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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这些巨大的管子让她动弹不得,管子连接着各种各样的机器,它们转动时发出的响动把她从红色拉回到了现实,她对此感到欣慰,似乎明白了这些机器响动的重大意义。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对这刺耳的声音产生了厌恶感,尖锐的声音在她空荡的头颅里撞击着,起初,只是自己的头颅,慢慢地,刺耳的撞击声和心跳声便毫无节奏地混杂在一起,两者极不合拍极不协调。她真想举起自己的双手敲击自己沉闷的头颅,试图把那可恶的声音震碎。她想象着自己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刺向每一个生命中带给她极大委屈的人,只可惜,她已经想象出了那把利刃的模样,最终却还是不能成功。
虽然她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她还属于一个实实在在存活在这张床上的人,她尽管觉得身体并不属于她自己,无法有效地支配任何一个动作,哪怕攥一攥拳头这样简单的事都无法完成,可她发誓一定会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拽出自己破旧的身体。
在此之前,机器所发出的声音就已经存在了,那个时候,她并不觉得这种声音刺耳,它是有节奏而又清澈地律动。她时常会想象着自己正坐在床上吃着热气腾腾的早餐,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吃得入神。到了眼下,她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已经分不清哪个片段是现实,哪个片段是梦境,她只是觉得自己正躺在上下浮动的河流中央,手里拿着一只船桨在来来回回地飘荡。
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故事的主人公就只剩下了她自己,无论去做什么事,都没再有第二个人的出现。在这好久之前,她听到医生对她的孩子们说:“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是在维持她的生命,其实我们可以把老人身上的管子拿掉了。”孩子们点着头但并没有接受医生的建议,医生继续说:“没关系,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满足你们的心愿。”她并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真真切切听到的,保持着疑惑的同时,她也在设想把听到的当做现实来判断。如果是真实存在的,她也不确定该不该为孩子们的回复感到高兴,她不敢想象,她担心孩子们是自私的,那么多事物都将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她同时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别,也许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想起自己的孩子们,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展开,她多么希望脊柱骨能够支撑起上半身的躯干,再和孩子们说些话,什么话都无所谓,可是这已完完全全不可能了,机器的声音把她完全压在了床上。
死亡的前两天,她突然觉得浑身轻松,隔壁床的机器不再运转下去了,伴随而来的是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哭声清澈见底,自己的机器和隔壁的哭声交杂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大脑放松了下来,极其合拍,极其协调。她依旧不能动弹,可也不再为这件事感到愤怒,机器的声音带动着哭声柔和地敲击着头颅,她很欣慰,这是难得的真实感,撕心裂肺地哭声把她拉回到了现实,此时此刻,仿佛看见了很多人,逃离了孤独的恐惧。逐渐地,哭声停息下来,再一次陷入安静之中,机器自顾自地转动着,如同钟表一般,看样子它并没有受到哭声的干扰,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之意。而她在这一刻却赋予了机器的声音的极大艺术性,从声音中,她听到了催促感,那是一种高傲且自在的姿态。此前,声音就只是声音,只是在痛苦地撕扯着她的身体,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颅。现在她开始对真实中的声音的催促感到恐慌。她努力地迫使自己的头脑工作起来,宁可回到那片荒芜之地,那艘破旧的船上。她再也不想听到转动的声音,可插满了的管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只能静静地躺在这张床上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她不敢停下来,身体逃不出这张床但灵魂可以,她的灵魂依然在摸索,在现实与梦境中摸索,在妥协中坚守着,她坚信灵魂是可以从机器的转动声中逃走的。
死亡前的最后一天,她在幻想中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只可惜她并没有美好的童年时光。在十四岁一个深秋的夜,就有了属于她的孩子,她的身躯支撑不起不应该属于她的包袱,那些日子里,就连最喜欢的秋千也不能坐上一次,站在同龄人中间,她并不觉得这个样子好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会受到旁人的称赞,她不再是一个女孩子的这件事始终在她的大脑之中盘旋绕动。
那个男人比她大了十几岁,从始至终,她都无法令自己爱上这个男人,尽管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那一夜,她似乎还不太明白结婚的意图是什么,在她眼里,童年根本不是被年龄划分的,在十四岁那个深秋的夜之后,她的童年便戛然而止了。幻象中,她并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她有些忘记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了,可是她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小时候听祖父说过,如果梦见自己的母亲骑着高头大马来看自己,那就证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一直没忘记这句话,几十年来,她一次都没梦见过这样的景象,甚至母亲的这个形象在她的梦中都没有出现过一次。伴随着机器的转动,她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也看到了童年过后几十年如一日的岁月,它们平淡无奇,任何值得大惊小怪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如同无声的溪水,记不清样貌,记不清形状的过去了。
她听见病床挪动的声音,以为自己就要化作一缕青烟挥之而去,可她并没有听到孩子们的哭喊声,机器依然在转动,确定是自己的床在朝着一个方向挪动着,与此同时,身体上的管子也在被一层又一层的摘下,她感到无比轻松,身体再一次归还给了自己,这使她相信自己还存在现实中,她的骨头依然完整地对接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机器的声音也在这时消失不见。
一瞬间,她开始大口地喘着气,呼出的气体同泉水一般在缝隙中迸发而出,她闻到了什么,原来是自己身上独有的味道,庆幸的是,味道里一丝令她讨厌的臭味都没有。医生和孩子们把她放到担架上面,被子在她的身体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她感受在下楼梯交杂的脚步声中,它们汇聚成一片汪洋,淹没了所有的一切。孩子们将她抬上车,沿途的声音向她发出召唤,它们一并挤进她的耳朵里,没有顺序,没有大小,就像蜜蜂冲向蜂窝,她觉得这是人世间最干净的声音,背后的车轮清晰地压过平整的马路,以缓慢的节奏来回转动着。是的,这就是家的方向。
她被一股力量吸附到了那个男人曾经躺过的床上,她从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离那个男人如此接近。她安静下来,嘴里吐出冰凉的气体,她的嘴已经无法闭合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眼睛也不再听从她的指挥。她已经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唯一残存的就是还能听到响动,当然,她也不能准确地判断出是否来自当下的世界。她坚持着,等待着一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的到来,这种东西大概率并不和死亡等价,总而言之,她处在等待于等待,等待于死亡当中。她并未感受到永恒的孤独之感,就是因为她还能察觉到身边的响动。家里面来了很多人,来回开关的门使她有了一丝微凉之意,没有笑声,也没有哭声,却是无边无际的躁动,他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似乎和她的死亡没什么关系,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垃圾桶里的死猫死狗一般,没有任何话语,没有任何情绪,更没有尊严可言。一丝微弱的哭声响起,她还未来得及无奈和恐慌,就毫无准备的掉进了红色的天空。她死掉了。
起初,她的灵魂飘荡在房间里,向下俯视自己的躯壳,她第一次体验了死亡的感觉,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躯壳瘦瘦小小,牙齿略微的向前突出,她像生前一样讨厌自己的容貌,甚至设想如果那个男人活着也绝不会在这样枯老的身体上摸来摸去,她感到遗憾。 她触碰不到自己的皮肤,只是觉得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存在,连头颅在哪个部位都不知道,可她确信自己并没有“死亡”,她几乎彻底相信了人有来世的存在,她变得异常兴奋,急于把死亡这件小事告诉家里人,她试图拍打孩子们的肩膀并告诉他们:“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死亡这回事,我还活着!”
她有些沮丧,因为孩子们只顾着大声哭泣,根本没发现母亲的存在。沮丧了没多久,好奇与兴奋就把一切都掩盖了过去,她猛然发现,自己变的轻松自由,她可以来回地挪动自己,第一次体验了飞翔的感觉,病痛与苦楚也都在这时荡然无存,她变得无体无形,肆意地穿过墙壁和玻璃,她飘荡在房子的一角,注视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 昏黄的灯光下,孩子们拿出鲜艳的寿衣,寿衣显得大大的,就像一个麻袋,这件寿衣是几年前她亲自挑选的,那个时候还十分合身。许多人把她围在中央,哭泣声回荡在宁静的房间里,角落里的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凭感知察觉到那应该是属于心脏的位置,她挪动到尸体的正前方,看着穿上寿衣的自己,她觉得帽子也是大大的,应该换一个小一点的才好。恍惚之间,竟分不开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死亡,也弄不清死亡究竟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夜幕降临,整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她的尸体,她躺在尸体的旁边静静地等待着棺材的到来,而等待这件事在最近几年变得异常频繁起来,起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潜移默化地,等待则占据了她的全部大脑,无声无息中愈加恐怖起来。童年时,她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如意郎君,青年时,她等待着有一天孩子们能快速地长大,中年时,那个男人奄奄一息她等待着男人的死去,到了老年,她开始变得孤单无助,等待着无助。现在,等待彻底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来,那个躯壳一下子变得没有任何价值,就像是一面墙壁,一个水杯,一张床那么简单。
凌晨时分,她听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她从尸体旁边坐起来,尸体早已变得僵硬苍白,这个样子倒是年轻了不少,她挪动到窗边,看着那口新鲜的大棺材,长长的,宽宽的,足以装下她这么瘦小的女人。那口棺材除了棺材板四周都是五颜六色的,不知道它们代表着什么,但它们一定和祈愿有关。她又挪动到棺材旁边,第一次离棺材这么近,那个男人死的时候她都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过,她认为这会带给她一身的晦气。现在看来,面对着几块木板拼装起来的方盒什么感觉都消失而去。索性她躺在了里面,柔软的就像医院的那张床,她觉得棺材就是棺材,怎么也想不通它会和死亡连接起来而且如此紧密。在这里面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天空是长方形的。
东方的太阳刚刚探出地平线,一缕带着凉意的光铺放在棺材板上,她的大儿子抱着她走出门外,迎着微弱的光走向棺材,轻轻地将她放了进去,她的魂魄也在这是时一并进入了棺材,重新被安放在那具瘦弱冰冷的尸体里。家人围着棺材走了很多个来回,久久不肯离去,哭声交相错杂,没有了机器转动的声音,她觉得这哭声极不舒服,一点艺术性都没有,几个来回之后,她就心烦意乱,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着自己被掩埋到泥土之下。
在泥土之中,整日整夜地沉睡同样让她感到无聊烦闷,她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但是却能够根据木板的潮湿状态分清是哪个季节。这十几天,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她隐约感受到小草从棺材的一角挤了进来,枕头和被子也变得又湿又潮,这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难以忍受,还有老鼠一样的动物在棺材四周疯狂乱窜,使她每一晚都在胆战心惊中度过。她的尸体也在被蛆虫疯狂侵蚀着,这几天发出臭味,人类的模样逐渐消散。她感到孤独寂寞,可永恒或者不永恒这个命题她依然存疑,或者说在试着等待。因为她的祖父和她说过:“棺材里的尸体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终点站。”
在泥土里忍耐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她就验证了祖父对她说过的话。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深夜,她的灵魂酸痛,是那种即将长出胳膊和大腿的生长之痛,似乎就要从无体无形变成有体有形。同样是一股强大的引力,可强度要比之前增大许多,棺材上的水滴滴落在她枯烂的眉心,刹那间,她就被带到了引力的另一端。
她跌落在地上,是实实在在久违了的疼痛之感,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吵闹声,这和她生前去菜市场是一样的声音,凌乱的声音将神游中的她吵醒,缓慢地睁开眼睛,是红色的天空,她站起身,是熟悉的红色,她非常喜欢这种颜色,溪流是红色的,大树是红色的,草也是红色的。这一次,她听见了溪水流动的声音,风摇摆的声音是那么的真切,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她第一次找到了同类,吵闹声就是从那些人的口中传来的。此刻,她正站在拥堵的人群中,很多人和她一样,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几天之后,陆陆续续的人在这里被接走,这些都是她们的亲人,她在人群中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庞,她们有的哭泣,有的大笑,而绝大多数则面无表情。不远处,她依稀看到了自己的祖父,正赶着马车向她驶来,她的祖父同样没有表情,把她扶上车向着红色的尽头而去,路途中,经过一片坟地,她看到了母亲的名字写在墓碑之上,她不解地问祖父:“这里也会死亡吗?”祖父向前赶着马车,只向她说了一句话:“现在我们要先去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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