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

作者: ty小子 | 来源:发表于2024-05-28 15:56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方格里,无一例外。

    阿成六岁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大街上人潮汹涌、车水马龙,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蜜蜂冲向蜂窝般一股脑挤进他的耳朵里,这是阿成打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声音,他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正朝着什么方向走着了,四面八方的声音像一面又一面坚硬而厚重的墙不断地朝他喷涌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迈哪一只脚了,索性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阿成觉得自己此刻正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世界。他站在原地仔细地听着这些潮水般的声音,它们毫无规律,更没有如音乐般律动的美妙,可声音的混乱中却藏着一种难得的舒缓之感。他也觉得自己即将沉睡在这种声音里面。

    哦,对了!阿成恍然大悟,他想起了这种声音,之前在家里听到过,而且每次他午睡睡不着的时候,都依靠着这种声音才能安然睡去。这是锅里的水烧开了的声音。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他,水沸腾了以后,就是这种声音。为此他还被母亲毒打了一顿,因为有一次他曾独自摸索到家里的灶台旁边,他十分好奇这种声音是如何发出声响的,他弯下腰把耳朵贴近灶台,特意去听这种混乱却又舒缓的声音。他很快便沉醉在了水沸腾了的声音之中,昏昏欲睡,若不是母亲发现得早,他差一点就一头栽进滚烫的锅里了。

    他顿时觉得这声音里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心里也在这时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用力攥紧母亲的手,像无头苍蝇般乱撞着身前的空气。他朝着自己手掌里母亲的手不停叫喊着,娘,烫......烫......母亲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脸贴在阿成的额头上,并没有烫的感觉,可阿成却依然朝母亲的手叫嚷着烫。母亲只得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用手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并问他哪里烫。他哭着对母亲说,是水,是锅里的水烧开了的声音!

    狮子

    母亲就这样抱着阿成,一边不停地安抚着他,一边带着他走向这个世界中的静谧之地。母亲抱着他走了很久,而他也哭了一路。一直等母亲把他带到电影院里之后,他这才停止了哭泣,此时他的母亲也已满头大汗了。母亲把他从自己的怀里放下来,随意买了两张电影票便走进了放映厅。就这样,《狮子王》成了阿成打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电影。

    阿成问母亲,狮子长什么样儿。母亲告诉他,狮子有四条腿,它的头大大的,尾巴长长的,脖子上有一圈儿浓密的毛发,这就是狮子。他又问母亲,它有四条腿,岂不是和咱们家养的“安阳”一样?母亲说,它可比咱们家的“安阳”大,虽然它们都有四条腿,可咱们家的是狗,这是狮子!他凭借对家里“安阳”的触摸感和母亲的描述,想象出了狮子的形态和样貌。

    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件事令他十分好奇和不解,那就是家里的“安阳”只会汪汪汪地叫,除了汪这个字,他没再听过它说过什么别的。而电影里的狮子竟然能说很多不重复的字,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些字拼凑在一起后自己都能听得懂。他又禁不住问坐在旁边的母亲,娘,你能听懂狮子说的话吗?母亲说,当然能,电影院里的所有动物都能说话!阿成开心地笑了起来,此时此刻,在他的心里,电影院就是最神奇美妙的地方。

    那天,母亲陪着阿成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狮子王,一遍又一遍。每一次,他都能聚精会神地听完整部电影,而每一次听不懂的地方,他都会依靠着自己独特的想象把狮子王的故事补充完整。狮子的声音一直围绕在他的耳边,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清晰,他甚至有一种想要抓住它的冲动,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翻涌着巨浪,声音的真实感让他确信,除了电影院的其它地方,一定还有很多和电影里的狮子一样会说话的狮子。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一定会在其他地方找到这样的狮子,还有其他会说话的动物。因为母亲告诉他,世界很大,在那里,你能听到一切你想听到的东西。

    太阳在狮子王一遍又一遍的故事中落山了,阿成握着母亲的手,脑袋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睡着了。母亲再一次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摘掉他眼睛上深黑色的镜子,迎着落日的余晖慢步走出了电影院。阿成的脑袋安静地靠在母亲的胸膛上,梦里又一次见到了那头会说话的狮子。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露出大半个圆,阿成就吵着母亲带他出门找狮子。母亲把他带到了当地的动物园,对着身前笼子里的狮子告诉他,你听,这就是狮子的叫声。狮子的吼叫声震耳欲聋,他欣喜若狂,因为这声音和他昨天听到的一模一样。他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可耳边除了相同的吼叫声之外,他没听到狮子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半句都没有。他有些怀疑前面的声音是不是狮子发出来的了。

    他急切地问母亲,娘,这真的是狮子吗?母亲说,当然,在你面前坐着的是一头真真正正的狮子!它的头大大的,尾巴长长的,脖子上有一圈儿浓密的毛发。他又问母亲,可它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昨天的狮子可是能说很多话呢!母亲告诉他,狮子也和人一样,有的狮子会说话,有的狮子不会说话,电影院里的狮子会说话,动物园里的狮子就不会说话,狮子和狮子之间也是不一样的。阿成对母亲说,娘,你不是说世界很大吗,我总有一天会碰到会说话的狮子的!母亲说,娘也相信你,等有一天你长大了,你就带着娘去找会说话的狮子,好吗?他笑着对母亲说,嗯,我答应娘了!

    那时,童年阿成心里最大的梦想就是快点长大,然后牵着娘的手满世界地找会说话的狮子。而陪伴他整个童年的地方,除了家就是那个电影院。母亲每次陪他去电影院,他都会坐在同一个位置听一部电影,时间久了,座位已经被他的裤子磨得光滑至极,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听了多少部电影了。这些电影几乎都是关于动物的,在这个电影院里,他用耳朵听到并记住的动物越来越多,老虎、狮子、斑马、大象......依靠着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听着它们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他的心里总会在这一时刻有一种万马奔腾之感。他无比确信,电影院就是自己的第二个家。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没有被烫伤的危险,比这更重要的,是阿成为了自己的梦想,用自己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记住动物们独特的声音,这也是他黑色的童年里能够掌握的全部。 

    木盒

    家门口的长椅是他经常停留的地方,坐在长椅上的阿成经常会想象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子。他并不理解别人口中的美与丑究竟有什么区别,他只是从别人那里听闻,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漂亮是不是就等于美呢,他经常会被一些形容词困惑住,这让他很是苦恼。

    听母亲说话的声音,他觉得像潺潺流动的溪水声,柔和又细腻,在柔和又细腻的声音当中,他又觉得里面藏着一股莫名结实的力量,这力量总是带给他内心的温暖与畅快。无论他坐在哪一个角落,只要母亲的声音一出现,他就会有一种坐在家里沙发上的感觉,心里也顿时踏实下来。

    除了听声音,他还会用自己的双手触摸母亲的头发、耳朵、眉毛、鼻子、眼睛和嘴。只要他忘记了母亲的样子,他就会用手摸一摸母亲的五官,每一次,他都会高兴地对母亲说,娘,咱俩的鼻子和嘴长得可真像!他会把对母亲的触感记在自己的脑海里,对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邻居说他和母亲长得像这件事。每一次,他都会觉得无比自豪和骄傲。后来,只要他听到漂亮和美这样的词,他就会把它们和对母亲的触感联系起来,而对于其他的形容词,他几乎也都是这么理解过来的。

    阿成的母亲陪他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并没有告诉他电影的名字,那是他第一次在电影院里因此起彼伏的哭声迷失了方向。他急切地问母亲,娘,怎么有这么多人在哭啊!母亲告诉他,是电影里的主人公死了。他继续追问母亲,娘,人死了是什么意思啊!母亲说,就是一个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阿成的母亲是在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夜死的,除了阿成,母亲什么都没有留下。他每晚睡觉都有握着母亲手的习惯,如果没有母亲的手,他就会有一种飘荡在虚无里的错觉,他知道那种感觉十分可怕,只有握着母亲的手,他才会觉得自己实实在在躺在一张床上。

    睡梦中的阿成是被母亲手掌的凉意惊醒的,他先是把自己的手搭在母亲的胳膊上,然后又把自己的脸颊贴在母亲的额头上,他第一时间只是以为母亲感冒发烧了,因为很久之前自己感冒发烧的时候,母亲的脸颊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也是同样的感觉。他摸索着走到柜子的旁边,用手摸到柜子里最厚的一床被子,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拽出来。他拖着又长又厚的被子向床边摸索过去,桌子上的杯子还不小心被刮倒在了地上,声音十分清脆。

    直到他摸到了母亲的身体,才放心把手里的被子放下来。那床被子很大,足以把母亲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的。做完这一切,他这才上了床钻进母亲厚厚的被子里面,被子里他依旧是握着母亲冰凉的手。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抱着母亲的肚子,他觉得只有这样,母亲才会好得快些。厚重的被子和身旁的母亲让此时的阿成觉得无比温暖,他无比确信自己正处在幸福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他发现厚重的被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于是他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的阳光肆意地照射在他的脸上,他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白天了。他朝着屋子里喊了两声,娘......娘......并没有人回答,反馈给他的只是无边的寂静。

    他握着母亲为他特制的盲杖朝门的方向走去,推开门的一刹那,四面八方的抽泣声便向着他席卷过来,他并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抽泣声带给他不祥的预感,他弱弱地问了一句,你们看见我娘了吗?周围的人并没有说话,他这时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抱了起来,但并不是自己的母亲。女人走了没几步,他的手就先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触觉告诉他这是木头。女人抱着他走了一圈,他的手同样在木头上走了一圈,他想象着这个物体的结构,摸上去像一个能装很多东西的大木头盒子。

    阿成的手缓慢地伸了进去,他想知道这么大的木头盒子里究竟会放些什么才会让这么多人哭出声来。很快,他就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个人了,一直等他的手摸到那个人的五官,才猛然发觉这个人竟是自己的母亲。冰凉的体温让他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思绪把他带回了那个午后的电影院,他听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电影,电影院里此起彼伏的哭声和母亲对他说过的话。阿成问抱着自己的女人,我娘是死了吗?女人依旧抽泣着,什么都没说。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盲人而变得撕心裂肺,娘死了,可连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痛恨自己是个盲人。                   

    远行

    阿成依然会经常坐在那个老位子听着电影,只不过每一次母亲都不会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了,没有母亲的日子注定是漫长且煎熬的,而那些让他泪流满面的电影此刻便成了他面对没有母亲的日子最好的发泄口。只有在每一次的痛哭流涕过后,才会让他的心真正平静下来。然而平静过后换来的则是更加漫无边际的寂静,在他失去母亲的每个日子里,他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在各种静之间来回穿梭着度过的。

    直到一天,他偶然听到了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他觉得自己或许也该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他要去母亲曾对他说过的远方,去听自己想听到的一切。

    一路上,阿成靠着在酒吧卖唱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生计,他去了很多人们口中向往的城市,南京、上海、北京、深圳......火车的轰鸣声总是能带给他面对未知的无尽向往。可当他听遍了许许多多的城市之后,他反倒有些失望了,在人们向往的城市里除了人声鼎沸之外,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值得聆听的声音,急切又纷乱的节奏,总是让他昏昏欲睡的同时头痛欲裂。在他看来,他所走过的每一个城市都是坚硬无比的,随意放置的墙壁、密不透风的马路、反复撞击的铁器,它们单调至极,乏味至极,厚重之感令人难以呼吸。

    在失望中唯一带给他一丝欣慰的,是他在凤凰古城遇到了和他一样的姑娘。他和阿凤姑娘在一家名为流浪者的酒吧相识,阿凤是一名钢琴调音师,顾名思义就是给钢琴调音的人,当然阿凤也会弹钢琴。在演出完毕后的握手时,他第一次摸到了阿凤的手,他惊讶地对阿凤说,不好意思姑娘,我是个盲人,我看不见你长什么样子,可你的手和我母亲的手实在是太像了!阿凤笑了笑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阿成说,那咱俩可真是太有缘了!对了,姑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阿凤说,我叫阿凤,凤凰的凤。阿成说,那姑娘你肯定就是出生在凤凰古城附近的,对吧!阿凤说,正解!

    火车上的阿成总会想起他和阿凤姑娘的这段对话,他不确定如此短暂的对话背后隐藏的究竟是不是爱情,他只知道每每一想起阿凤的声音和那双手时,他的心总会怦怦直跳。而爱情是什么呢?他从没体验过,他也只是在老家的电影院里听到过这种东西。听着那些围绕在耳边的情话,他总会变得面红耳赤,胃里也变得暖暖的,仿佛自己也正处在爱情之中,那时他就觉得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一男一女,几句对话,就能让人无法逃离屁股下面的座位。在阿成听来,它似乎在无声无息中抵抗了距离,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柔和地陷入其中,更像是一股温热且带着希望的力量,穿透了黑暗,走向了光明。他渴望着,渴望着自己的身边也出现这样的女子,带给他希望和无穷的力量。爱情啊!我只曾听到过你,可你却让我无法自拔。

    听着火车的隆隆声,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想了整整一夜,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去寻找心中的远方,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期限,到时候不管找不到还是找得到,他都会返回凤凰古城向阿凤姑娘告白。

    呼伦贝尔大草原,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东北部,地处大兴安岭以西的呼伦贝尔高原上。马群昂扬地飞奔、河水潺潺地流动、风里夹杂的清香,无不带给他内心的震撼。尤其是到了傍晚,各种各样的动物发出的鸣叫伴随着悠扬的马头琴声响彻草原的时候,直击心灵的律动就会让他顿时放松下来,每一次,他似乎都在这样的声音里见到了母亲。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生活的这段日子,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盲人了。

    尽管阿成在呼伦贝尔忘记了很多东西,可他依然从没忘记远在凤凰古城的阿凤姑娘,既然已经找到了远方,他觉得自己也该回到凤凰古城向阿凤告白了,因为他迫切地想要换一种活法。尽管爱情这种东西在他的眼里只是一片黑暗,一片虚无,可他想见到阿凤姑娘的心却是无比真切的,他已经无法忘记这个女子。

    于是,阿成从呼伦贝尔再次出发,耳朵里火车的轰鸣声依然在带给人希望,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变成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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