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做苦力的报酬是一双小白鞋,据说在国外卖的很火,天晓得。蓝印花布包裹着双脚,塞进小白鞋里,简直是奢侈的享受。人一旦从灾难的打击中苏醒过来,对世界往往会有全新的认识。比如裹脚布,原来是一种很科学的穿着方式:透气、好清洗,还特别容易干。在物质匮乏且每日不停劳作的特殊时期,一点点好处都显得很珍贵。小林说,脚气似乎没有了。牟泥笑道:不会是天天跑路给磨平了吧?小林说不会的,自己可是学校长跑队的,要说可以走路磨掉脚气,自己是最不应该得脚气的。
替换他们搬运工作的是一对亲兄弟,都比较胖,苦着脸接过缰绳询问有没有投机取巧的办法,甚至许诺报酬——半个月的报酬是一串金项链,随便挑,他们有五条。牟泥和小林都不愿意接受这个条件,他们宁可省点力气去探索一条享福的道路。
白天,一个人丁兴旺的卢氏家族和另一个据说练过武功的小家族起了冲突,打得头破血流。治安官接到信息赶来时,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个人哀嚎。组长在拉架的过程中也挨了一拳,额头肿起一个大包。治安官的处理很草率,只是命人将两个团伙的帐篷隔离开来,并恐吓说事情到此为止,各打五十大板,他并没有精力来调查谁对谁错。眼下是非常时期,他并不介意双方派出代表决斗,只是不要让他知道就可以了。两个团伙的主将都泄了气,对骂了一会儿就散了。
这次武斗简直是一次汇报演出,它引发了大讨论,也多少调节了大众紧张的神经。这些日子里,大人们都疲倦了忧郁了,孩子们但凡有一丁点调皮的举动,往往招来一顿狠揍。大伙儿慢慢意识到,苦难的日子并不会很快终结,往日的郊游、聚餐、买卖都戛然而止。沸腾的生活被突然泼了一盆冷水,无论以前富贵还是贫穷,如今大家都是赤贫。一些老人回忆说,最穷的饥荒年份,仓库里还是有一点粮食的,那是最后的保障。而今,连猪糠都非常紧缺,因为仓库里的猪饲料都化为砂砾一样的物质。
至于原因,至今无解。有的认为是某个丛林里的巫师下了一种“降头”,它让所有能吃的能喝的能用的东西都僵住了;也有人认为是一种病毒,并非完全针对生物,而是针对所有物体的内在伤害。有的物体似乎暂时没有受到伤害,只是病毒尚未侵害到骨髓。这些似是而非的观点,“丁酉日报”没有直接批驳。据一位做过记者的人士说,这是因为既然没有合理的解释,那么批驳反而会带来更多的质疑。这就是报纸目前处理消息的态度,有个术语叫“寻虎原则”——面对传说中的老虎,既然无人可以前往确认,那么干脆就不去理睬,时间久了这种传说就显得很傻气。的确是很聪明的原则,与其辩得面红耳赤,不如静观其变,如果老虎出来伤人,我们可不饶它,再杀不迟。
诸如此类的事件和流言,更多的时候并无多大害处。生一些谈资,未尝不能增添一点乐趣。很多平日很清高的人,也会在晚饭后放低身段,谦虚地加入某个主题的俱乐部,在两种敌对的观点中间找到平衡,结交一些朋友。那些平日非常不受人待见的牢骚者、喜欢飚脏话的人、爱嚼舌头根的人,如今变身为非常受欢迎的一类人。因为他们一般神经比较坚强,有一种越是困难越是乐观的倾向,非常利于扫除压在人们心头的忧伤痛苦。而那些平日自命不凡或者自以为是的人,却遭受了打击,他们不但没有了物质基础,也失去了言论基础——他们对苦难的承受力和应变能力比较差,多半失去了语言能力,这些恰恰是灾难时期最重要的能力之一。与语言能力相提并论的是动手能力。我不是说打架,打架在任何有秩序的世界都是没有市场的。动手能力体现在如何能废物利用,如何能搜寻到可以使我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的物品上。譬如,用干草填充铺在草席下面,就可以让我们的睡眠更佳,远超所谓进口的床垫。就这么简单的动手能力,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想不到。直到最近有一个老人这么干,才被大家学习并推广开来。还有用纱布条放到浑浊的木桶里,利用虹吸或者毛细原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理),过滤到搪瓷缸里,这项技能据说对于生活在沼泽地带的人来说是常识,而我们全然不会。这项技能是一个喜爱爬山的小伙子传授给大家的。很多我们父辈爷爷辈拥有的能力,如今我们都不会了,在这灾难时期重新拥有,算是一种福气。也有胡乱创新的,扒下松树或者香樟的树皮来熬稀饭,弄得全家人上吐下泻。
有的人承受不了灾害的打击,他们选择跳楼、跳湖、上吊,不一而足。经过临时指挥员们的辛苦努力,这些寻死的途径被一一堵塞:大楼只要是尚未倒塌的,入口都被大树封堵起来;砍下来的树枝围绕着湖面堆放,形成厚厚的篱笆墙,想穿过去非常困难;想上吊可得先有绳子才行,麻绳是很珍贵的物资,哪里可以随便获得。其他可以替代绳子的东西可不多,大多数物体都变得僵硬,我们称之为“塑料化”。闲人被组织起来,编成几个宣讲队,劝说想寻死的人打消念头。宣讲队还编了一套专业的话术:人类毕竟是一种群居动物,做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举动,总要顾及其他人的感受,对不对?对就好好活着。有没有私藏绳子?拜托上交,绳子是紧俏物资,是可以救命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当然真心寻死的,你是挡不住的。例如一个据说非常富裕,家里很多佣人的企业家,他留下遗书说:我觉得自己被所有人讨厌,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成了一个废物,不想再连累大家了。然后他采取一种暴虐的方式——跑回自家的别墅,将自己插在一根削尖了的梅花树枝上。
台阶足有一百多米长,黑咕隆咚地。地面湿滑,墙角不断有水渗出。回望上方,暗淡的天空被树影遮挡了一大半。点着火把,摸着墙壁往前走,转个弯,两人看见前面有一丝亮光,吓了一跳。根据多日观察,这个防空洞并没有人进出,据说原先进去的人都搬出来了,里面没有水也没有电,发电机完全散架了。
走近一点,这才发现在大厅中央,靠近一根大柱子,点着四盏煤油灯围成一个小区域,里面坐着七八个人,有一人躺在地上,盖着没有被面的棉胎。这些人默默地看着牟泥和小林,两人干涩地打了声招呼,没有得到回应。避难所的空间比想象得要大很多,稍微有点潮湿,但能忍受,只是地面到处都有水泥块和土块,差点让小林崴了脚。
顶部侧上方开了几个斜洞,白天或许能透进几束阳光,可现在是夜里,避难所仅靠几盏煤油灯照明,感受很不好,远不如在广场的星光下呼吸顺畅;四壁呈拱形,地下空间令人压抑。由于地面不平整,走在上面有一种摇摇晃晃的感觉。四处散落着一些破烂衣服、鞋子和袋子,显然是回到地面的人留下来的。靠近侧面的几个房间估计都成了临时厕所,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先找块干净的地方睡一觉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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