最终都没考成美院。我爸说:“让你画画就是玩玩,你还当真呀!以后怎么找工作,我宁可你去读也没多少用的文学。”我妈说:“你看玲珑那日子过的,结婚这么多年也不敢要孩子,你可别学你的毕老师哟。”
安然的爸说:“你就把画画当业余爱好吧!我可不想你将来过成老毕那样。当然,你远没有老毕的才华。求份工作,不如学别的。”
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他们,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多年后,我觉得安然她爸说的对,我们远没有毕老师的才华,也太容易妥协,仅有梦想。现实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也一点点丢了梦想。从此,我再也没摸过画笔,在后来的一次次观展中,在一幅幅画作中,一寸寸靠近远去的梦。
离开临水到外地上大学前一天,我与安然告别。 在一家小餐馆里,我们都喝了一点酒,透过红酒杯,只见安然脸绯红,我的脸也在发烫。不知是不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们的话特别多,一会欢喜一会忧伤,也不是离别,抑或是对未知命运的惶恐吧。
我们畅所欲言,似乎要把一生的话讲完。突然,安然压低声音说:“你就要走了,我不想独自守着这个秘密。”
“啥秘密?”我疑心安然喝多了。
“毕老师的,我爸不让我说,你帮我守着吧。”安然迟疑一会,又喝了一口酒方道:“毕老师在美院上学时,有一个女生很喜欢他。”
“你咋知道,毕老师告诉你爸的?”
“我无意中在家里发现毕老师写给我爸的信,忍不住偷偷看了。信上说,有个女生总来找他,他们谈画画,聊诗歌,慢慢地聊到人生。那女生说毕老师结婚太早了,毕老师说他后悔早结婚了。女生的父亲是美院教授,很欣赏毕老师的才华,准备让他俩到法国留学。毕老师很苦恼,问我爸怎么办。”
“你爸怎么跟毕老师说的?”
“看了那封信后我怕我妈发现,偷偷藏了起来。几天后,看见我爸心急火燎在家里翻箱倒柜,我知道瞒不住了,就把那封信拿了出来。我爸知道我看了,并没有骂我,只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爸说,‘老毕真不该那么早结婚,这么好的机会,早一点出去读书就好了,可惜可惜。’”
“哎,真是可惜!毕老师有没有答应那个女生呀?”我感到这事发生在毕老师身上并不意外。
“不知道呀!我爸说他不能给老毕出主意,不能劝他去当‘陈世美’,却又可惜他失去这么好的机会。”
“那女生跟玲珑姐比怎样?”我忍不住问。
“玲珑姐没法比。毕老师寄了一张那女生的照片给我爸。年轻不用说了,漂亮也不用说了,关键是气质。照片上,那女生穿着白色长裙走在海边,眼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毕老师会不会跟那女生走呀?”
“不知道。如果是我,肯定会。”安然又喝了一口酒,笑道。
我把这个秘密装在心底离开了临水。大学后忙于学业、恋爱、找工作,与安然联系越来越少,渐渐也把毕老师这件事忘了。直到我在上海工作后,假期回临水方知毕老师美院毕业后还是回到临水,在市里一所中学任教。
我妈退休后,安然进了我妈原来的学校,顶替了我妈的工作,与玲珑姐成了同事,玲珑姐已是办公室主任。我妈说,安然原来在她爸任教的小学管教务,后来学了财务,通过她爸的关系调进来的。
我与安然见面,自然会谈到毕老师。谈到毕老师放弃那个女生,失去出国留学的机会,都觉得好遗憾。
安然说:“毕老师那样潇洒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潇洒不起来。后来,那女生还到毕老师任教的学校找他,被我爸挡在了学校外面。毕老师说他无法单独面对她,我爸和毕老师把那个女生送到机场。那个女生已走到安检处,又回头望着毕老师,猛然扔下行李扑在毕老师怀里抽泣,毕老师也流泪了。我爸说看得他好难受,跟生离死别似的。”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画面,想象着那个女生的容颜,一双忧郁的眼睛。
“毕老师从美院毕业后,就到了市五中教美术。那女生还经常写信给他,只是每次都寄到我爸这,让他转交,直到女生出国留学时。那次到学校找他,就是见最后一面。”安然接着说。
我把目光又回到“紫衣女郎”画上,再仔细看那双眼睛,竟不像先前那样满怀忧伤,却有了丝丝光亮。
“如果画上的紫衣女郎真是那个女生,她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吧。”我不由道。
“谁知道呢。如果当年毕老师跟她跑到法国留学,一定比现在混得好。”安然也望着紫衣女郎的画道。
“也许吧!这就是他的命。如果那样,玲珑姐岂不太惨了。”
“是呀!我后来跟玲珑姐一个办公室,她成天把毕老师挂在嘴上,左一个老毕右一个老毕。 有时,我为家务上的事跟老公闹矛盾讲给玲珑姐,她就说,这点小事还跟老公生什么气,自己多干点有啥,男人在外面多辛苦呀。玲珑姐在外面也算是个计较的人,对毕老师真是没的说。”
“也许,恰因为玲珑姐对毕老师这样,毕老师才没跟‘紫衣女郎’跑。”
“我爸总为毕老师惋惜,我现在倒觉得毕老师蛮幸福的。”
想起我妈说,曾玲珑嫁给老毕太亏了,成天围着男人转。我现在却感到玲珑姐也蛮幸福的。
“幸不幸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们几乎异口同声。
“凭毕老师的才华,当个中学美术老师太亏了。”我感慨道。
“听说他老丈人想把他调到市文联,后来不知怎么没弄成,可能是他老丈人退休了。”
也许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吧。我只能是一个观画者。

四
走过“紫衣女郎”,后面也有人物画,却没有哪一幅像“紫衣女郎”那样打动我。2000年后,毕老师的画风变化很大,由具象渐渐走向抽象,线条越来越简单、色彩越来越素朴。虽说看不懂那些抽象画,却感受到毕老师的画越来越自我,仿佛有一种力,要冲破什么;又似乎在寻找一扇门,并非一味黑暗,总有些许亮色点亮整个画面。
越往后看,越看不到毕老师早期那些看上去光鲜、靓丽的画,抽象的图案、变形的人物,无论静物、风景还是人物,一眼望去皆不美,却吸引我看下去。望过去、望过去,忧伤袭来,悲凉袭来,无边的寂寞一层层压过来,恍惚走在荒漠中,在迷雾中穿行。无助、迷茫、惶惑,再看下去、看下去,方发现毕老师并非个人情绪的宣泄,他似乎不是以仰视、平视的角度去画那些风景,仿佛站在云端看众人的苦难,试图超越一己困苦,有点老庄之味。那些苦闷、孤独化作磅礴之气,冲出去、冲出去,快乐袭上,却是喜悦之感。
毕老师近作,一幅题名为“网”的画让我驻足良久。一名男子面向大海的模糊背影,汹涌的波涛上飘浮着翻开的书、一双足球鞋、冒着烟篆的烟斗、游来游去的鱼,皆笼罩在紫色云雾中。模糊的背影,看不出男子的年龄,我以为那是一个少年,是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中15岁的少年,在无助、迷茫中寻觅人生出口。抑或,终其一生,我们都在寻觅一扇门。年少时,无知无畏;光阴瘦了,畏首畏尾。倘若从来没有莽撞过,没有不顾一切爱过,那样的人生少了多少精彩呀!
“这幅画如何?”我正胡思乱想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慌忙转过头,看见一位瘦高个的老人望着我。头发灰白,脸上皱纹纵横,那双眼睛,天,那双眼睛依然清澈。
“毕……毕老师……”我竟有点语塞。
“听玲珑说,你专门从上海赶回来,真不容易呀!”毕老师甩了下头发,其实已无头发可甩,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剪掉了,出奇清瘦,背依旧挺得笔直,是那灰白头发给我老者的假象,抑或也是三十多年未见,印象中仍然是那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子。
我与安然说着自己的观画感受,毕老师又看了看其他观画者,微笑着说:“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
看完毕老师的画方发现先前忘了看画家简介。看毕老师的简介,前面的经历我都知道,后面写他多年来一直在摸索一种新的画法,打破传统,融入西方绘画。他找到了吗?这种路子很多画家都要探索,另辟蹊径,谈何容易。从简介上看,毕老师美院毕业后再无深造。再看与他同展的画家,大部分有着“教授”或“研究员”的头衔,惟有毕老师这一方面啥也没写。我悄悄问安然。
“毕老师评了好几年职称都没上。高级职称要考外语与计算机,毕老师都不去参加,急得玲珑姐想找人给他代考,毕老师坚决反对,说他再也不想把时间、精力花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我方转回去看其他画家的作品。那些写着“教授”或“研究员”的作品远远不如毕老师。
“毕老师的无用恰好是这些人的有用。”
“听我爸说,毕老师为这次画展准备了很久,开始没找到赞助方,还得自己出钱。玲珑姐起初也不同意,后来知道毕老师得了肌无力才答应的。”
我回头找毕老师,只见他悄悄站在看他作品的观众后面,像小学生面对考试。不知是否头发遮住了眼睛,又见毕老师甩了下头发,我的眼睛朦胧了。恍惚看见毕老师还是19岁的青年,我和安然依然是小学生, 我们跟着毕老师走在蓝天下、花丛中,我们画云、画风、画雨……我们跟着毕老师朗诵顾城的诗:“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隔着三十多年的岁月,我看毕老师依然很近。
看完画展,毕老师邀请我和安然去图书馆内的咖啡馆。我们临窗而坐,恰好对着图书馆天井,花在暮春尚未完全凋零,几朵不知名的小花还在奋力怒放。记忆中,那是我们三人第一次除了画画之外的聚会。斜阳的余晖映在毕老师脸上,淡去皱纹,眼睛愈加显得清亮。毕老师望着我说:“还画画吗?”
我羞愧地摇摇头。
“应该经常去美术馆看看。我那些美院同学好多都不画画了。”毕老师叹息道。
“像你这样一直坚持画画的人不多吧?”安然说。
“不是坚持,我必须画,不知哪天就拿不动画笔了,还有好多好多想画的东西。”毕老师点了一支烟,声音暗哑。在上升的烟篆中,我恍然又看到留着长发的毕老师,我们还在小学校画室里,跟着他画画。
“还写诗吗?”我问。
“诗,梦一样。”
旋即,毕老师轻轻念道:“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
我们不走了
我们需要土地
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墙后的草
不会再长大了
它只用指尖,触了触阳光”
天色已晏,来咖啡馆的人渐渐多起来,我们这方角落依然安静。望着窗外来来往往走进图书馆的年轻学子,三人皆无言。那是他们的美好时光,也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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